劉以鬯不管人類的生活方式怎樣變換,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雖年輕,依舊有其存在的價值。不過,由於電影與電視事業的高度發展,家必須開辟新道路。十九世紀的家,隻需采用“自根至葉”的手法,將一個故事交代清楚,就算上乘的作品了。然而,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隻寫表麵,忽略樹輪,不但缺乏深度,抑且極不科學。“狄更斯筆下的人物都是平扁的。”E.M.福斯特說,“隻有大衛·考伯菲爾(大衛·考伯菲爾今通譯大衛·科波菲爾。)似有使其圓形的企圖,但是這個人物是如此易於溶解,令人獲得的感覺仍然是一個肥皂泡,而不是固體。”狄更斯在寫大衛·考伯菲爾時,著墨濃沉,經常用自己的活力去搖撼書中人物。結果,在不知不覺中,竟將自己的生命也借給大衛了。縱然如此,大衛·考伯菲爾這個人物依舊是平麵的,讀者可以看到那些表麵上的精細,卻無法從其他角度去觀察“他”的靈魂。狄更斯無疑是一個偉大的家,但是那種“自根至葉”的單線敘述絕對不能完全地表現更錯綜複雜的現代社會與現代人。到了二十世紀初,叔本華、尼采與佛洛依特(佛洛依特今通譯弗洛伊德。)的新學說,使家在表現手法上,產生了極大的轉變。特彆是佛洛依特的心理分析學,使家的工作更加吃重了。家不能平鋪直敘地講一個故事就算,他需要組織一個新的體製。湯馬士·曼(湯馬士·曼今通譯托馬斯·曼。)廣泛地運用哲學的象征主義,將二十世紀工業社會的衰微視作一種不正常的越軌現象。這個觀點,在他的《布騰勃洛克》(《布騰勃洛克》今通譯《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占據很重要的地位。但是,能夠完全地將複雜的心理過程描繪出來的則是M.普魯斯特。他的《追憶逝水年華》是一部很長的,共有七卷,人物刻畫得精細,令人驚駭。有人認為:“這是一本混亂的書,組織很壞,沒有外在的定型;不過,由於內在的和諧,使它的混亂仍能凝合在一起。”於此可見,內在真實的探求作為家創作的重要目的已屬必需。J.喬也斯的《優力棲斯》(J.喬也斯今通譯詹姆斯·喬伊斯,《優力棲斯》今通譯《尤利西斯》。)以完全反傳統的麵貌使讀書界見到了新的方向。這是一本以意識流手法為主的長篇,以冗長的篇幅寫一九〇四年六月十六日那一天中發生在杜柏林(杜柏林今通譯都柏林。)的事。意識流這個名稱首先出現在心理學家W.詹姆士(W.詹姆士今通譯W.詹姆斯。)(按:家亨利·詹姆士的弟弟)的文章裡。不過,第一個在裡運用意識流手法的則是E.杜牙丹(E.杜牙丹今通譯E.杜雅丹。)。杜牙丹的方法與後來V.吳爾芙在《浪》中表現的內心獨白極其相似。內心獨白與意識流本身在思想的默誦上、在知覺上、在感受上都略有不同。內心獨白與意識流都是寫作的技巧,不是流派。家在探求內在真實時,並不是非運用此種技巧不可的。作為一個現代家,必須有勇氣創造並試驗新的技巧和表現方法,以期追上時代,甚至超越時代。許多人以為探求內在真實是一種標新立異的主張,其實,這是曆史的必然發展。寫實主義的沒落,早已成為普遍性的現象。寫實主義要求作家通過他的筆觸“將社會環境的本來麵目完全地再現”,這樣做,其效果遠不及一架攝影機所能表現的。現代社會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社會,隻有運用橫斷麵的方法去探求個人心靈的飄忽、心理的幻變並捕捉思想的意象,才能真切地、完全地、確實地表現這個社會環境以及時代精神。寫實主義所采用的技巧與表現方法,都不能做到完全的地步,雖不至於背離事實,但也隻局限於外在的、浮麵的描寫。我們目下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苦悶的時代,人生變成了“善與惡的戰場”,潛意識對每一個人的思想和行動所產生的影響,較外在的環境所能給予他的大得多。“五四”以來,大家對一直有個固執而又膚淺的看法,認為摹擬自然的寫實主義的才是“正統”的;反之,即屬標新立異。這樣的觀點,恕我直率地指出,實在是錯誤的。文學史上所記載者,無非是各種“主義”的此消彼長的演變,如果沒有“新的”代替“舊的”,文學本身就將永遠停留在某一個階段的水平上了。我們當然不能否定某一部作品在它的時代中所具有的特殊意義以及它在整個文學史上所占有的一定的位置,但是我們也沒有理由反對一切新的、具有創造性的作品出現。這本《酒徒》,寫一個因處於這個苦悶時代而心智不十分平衡的知識分子怎樣用自我虐待的方式去求取繼續生存。如果有人讀了這篇而感到不安,那也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這些年來,為了生活,我一直在“娛樂彆人”;如今也想“娛樂自己”了。《酒徒》從發表到現在將近五十五年,在各地已有多個版本,此次人民文學出版社重新出版這部長篇,我衷心感謝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