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第二次出現時,惠勒牧師醒著。當時,惠勒正在傍晚前鎖上門廳的大門,突然,他感覺空氣中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呼吸變得容易多了,頭腦也清醒了,心胸也開闊了。似乎一切令人壓抑不快的沉重的東西都一下子卸掉了,片刻之間,他的頭腦開始活躍,他的思想之花開始自由綻放,任意馳騁,變得無拘無束。他轉過身來,除了一排排空蕩蕩的長椅之外,什麼也沒有看見。夕陽的餘輝在沾滿灰塵的窗戶玻璃邊。上形成淡淡的彩虹。他又轉過身去——耶穌基督就站在那裡。救世主充滿光輝地站在聖壇前,注視著講壇上方的十字架。這個十字架是惠勒牧師在高德菲爾德沙摸裡發現的,己經生鏽很久。他把它重新磨光。惠勒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他木然地注視著救世主的後背和頭部,以及他那長長的漂亮的棕紅色頭發。惠勒深知,驕傲是一種罪孽,但是,他還是為自己而驕傲,因為他知道耶穌一定會對他的一切努力都非常滿意。十字架是用廢棄了的鐵路道釘做成的,當他在這座鬼城外麵發現時木頭已經風吹日曬,近乎發白,木頭紋理已經乾裂隆起,變得條條塊塊。就像當初耶穌一樣,他把十字架放在自己肩膀上,從沙漠裡拖到汽車旁邊,而不是一直經過大小街道拖到阿羅街。然後,他夜以繼日地用沙子打光十字架,給它刨光,上最好的油漆。一切完成以後,他知道這會是一件特殊的作品,一件舉世傑作。那時,他就在鳳凰城宣教,自那以後,他搬遷過兩次,但是,這個十字架一直陪伴著他,成為他生活中永恒的一部分。現在,耶穌向他轉過身來,對他微笑著。惠勒感到內心裡尤比的激動自豪。“你創造了一件美麗的東西。”基督說道。他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充滿了整個靜靜的教堂,蕩漾在教堂項上閃亮的光環之間,然後輕輕地彌漫在教堂的整個大廳和每一個角落裡。“每個男人都會爭先恐後地在你的十字架下接受受難的懲罰,而每個女人也會懇求被釘死在這個十字架上。”“是的。”惠勒小聲說。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周身熱血沸騰,欣喜若狂。現實生活中的感覺比他頭腦中想象的要美好得多,那是一種更直接、更物質的感受,遍及他的全身,從頭腦到內心、從手指到腳趾。這是一種絕無僅有的感覺:他有絕對的把握,這不是任何毒品、性生活或其它任何人間的歡樂所能替代的。這是隻有在上帝麵前才會有的獨特享受。“你遵循了我的旨意,”耶穌說。“但是,還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你來做。”耶穌基督說話時的神態既威嚴又恐怖,儘管已經因為他這個凡夫俗子的緣故而降格使用了人類的語言,惠勒還是從耶穌那些熟悉的麵部表情以及五官布局中感覺到了他那至上至高的威懾力。跟以前一樣,他有很多問題要問清楚,需要弄明白,但是,也像以前一樣,他又按捺住了白己的衝動。在上帝麵前。他又變得啞然無語。耶穌充滿理解地點了點頭。“你的所有問題都會得到解答。”他說。惠勒牧師感激涕零,淚眼婆娑地說:“謝謝你!”耶穌又笑了笑,他的微笑使得本來暗淡的教堂蓬蓽生輝。洋溢出一片至善至美的光輝。他用一隻手優雅地指肴教堂布滿灰塵的窗戶外麵。“這座城市是罪惡的家園,充滿了邪惡的人。在成為上帝的聖地之前必須清洗整座城市,必須用罪孽的血來清洗這座城市。”耶穌隻是簡單地提了提這些,惠勒的腦海裡馬上就湧現出了自己對救世主所說的話的完整體會,每一道程序、每一件事都驟然之間變得清晰明了、一目了然。惠勒可以看見那些備受折磨的臉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用他們劇烈的純粹的死亡之美為耶穌至高無上的榮光做出他們的貢獻。他可以看見那些頭顱和胳膊姿勢優雅地被斬落,五臟六腑等手藝嫻熟地被切,腐化墮落的汙血彙集成一條寬恕之河流向耶穌基督。他可以看見那些罪孽深重的人被殺戮,供為祭祀,釘上十字架:他可以看見善良正直的人們揮舞著正義戰勝邪惡的藏書網武器,看到罪草的人受到懲罰而歡欣鼓舞,為至高無上的萬能的主寬大為懷地寬恕那些備受折磨的靈魂而歡呼雀躍。惠勒發現自己為這些想象而得意洋洋,突然之間渾身充滿了力量。但是,他還是鼓足了勇氣才敢抬頭正視耶穌。“我給教堂買了一些東西,”他說,他的聲音低得連蚊子都聽不見。他轉過身去,抖抖嗦嗦地打開身後庫房的門,顯示他在風凰城添置的東西。有腳鐐、繩索、熊夾和刀子。耶穌樂了,他周身那圈迷人的光環也變得更加燦爛。惠勒從救世主那裡感覺到了一種饑渴、一種願望、一種幾乎觸手可及的欲念。基督幾乎可以看見那些器具被用作刑具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痛苦。他滿意地看了看惠勒,說道,“我的孩子,你乾得很好。”惠勒牧師再次感受到了那種不可克製的自豪與驕傲、他的所作所為贏得了上帝的歡欣。“你隻有40天的時間,”耶穌說:“40天的時間來完成你的使命。”惠勒木然地點了點頭。40是上帝最喜歡的數字。他第一次利用洪水毀滅地球,清除地球上的一切邪惡和罪孽時就連續下了40個白天和40個夜晚的大雨。基督單獨一個人走進荒涼地帶時,也是去了40個白天和40個夜晚。現在耶穌給他40個白天和40個夜晚來完成他的教堂。如果失敗就該自己倒黴。耶穌看著彆處,一刹那間惠勒感覺救世主就像是自己的父親,那熟悉的又寬又厚的大下巴,還有薄薄的纖細的鼻子。他感覺一股寒流從自己身上湧過,為這份酷似而打了一個冷戰。突然,他注意到,窗邊彩虹般的亮光被一個黑影打斷,黑影從彩色的玻璃外麵一閃而過。他回頭看時,耶穌已經走了。隻是在剛才他站過的地方,空氣中仍然彌漫著一層淡淡的光輝。惠勒的雙眼充滿了激動的淚水,懷著異常興奮的心情跪倒在地,親吻著剛才耶穌呆過的地方,然後把自己鎖在庫房裡,那裡擺放著將要用於履行上帝旨意的用具。浸禮會教堂的框架結構星期五早上就由兩個大平板拖車運來了,第三輛貨車帶著一個起重機,運來了一些教堂內部的結構和非結構性的物件。除了卡車司機以外,亞利桑那教堂建設委員會另外還來了3名誌願者,惠勒還從華熙建築公司找了兩個工人。教區有4個人主動願意來幫助重新組建這個教堂。兩輛大平板拖車開到老教堂旁邊的時候,惠勒正站在起重機駕駛員的旁邊。駕駛員麵色黝黑,頭戴貓牌遮陽帽。他看著移動的汽車,皺著眉頭轉向牧師說:“我們把教堂架子放在哪兒?”惠勒用手指了指老教堂北邊的一大片空地。教區裡的10個人用了大半個星期的時間才清理井平整出這一片空地。“就在那兒。”“這裡沒有地基,也沒有可以牽引的地方。”“在那兒。”起重機駕駛員回頭看了看,然後不無懷疑地看著牧師,“你有許可證了嗎?建設許可證?結構許可證?電力許可證?”“我們就把它放在這兒。”惠勒平靜地對他笑著說。“你不能這麼做。你必須通過正常的渠道,履行正常的手續。我得和戴維斯談一談。委員會不能沒有任何許可就把教堂挪來挪去。”“去跟戴維斯談吧,”惠勒說。許可證都已經就緒,幾天前他就從縣裡弄來了,而且還給專員看過,不過,他不會告訴這個無知的打著官腔的無名小輩。他先看著起重機駕駛員在泥土中走到貨車跟前,然後又回身慢慢地看了看周圍,滿意地點點頭。他又看見了那個曾經出現在在頭腦中的城市,堅硬的沙漠灘上長滿了鬆軟碧綠的青草和漂亮的花朵。那些沾滿灰塵的破舊的房屋煥然一新,牆壁粉刷得閃閃發光,窗明幾淨,一塵不染在新城市的中央,在新世界的中央,他看見了活著的耶穌的教堂,至高無上的上帝的偉大紀念碑。他充滿友好地看著街道上聚集的趕來看熱鬨的人群。他知道,他們將不久於人世,將受到萬能的上帝的憤怒懲罰。他們不會再用他們的庸人自擾對他寸步不讓,也不會用他們世俗的淺薄與譴責乾涉他的生活。他們將受到上帝之手的製裁。他在頭腦中看見朗·克羅斯比被活生生地處死,鮮血淋漓的臉上翻著白眼,眼球暴出。他看見簡·佩基雙腿之間罪惡的發源地變成了一個破爛的窟窿。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棒極了。這將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一個非常特殊的日子。即使是在亞利桑那建設委員會工人、教堂誌願者、華熙建築工人的幫助下,還用去了整個上午和大半個下午才把教堂的兩半安置在一起,才重新搭起教堂的框架結構。除了一些小的差錯以外,基本上組裝工作進展非常順利。隻是起重機把第一半框架放下的時候太快了一點,打碎了一塊玻璃,另外,平板拖車的一個角撞在了東牆的較低處,撞壞了一小部分。在夜幕降臨以前,至少在外觀上,重新組裝起來的教堂跟他在過去鳳凰城看過的沒有什麼兩樣。惠勒牧師告訴大家收工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教堂內部的裝飾都還在第三輛車上。兩個大平板拖車已經空了。明天就能完成工程的第一部分。晚上,亞利桑那建設委員會的工人們被安排在教區誌願者家裡,惠勒目送他們到了房東的家門口,道了衷心的感謝,然後回到教堂那裡。他從一輛汽車的發動機蓋上拿起塑料冰茶杯,走進新起的教堂架子裡。木地板直接鋪在泥土地上,他曾經對所有的工人們講過這樣做的壞處,但是,此時此刻看來還不錯。,幾個星期後,他們會拆掉一麵牆,把它與老教堂連接在一起。他的腦海裡又浮現出了那個已經完成了的偉大項目,修繕一新的活著的耶穌的教堂。它將是這個荒漠上高於阿帕池峰的獨一無二的朝聖之地,比周圍的任何地方都顯赫馳名,為那些來此地朝聖的絡繹不絕的人們提供指路明燈。他感到一股無比激動的暖流流遍全身。星期日他就會告訴他的臣民們,耶穌基督又複活了。他會告訴他們他的親眼所見,以及耶穌告訴他的一切。他不清楚他們將如何看待這個絕好消息,但是,這隻能使他更加激動不已。這就會在他的信徒中間分出良莠。這也將決定他的未來。他喝了一口冰茶,就在茶水經過舌頭流進喉嚨的時候,他感到一種奇怪的難聞的氣息,還有一些辣粒狀的東西。他打開塑料杯蓋,對著從門窗裡漏進來的點點光線,隻見橘黃色的檸檬片。上麵爬著幾十個快速運動的小蠅子,隻有大頭針尖那麼大。冰塊之問的紅茶裡還漂浮著一些更小的蟲子。他想,可能是水果裡的蠅子吧。他正要走出去,把杯子裡的茶水一起潑掉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就像其它所有的東西一樣,這也是上帝計劃中的一部分。如果耶穌不想讓他喝這些蠅子,他就不會讓它們到他的茶水裡了。惠勒想了一會兒,簡單地祈禱表示了感謝,蓋上蓋子,拿起吸管。然後把冰茶一股腦喝掉。飯店最後一個小時沒有什麼生意,他們就吃了豬肉炒飯和彆人定了而沒有來取的雞肉炒粉,然後早早地就清洗乾淨。蘇和約翰擦洗了桌子和飯廳的地板,母親和奶奶刷了盤子,父親負責炒鍋和灶台。他們準時離開了飯店,將汽車開到路上的時候隻有9點過幾分。外邊天已經很黑了,克裡斯·查普曼和羅德·馬爾文站在兩家房子分界處黃色草帶上說話。蘇走出車門時向他們招了招手,他們也對她招招手,又馬上繼續他們的對話。他們誰都沒有跟她父母親打招呼。蘇關上車門,跟著父親和母親經過柳樹旁邊很短的小路走到房子前。這麼些年以來,她已經習慣了這些做法。儘管她認為自己應該對他們的舉止而生氣,但是,她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她已經接受了這種事情原本的樣子。這就是事情的本來麵目。她告訴自己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在客戶與商店店主、飯店老板和其他做買賣的人之間本來就不會有什麼特彆友好、特彆熟悉的關係;這樣的買賣關係本來就不利於發展過於親密的關係,反而會在兩者之間自動產生一道無形的牆壁將他們隔開。但是,她又知道,事情又不完全是這樣的。邁克·法喬在巴莎購物中心旁邊開設了邁克比薩店,他似乎和很多客人都建立了友好的關係。漢克和特拉·法拉爾開了一家錄像店,跟他們的顧主關係都很不錯。這裡的原因是她父母親是中國人。她從來不願意考慮這件事。這使她感覺很不舒服。她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過於敏感了。當她在電視上看到亞洲人群反對放映查理·張的電影和帶有對東方人的偏見的動畫片時,她總是感到很不自在,總是想讚同他們的看法,她也知道,自己應該讚同他們,但是不知怎麼,她又不能完全跟他們站在一起。她很難使自己相信,在今天這樣的一個年代,不同的種族背景竟然會影響彆人對你的看法和態度。不管怎麼樣,城裡那些最大的農場體育偶像是足球和籃球隊員中的黑人運動員。孩子們也買黑人流行音樂磁帶。如果她認為他們家被給予不同的待遇僅僅是由於他們是中國人,這合理嗎?是的。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們家仍然沒有融人到這裡的社區裡。仍然被看作是外來人口。就是那些最好的顧客,那些跟她開玩笑、一起說笑的人以及那些對父母表示友好敬意的客人一旦走出了飯店這個小範圍,便對他們敬而遠之,不冷不熱。一旦飯店服務員和顧客這種關係不再存在的時候,雖然他們也會對她點點頭,有時也會笑一笑甚至很快跟她打一聲招呼,但是,他們作為顧客的那種隨和放鬆、不拘小節統統一掃而光。人們倒也沒有躲避他們家人,也沒有明顯地表示不喜歡。問題是他們總是受到不同的禮遇。原因是他們家是中國人。蘇從來沒有碰到過任何偏見的問題。她總是有一大群要好的朋友,從來沒有受到過任何不公正的待遇,也沒有被歧視過。她總是被她的小夥伴們和那些一起長大的小朋友們接受。不過,她父母親在城裡卻沒有什麼朋友,總是與人格格不入。將他們與其他人分開的不僅僅是膚色、東方人的眼睛、或者彆的什麼外表形象,更多的是由於他們的語言。他們的口音和斷斷續續的英語更加突出了他們來自另一個國家、另一種文化。他們如果說廣東話,事實上又會得罪彆人。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夜晚暖洋洋的,沒有一絲風意。月亮躲起來了,天空黑漆漆的,隻有點點星光隨意灑落其上。蘇一邊隨著父母走進房子,一邊抬頭看了看天空。她注意到,自從她上次觀看過天空以來,星星已經移動了位置,在往冬天的位置那邊靠近。她意識到,時間過得飛快,夏天已經過去,聖誕節很快就要來了。然後又是夏天,又是聖誕節,一年又一年,周而複始。現在一年怎麼就像過去一個季節那麼短暫?在門廳裡,父親脫了鞋子,把飯店剩下的食物拿到廚房裡。約翰直接走到起居室裡打開電視,旋即圍坐在沙發裡。母親和奶奶脫了鞋子,跟著父親走進了廚房。蘇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一邊脫著拖鞋,一邊看著掛在牆上畫著粉紅色花朵的電扇。她不知道是到自己的臥室還是應該去廚房幫助父母親和奶奶。直覺告訴她去自己的臥室,今天晚上有什麼事情不對頭。整個晚上她都感覺有些奇怪,有些害怕,雖然不像那天晚上在學校裡那麼可怕—她想上床睡覺,忘掉這一切。壞了!她聽見奶奶悄悄地和父母親在廚房裡說著什麼。整個晚上,奶奶一直靜悄悄的,這有些不像平時的她。奶奶在飯店後麵切菜的時候也沒有聽她的磁帶。幾次奶奶轉身的時候,蘇注意到,老太太奇怪地看著自己,她也這樣奇怪地看著弟弟、父母親也注意到了奶奶情緒的變化,蘇從他們彼此之間彬彬有禮而不是互相爭吵的態度可以看得出來。不過,他們準都什麼也沒有提,隻是繼續像平時一樣做著他們的買賣。蘇看了看廚房的方向,決定既不去廚房幫忙也不去睡覺,而選擇了第三個做法。她走到沙發那兒,約翰現在躺在沙發上,頭枕在一隻扶手上,腳踩著另一隻扶一手。“挪一下,”蘇說。“讓我坐下。”“彆吵,”他說。“你自己閉嘴吧。”“躲開,擋住我的視線了。”“那好吧。”她坐在他的腿上。“嘿,”他一邊喊著,一邊試圖從她下麵掙開。“滾開。”“你太肥了,壓死我了。”“那你挪一下腳,讓我坐下。”“你起來,我把腿挪開。”她站起來,他飛快地在她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然後趕緊滾下沙發,跑開了。回頭看看蘇並沒有要來報複的意思,他躺在電視機前,對她擠了擠鼻子。“我不能坐在你身邊,你臭。”“你才臭呢,”她說。“去洗個澡吧。”“蘇珊。”聽見奶奶的聲音,蘇趕忙轉向奶奶。奶奶站在廚房門口,背後廚房的燈光閃亮著,她那蓬亂的頭發在臉的輪廓周圍形成一個模糊的陰影。頃刻間,蘇感覺奶奶就像是個女巫,她不由得後背打了一個冷戰,而且腦海裡刻下了這個可怕的印象。奶奶走到房間裡,蘇感覺她又恢複了她的本來形象。蘇強擠出一個微笑。“怎麼,奶奶?”她用廣東話問道。“你能跟我去我的房間裡去嗎?我有一個東西要給你。”“行。”蘇有些奇怪,但是如果問奶奶又有點不太禮貌,她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跟著奶奶走到了廳裡。身後,約翰趕緊從地板上跳了起來,重新躺在沙發上。像平時一樣,奶奶的房間裡總是有一股葡萄汁和中草藥味,還有老年人的怪味。床旁邊的小櫃子上有兩瓶人參,房間裡刺鼻的氣味就是它們散發出來的。較小的那瓶裝滿了切成小片的人參根,另一瓶裡裝著清澈的液體,其中一根完整的人參,看上去就像一個被困在瓶子裡的人,還有。根須像人的手腳一樣伸展著。蘇總是很喜歡來奶奶的房間裡。這裡比其它房間稍微熱一點,在蘇看來,充滿了異域風情,就像中國的、一部分被轉移到了亞利桑那,跟父母親美國化了的中國裝飾形成截然對比。蘇很喜歡隔開床鋪與活動區的那塊三折屏風,還有角落處那個手繪花瓶和那些美麗的雕刻家具。不過,今天晚卜那種場麵神秘色彩的異域情調多少有些令人不安,房間裡太昏暗了。奶奶痛苦地咧了咧嘴,笨拙地坐在床邊,肩膀聾拉著,床在她的重壓下嘎吱作響。蘇第一次注意到奶奶老了,確實老了。那些蘇記憶以來就深陷在奶奶嘴角和眼角的皺紋一直保持不變,永遠就像奶奶臉上的一部分。但是,現在它們變了,它們改變了方向,向下延伸到了下巴,向上伸展到了臉頰和額頭,而且與其它新長出來的蜘蛛網般的皺紋縱橫交錯,使她的麵部看上去就像木乃伊一般。蘇將目光移開,不願意看到奶奶的這個樣子,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擺在梳妝台上約翰和自己新近照的像片之間的奶奶從香港帶來的相片上。一張是母親和奶奶在香港碼頭的一堆廢舊貨物前麵拍的,一張是爺爺手舉著從街頭小販那肚買來的小雞,另一張是奶奶和兩個朋友在黑色的火車機車頭前做著鬼臉。多年來,多少次無聊的夜晚,多少個陰雨連綿的白天,奶奶上百遍地給她講述過這些象片上的故事,答應她總有一天奶奶會帶她去訪問香港。但是,現在,蘇意識到,他們倆是永遠不會一起去做這樣的旅行了。想到這兒,蘇感到更加難過,心裡充滿了徹底的失落和無望,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與空虛:她多麼希望剛才一回來時她去了自己的臥室,奶奶叫她時她可以假裝睡著了。“蘇珊。”她回身看著床邊。“我想給你這個。”奶奶從床頭櫃最上麵的抽屜裡拿出一個項鏈,用顫抖的雙手舉到蘇的麵前。打開的抽屜裡滿是麵巾紙卷和空的小藥瓶子。項鏈的鏈子很細,有一個小小的白玉墜子,看上去有些熟悉。蘇輕輕拿在自己手上,看著玉墜,問道:“是真的嗎?”奶奶點了點頭。“這是從廣東的一座山上求來的。是我的結婚禮物。”蘇從項鏈的圖畫上認出了項鏈。“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我一直戴著它,他死了以後,我就把它摘下來了。我本來是想等到你結婚時再把它送給你作為你的結婚禮物,不過。我決定今天就送給你。”蘇想把項鏈給奶奶遞過去。“我終究會結婚的,那時再送給我吧。”“不,”奶奶用手拒絕。“我想今天就給你。”蘇仔細地看著手裡的項鏈。潔白的玉石光滑明亮,屬於稀世之品。圓形的玉石上刻著兩個圖案,一龍一風,連接在一起,象征著婚姻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我不能接受。”她說。“你必須接受,我是不會拿回來的。”“我還沒有結婚呢。”“你結婚時我可能就不在人世了。”蘇看著奶奶,慢慢地明白了奶奶的良苦用心。一陣酸楚的感覺湧上心頭。“你不會死的,不是嗎?你不是把你的東西送人就……”奶奶笑了。“我還不想死。”“那麼你為什麼——?”“但是我終究是要死的,甚至很快。”“奶奶——”老人歎了口氣。“我給你這個項鏈是為了保佑你。我知道你沒有我這些迷信的想法,但是,我求你為我做件事情。把項鏈戴上。它會保佑你躲避邪惡。現在也許你不會明白,你可能覺得我老糊塗了,但是,我想,終有一天你會明自,你會感激我的。”邪惡。蘇用新的眼光看著項鏈,這次她看見的不是兩隻美麗的動物交織在一起的圖案,而是張牙舞爪的龍齒和咄咄逼人的鳳爪。項鏈非但沒有使她有任何安全感和起到它應該發揮的作用。反而讓她感覺毛骨驚然,冷汗淋漓。她可能並不像奶奶那樣懷有那些迷信的觀念,但是,她也不是那種自己想象的無神論者,一想到戴上這個擁有超自然力量的項鏈,她就不禁感到可怕。她想到了學校過道上那個奇怪的黑影。邪惡。“你給它附上什麼咒語了嗎?”奶奶笑了,聲音像鈴聲、音樂一般。她的眼睛也笑了,走進這個房間裡以來,蘇頭一次感到放鬆了一些。也許她過於緊張一了。“我不知道什麼咒語,我也不是巫婆。”奶奶笑道。“你以為我是巫婆?”“沒有。”蘇尷尬地回答。“這個項鏈能保佑你的原因是它是毛石,而不是因為它附上了什麼咒語,也不是由於它被草藥處理過或者那些刻上的圖案有什麼象征意義。任何玉石的東西都可以保佑你。”“哦。”“我給你這個項鏈是因為我遲早要把它給你。我隻是決定要提前給你。”奶奶收斂了笑容。“但是,我不希望你和約翰或者父母親提到這件事。這是咱倆之間的事情,明白嗎?”蘇點了點頭。“好。你會戴這個項鏈?”“是的。”“一直戴?”“睡覺和洗澡時也戴嗎?”“一直戴。”“永遠戴?”“一直戴到可以摘下來的安全時候。”蘇看著奶奶老態龍鐘的樣子,看著她那稀薄的頭發、以及瘦骨嶙峋的身體。“是的,奶奶。”她說。“好了,”老太太笑著說:“你真是我最喜歡的乖孫女。”蘇笑著說:“我是您唯一的孫女。”“即使你不是唯一的,也會是我最喜歡的。”奶奶揉揉眼睛,實實在在打了個哈欠,也多少帶了點戲劇化地誇張。“不早了,去睡覺吧。明天見。以後再跟你談這些吧。”蘇知道奶奶要她離開了,便和奶奶趕緊擁抱了一下,同時,她注意到奶奶瘦弱多皺的胳膊腕上也戴著一個玉鐲。“謝謝您,”她舉著項鏈說。“我會永遠珍惜它的。。”道了聲晚安,她便離開了奶奶的房間,心裡充滿了矛盾的感覺。她不知道這是害怕還是悲傷、是解脫還是擔憂。她確實很累。想回房間睡覺,但是,她又回到了起居室,約翰又躺在了地板上,父母親坐在沙發裡。她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們。她發現了她要找的東西。約翰左手中指上戴著一個玉石戒指。父母親各戴著一個相似的玉石項鏈。過道上硬木地板上有兩雙腳印,一大一小。裡奇的手指放在計算機鍵盤上,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屏幕上半部分的綠色文字,他似乎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在他看到顯示器和麵前的紙上出現科麗的身影之前,裡奇就意識到了科麗站在他身後。他機械地打了一句話,一句不是他實際想要用的話,但是,如果從他的後麵一直看著他寫,隻有寫點什麼才顯得更自然一些。科麗靜悄悄地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等待著,她想迫使他首先打破沉默的局麵。但是,又是安娜很不明智地打開僵局。“爸爸,我們要去教堂了。”她那柔軟的小手拽著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還沒有來得及刮過的臉頰,感覺到他粗糙的胡茬子,味喻地笑了。“好吧。”“你和我們一起去嗎?”科麗問道。他轉向她,搖了搖頭,示意了一下計算機。“我必須寫完這篇文章。如果今天寫不完,頭一版就會出現一個大空檔。”她茫然若失地看著他,什麼也沒有再說。他為自己剛才說出的不言自明的理由而感到尷尬,想把視線挪開,但是,他又強迫自己直接麵對她的目光。他們這樣已經很久了。在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他就告訴過她,他不是一個常去教堂的人。但是,她總是堅持說,如果他愛她,他會跟她去的。她會說,有時候,她做了很多本來不願意做的事情,原因隻是為了他而去做的。他也應該為她做些事情。他就跟她去了。後來就生了安娜,他們倆都同意讓安娜去教堂。但是,這些年來逐漸地,他就開始疏遠了教堂星期日的禮拜,總是找一些借口如工作忙、疲勞或疾病等。他開始隔周去一次。但是又恐怕這種規律太明顯了,便時而去兩周,歇一周,時而去一周,歇兩周。最近,他很少去教堂。這跟宗教沒有什麼關係,真的。他就是禁不住認為星期日早上去教堂做禮拜是一種浪費。那是用來睡懶覺、吃威化餅乾、看《共和報》和聽音樂的,而不是去教堂聽布道。休息日不應該浪費在惠勒牧師的教堂裡。這才是今天早上他拒絕去教堂的更重要的原因。現在科麗是惠勒牧師的秘書,她有責任去聽他做禮拜,而他沒有這個責任。循道宗教堂已經夠壞的了,但是,即使是他們用那些不人道的工具來強迫他,他也不會去聽惠勒講道。與一群自以為是的陌生人坐在一條極不舒服的長椅上,傾聽一個因觸怒上帝備受煎熬的人告訴他他將永遠不得翻身,他想象不出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浪費他唯一真正的休息日的東西了。他更願意呆在家裡繼續工作。“眼我們去吧,爸爸。”安娜懇求說,“你很長時間沒有跟我們,一起去教堂了。”“行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科麗拉著安娜的手,走出了房間。對科麗的挖苦,他沒有做什麼反應,隻是笑著給了安娜一個飛吻。“彆擔心,你回來時我還在這裡。如果我能按時寫完我的文章,我們就去吃冰激淩。”“好啊,吃冰激淩。”科麗瞪了他一眼。“走吧,”她說,“我們要遲到了。”他看著他們娘兒倆走出房間。安娜高高興興,興高采烈;科麗陰沉著臉,咬牙切齒。他今天究竟怎麼了?他知道科麗不喜歡他帶安娜花錢去買冰激淩吃,那他為什麼要故意傷害她呢?他歎息了一聲,目光呆滯地看著計算機屏幕。他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們吵架了,吵得很厲害。不過,今天醒來時,傷口似乎愈合了。他們互相吻了對方,還差點兒做了愛,要不是安娜已經醒了。但是,早飯時事情就變了,有些不對頭,他也莫明其妙;他一直把頭埋在《共和報》的體育版裡,科麗一聲不響地準備著早餐,他們隻是分彆跟安娜說了話。安娜則是高高興興地說個不停,也沒有意識到氣氛的變化。前門被重重地摔上。他看見過道上兩個運動著的白色的影子。一大一小。科麗穿上周日禮服,顯得格外漂亮。他不得不承認。他很遺憾,自己沒有跟她這麼說。要是在過去他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他就會激動起來,跑出去把她拽回來,按倒在沙發後背上。撩起她的裙子。脫下她的短褲,從後麵與她做愛。她也會讓他那麼做。但是現在……現在不同了。他透過窗戶向外望去,隻見科麗領著安娜從車道上走向她的汽車。她的汽車。什麼時候成了她的汽車?他的卡車?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把大家共同的東西分成你的我的?還是一直就是這樣過的?他記不起來了。他看著科麗和女兒走進車裡,係上安全帶,開走了。出去時,安娜向他揮了揮手,科麗連看都投有往他這邊看。他也沒有向科麗撒謊,他確實有很多事情要做。她知道。除了他自己通常的工作以外,他還得協調原來科麗的欄目。過去幾周來的新聞太多,他希望她能再多理解他一些。新聞班上的那個女孩明天就來。那一定會有助於報紙的出版工作。她看起來很聰明,他毫不懷疑很快她就能學會排版和枯貼等技術。不過,他不清楚她會不會寫作。星期五她打來電話時,他要求她帶一篇習作來,她說她會儘量翻騰出一篇。在他聽來,不管是什麼樣的寫作經驗,那也是中學時的事了。裡奇從桌子頂上拿起記事本,看著他記下的筆記。頭版頭條故事還是邁克·維吉爾的。那個卡車司機還沒有找到,不過,他的汽車座墊在卡薩·格拉德外40英裡的公路上被人發現了,裡奇隻需要跟公共安全部掛個電話,核實一下現在的情況。然後采訪羅伯特,插入一些地方警察的看法。他知道羅伯特對他不滿。雖然他哥哥以前從來沒有乾涉過報紙的內容,他不想讓裡奇登載死老鼠的故事,而且曾經要求他把它撤掉。裡奇差點就屈服了。由於有那麼多關於吸血鬼的議論,他也擔心引起社會恐慌,他可以清楚地從羅伯特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但是,羅伯特並沒有反對說這個報道會破壞對於馬奴爾·特裡斯死因的調查。最後,裡奇決定,這篇報道還是非常有趣的,與眾不同,具有一定的新聞價值。他做了一些妥協,把它作為新聞特寫放在了第二頁上。可是,羅伯特還是不太喜歡。管他呢,裡奇想。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他堅持自己登載這篇故事的決定。如果那些線路服務公司也訂閱了報紙,估計現在已經賣完了。另外,儘管羅伯特曾經預計會導致恐慌,但是,實際上卻並沒有發生。相反,報紙發行以來,大峽穀的旅遊經濟效益反倒有了大大的提高。兩天來,人們成群結隊,多為十幾歲的年輕人,來到這裡,觀察周圍的地方,試圖也能發現一些神秘死亡的動物。自從報紙出來以後,裡奇還沒有跟哥哥講過話,他想,最好還是等羅伯特先找他。現在,他在想,是否應該跟哥哥家裡掛電話采訪他,還是上班以後往替察局打電話。他不知道羅伯特還會不會答應他的采訪。他放下記事本。拿起空咖啡杯走進廚房想再倒一杯。房間的前麵仍然散發著一股早餐的味道。糖漿和花生黃油、果醬和奶油威化餅。科麗已經清洗、晾乾並收拾了餐具,台子上還晾著威化餅器,它的下半部分還留下了油漬的痕跡。他把威化餅器放進了水池下麵的櫥櫃裡,給自己倒了最後一杯咖啡。房間裡靜悄悄的,隻有他自已的聲音。有那麼一會兒,他真的希望自己跟她們母女去了教堂,緊接著,他提醒自己,那樣自己就得忍受惠勒牧師叨叨一個小時,馬上,他又確信,自己沒去的決定是對的。他走進起居室,打開音響,在唱機上放了一張傑瑟羅·特爾的老唱片,然後進臥室去給羅伯特掛電話。教堂裡擠得滿滿的,幾乎座無虛席,外麵的街道上排滿了轎車和卡車。科麗緊緊地拉著安娜的手,站在入口處,尋找著座位。她為教堂裡有這麼多的人而感到驚訝,她從來沒有意識到三聖教如此流行。她今天來的原因是她在這個教堂工作,以為自己有責任來參加周日禮拜。另外,在思想深處,她幾乎認為自己也是在為惠勒牧師做一件好事。牧師與人相處時顯得那麼…拘謹,那麼格格不入,她很難相信他會有很多的信徒:使她大吃一驚的是,來參加今天早上一次禮拜的人們比參加所有循道宗教禮拜活動的人都多。難怪惠勒牧師要擴大他的教堂。她想到了她自己過去的教堂,想到了弗蘭克林牧師在空蕩蕩的教堂裡充滿友善地為人們做著善良的布道。立刻,她產生了一種罪孽感。或許,應該向弗蘭克林牧師解釋她現在為什麼參加了三聖教。她與他並不熟悉,從來也沒有單獨與他說過話,隻是每次禮拜後例行公事地與他按過手心。在她看來,他一直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體弱的老人,她感覺應該告訴他自己現在參加另一種教堂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或者他的布道裡缺少什麼,而是因為她在惠勒牧師那裡得到了一份工作,做他的秘書。或許她應該參加兩個教堂的禮拜。她感覺安娜在拽自己的衣袖,便低頭看著她。“那邊有個座位,媽媽。在那個胖婦人旁邊。”“噓……”她讓女兒彆說話。在那個肥胖的老婦人旁邊確實有一段空的座椅,她穿著一件刺眼的印花裙子。科麗領著安娜走下鋪有地毯的通道。儘管她知道教堂是對所有人開放的,她還是感到自己和女兒從教堂中間穿過太顯眼了,就像一對入侵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堅持要裡奇跟他們一起來。如果下午他有時間陪女兒一起出去買冰激淩吃,現在他也有時間陪他們一起來教堂的。不過,這就是他。他根本就投有想到這是她第一天在一個新的教堂開始工作,需要心理上的支持,需要有一雙扶持她走進這個充滿陌生人的教堂的手。不過,她知道。她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這麼多年了,她知道,如果她希望他做什麼事情,必須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從來也不會自己發現的,從來不會。這就是他們婚姻生活中的最大問題:缺乏溝通。兩個人都固執己見,誰都不願意改變自己以適應對方的行為方式。她應該直接告訴他事情的原委,要求他與她們母女一起出來。昨天白天或晚上她應該跟他說的,那樣,他就會跟她們一起來了。但是,一方麵,是她那可怕的虛榮心和無望的理想主義使她沒有自己提出來,而是想等等看這一次他是不是會自己主動一些。另一方麵,她也從讓他乾他自己不願意乾的事情的想法中得到快樂,儘管,她事先知道,他不會這麼去做。天啊!為什麼事情要弄得這麼複雜?她坐在安娜身邊。前排座椅後邊的台子上沒有讚美詩集,也沒有什麼書,隻有釘在一起的複印的紙。她看了看坐在周圍的人們,有幾個熟悉的麵孔,見過麵的不認識的人,但是,人群中沒有一個朋友或至交。安娜又拽了拽她的袖子。“看那個十字架。”她指著十字架小聲說。科麗抬起頭來。受雇以來,她天天在教堂裡,不過,她的時間都在辦公室裡度過,還沒有機會仔細觀察教堂的內部。現在,她將目光轉移到講壇上方懸掛著的巨大的十字架。那不僅僅是一個裝飾性的象征,一個耶穌受難的雕刻再現,它似乎馬上就可以用於做禮拜。十字架足足有兩個人那麼高,它坐落在地板上,上麵幾乎抵到了教堂頂部。她不由地一瞥。她感覺,十字架上有什麼東西不對頭,各部分之間的比例或者木頭的光澤使她覺得很不舒服。她把目光從十字架上轉移到刷過彩漆的玻璃窗戶上,才從那熟悉的正常的彩色圖案中得到一些慰藉。“媽媽,”安娜小聲說。“我想快開始了。”“是的。”科麗說。惠勒牧師從前廳走進來時,人群逐漸安靜下來。說話的聲音由大到小,逐漸消失。科麗對這個教派的規矩還不熟悉,不過,她曾經去過那麼多的教堂,參加過那麼多的禮拜,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做些什麼。她和安娜與其他人站在一起做禱告,低頭做祈禱,然後恭恭敬敬地站著準備唱讚美詩。然後,惠勒牧師開始了他的講道。他站在聖壇前,手裡拿著《聖經》,掃了一眼他的信徒們。當看到科麗時,他對她笑了。有幾個低沉的咳嗽聲,還有人們在座位上挪動的蟋蟋簌簌聲音。“我看見耶穌基督了,”牧師說。他的聲音很低沉,充滿了恐懼和自豪。“他和我說話了。”牧師暫停了一會兒,以便人們理解他剛才所說的話的含義,然後開始講述他跟耶穌基督的對話內容。他講了他做的夢,也講了他跟耶穌在教堂裡的會麵。牧師說話時,科麗一直觀察著他。她感到很可怕。她想離開,她想跑,但是又不敢這麼做。她井不懷疑牧師看見了耶穌,證據就寫在他的臉上,在他的聲音裡,在他渾身上下那種得意洋洋的氣氛中。不過,這個消息並沒有使她高興起來。她看著周圍一排排的座椅和人們的麵部表情,看著惠勒牧師的眼睛,心裡感到無比的害怕,一種發自內心的強烈的恐懼。她這是怎麼了?她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人,一個有節製的善良的基督徒。在很小的時候,她的生活中就接納了上帝耶穌,並一直遵循著他的教海。她對耶穌基督的感覺從來都是正麵的積極的,毫不含糊。那麼她為什麼害怕?“他有一個計劃。”惠勒牧師繼續說道。現在,他微笑著,聲音充滿了節奏。“耶穌有一個計劃:他要在地球上建立自己的天堂王國,他選擇了我們這個卑微的城鎮和我們這個卑微的教堂作為種子,由此將要生長起他的偉大計劃。我們有幸成為上帝王國的首批臣民。就像先哲們所講得那樣,耶穌將給這個多災多難混亂不堪的世界帶來光明和正義,那些倒下的人將成為耶穌基督大炮的飼料……”科麗感到了安娜在拽她的手,使勁捏了一下。“媽媽,我害怕。”科麗也感到很可怕,但是,她對女兒安慰地笑了笑。“沒什麼可怕的。”她小聲說。“我想回家。”“噓……”她把一條胳膊搭在安娜的肩膀上,又注意聽牧師講道。周圍可以聽見彆的孩子的哭喊和畏懼的聲音。和他們父母親安慰的小聲嘀咕。整個教堂裡彌漫著陰森恐怖的氣氛,幾乎觸手可及。科麗不明白牧師的話為什麼會激起如此巨大的反響。布道繼續進行著,中間夾雜著惠勒牧師和耶穌基督的對話、《聖經》中的預言以及他個人對這些的理解。惠勒詳細描述了他建活著的耶穌教堂的計劃,鼓勵每個人捐資捐款、主動出力完成這個計劃,完成這個將改變整個人類命運的宏偉計劃。她不得不承認,惠勒是個很有煽動能力的講演者。隨著他的宣講,教堂裡恐怖的氣氛逐漸變了,變成一種期盼和激動。就像她周圍的所有人一樣,男人們開始呼喊“讚美上帝!”女人們吟頌著“主啊!”科麗發現自己被融化到了此時此刻的感情中,激動萬分,為惠勒牧師的話中的魔力而激勵。儘管她還有些害怕……隻是……隻是在她頭腦深處,她開始琢磨既然耶穌真的要求他來建造這座教堂,那麼他又為什麼要通過懇求捐款和義務勞動來完成這一使命呢?難道能夠逢凶化吉起死回生的耶穌還需要簡單的布道手段來確保他的偉大計劃能夠實現嗎?惠勒牧師再次看著科麗,她又感到一陣陣的冷戰,她為自己剛才的懷疑感到愧疚。她是誰,竟然懷疑萬能的上帝的做事方法?接下來,她儘量把精力集中於前排座椅的後背,沒有去聽牧師的布道。禮拜後,科麗和安娜快步走到他們的汽車旁邊。通常,安娜在教堂這種被強迫的安靜之後,一定會非常活躍、喋喋不休說個不停,但是,今天,她異常安靜,一句話也不說。娘兒倆就這麼悄悄地走著。人群中的其他人也都不做聲,彆的家庭走向自己的車輛時都靜悄悄地,不說話。科麗向他們的尼桑車走去。她拉著安娜的手,像平時一樣走著,臉上一副木然呆滯的表情。內心裡,她感到確實非同尋常。她感到害怕極了,一種發自心底的極端的恐懼。她感到自己就像電影裡的一個角色,雖然知道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但是又不能告訴周圍自以為幸福快樂的任何人。隻是為什麼耶穌的第二次光臨會讓她有如此感覺呢?耶穌的第二次降臨。她多想跟裡奇分擔這份負擔,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需要他來安慰她一切都會正常,但是,她知道,裡奇不會相信耶穌降臨的。他會把這歸結為宗教狂熱,會認為惠勒牧師不是撤謊就是存在一些瘋狂的幻想。如果不是她親眼所見惠勒牧師、親耳所聽他所說的話以及他與人們說話的那份神態,科麗也會以為自己是在幻想。但是,你很難否認,惠勒牧師那種興高采烈、神采奕奕的神態以及他那居高臨下的威嚴和非凡不俗的解說裡有任何值得懷疑的虛假成分。牧師的這種神態已經有一周了,現在她回憶起來了。她們到了汽車旁邊,科麗從手袋裡摸出鑰匙,打開車門。“耶穌真地跟教師談話了嗎?”“是牧師,”科麗更正說。“哦…”她想說‘不,沒有,’但是,她發現自已不能對女兒撒謊。她怎麼會想跟女兒撒謊呢?“是的,他們談了,”她說。她走到司機門那邊,安娜爬過來給她把門打開。“耶穌很嚇人嗎?”安娜問。“彆問那麼多的問題了。”安娜固執地把胳膊抱在胸前。“好吧,那我問爸爸。”科麗歎了口氣,說道:“不,耶穌不嚇人,他很好。耶穌愛你。”“你喜歡那首歌嗎?”“是的。”科麗啟動了汽車。“你不想讓我問爸爸,是嗎?”“是的,我們不應該告訴爸爸,最近他有很多事情需要考慮。我不想讓你跟爸爸提惠勒牧師所說的任何事情。我會在合適的時間告訴爸爸的,好嗎?”“那他問我怎麼辦?”“他不會問的。”“你希望我像爸爸撤謊嗎?”“不,我不想讓你撒謊,”她生氣地說。“安娜,係好安全帶。”“耶穌很嚇人,是不是?”他們離開了路邊。“媽媽?”“我不知道,”科麗回答,“可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