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韋爾登一覺睡了十個小時——他自己睡覺的記錄——這是約一個月來第一次沒受到惡夢的驚擾。他已筋疲力儘;他的身體和腦子都太累了,根本不容他去做夢,所以他躺在床上一動沒動地從淩晨四點一直睡到下午兩點。他先前從來沒有這樣過。頭天早晨天空睛朗,酷熱如常,不到八點他就來到了辦公室。他本來預料會有些小的投訴,像酗酒啊或開快車呀,然後就是批上一下午的文件。但沒過一小時,提姆·拉爾森就打電話來報告了主教會教堂被破壞的消息。到中午,整個調查已經拓展到包括塞爾威一家神秘失蹤,以及山羊遭殺戮等一係列事件。洛仁·威爾本克斯和克雷·亨利的屍體或說屍體殘骸是在下午晚些時候由鄰近的一個牧民發現的。等他們花了六個小時取指紋、拍照、查看房子、運走屍體,一切終於都忙完之後,聽說又有五處教堂遭到破壞。儘管這些褻瀆教堂的事件肯定是發生在晚六點到十點之間,但周圍的居民卻毫無察覺。所以他們不得不又用了四個小時去仔細檢查碎玻璃,將每個教堂一點一點地徹底搜查一遍,以期找到儘可能多的線索。賈德森·韋斯和皮特·金值夜晚,當吉姆的腦子累得不轉的時候,他便把一切托咐給他們,自己回家補覺去了。他幾乎二十四小時沒合眼了。吉姆臨睡前祈禱說,不管怎樣,請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讓賈德森和皮特把一切都奇跡般地解決了,兩起謀殺案,失蹤案,破壞財產案,屠殺生靈案都接近尾聲,隻等著他回去簽字。沒有這麼美的事。他一醒來,就打電話給局裡,被告知所有案件都還沒取得任何進展。他掛上電話感到一陣頭痛襲來,很厲害,他用手指揉著太陽穴,感覺得出皮下的血管在砰砰地跳。他可不是處理這些鬼事情的料。這是大城市的警察和動畫片裡的警長們乾的差事,絕對不是他。他盤算著退路,暗自思忖著是否應尋求些幫助。但給誰打個電話呢?他穿上睡袍,步履沉重地走進浴室,光腳板不時粘在綠色的瓷磚地板上,他拉好簾子,對好兩個龍頭的水。他為什麼要生在蘭多而不是北亞利桑那成千的其他小鎮中的某個呢?這事肯定會成為全國性的新聞——即使不上電視,那至少也得上廣播。人們將密切地注視著他,千萬可彆出醜。冰箱上一張留言說,賈斯廷和蘇珊娜與拉爾夫·皮特曼及其母親一起去看電影了。另一張便條上寫著,安妮特去了雜貨店。吉姆抓過一個多納圈嚼著,也留了幾句話。他說他會回來吃晚飯,不過這樣寫著時他心裡清楚這很可能隻是個願望而已。他極可能不會按時回家。而且他有一種預感,在接下來的幾周時間裡,將會錯過許多許多頓美餐。當他來到辦公室時,那孩子正等在那兒。目光一下子都射向他,但他儘力不讓驚異之色掛在臉上。他像往常一樣,將帽子扔到桌邊的架子上,然後坐下來。卡爾·庫木拉正和男孩並肩坐在靠牆的矮沙發上。看吉姆進來,他便站起來介紹說,“豪迪,警長。”“怎麼回事,卡爾?”副警長走過來,回看一眼男孩說,“這孩子大約中午的時候就到了,可能還早一點兒。說有重要情況向你稟告。除了你,他不肯對任何人講,我說你一時半會兒可能來不了,可他還想等,說情況確實很重要。”吉姆看了男孩一眼,他又小又蒼白,年紀不會超過十一二歲,仿佛一夏天都沒出過門似的。上身穿一件很不合體的襯衫,看上去像他父親或祖父的,下身是一條幾乎褪成白色的褲子。頭發疏疏落落,還油膩膩的。他正不安地將手一攥一放。但男孩的臉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張充滿恐懼的臉。吉姆站起來向男孩和藹地笑笑,“你叫什麼名字,孩子?”“唐·威爾遜。”男孩膽怯地吞吞吐吐回答道。吉姆衝卡爾朝屋門瞟了瞟,“多謝,卡爾。如果有事我會叫你的。”副警長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出去隨手關上了門。吉姆坐在桌子的一角,露出慈父般的神情,他俯下身,將手搭在膝上。“那麼,唐,”他問,“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呢?”男孩驚恐的臉先是朝門望望,然後又看看窗戶——就像一隻被困的兔子在選擇逃跑路線。他看上去似乎對這次來訪感到後悔,但吉姆馬上明白他是想插上門。他理解地笑了,“好,唐,”他說,“你可以對我講了。”“我知道塞爾威一家在哪兒!”男孩脫口而出,“我知道怎麼找到他們的屍體。”吉姆頓時收斂了透著耐心與理解的笑容,注視著眼前這個憔悴驚恐的孩子。他們的屍體。警長本能地朝門外喊道,“卡爾!卡爾!”副警長馬上衝進來,目光掃遍全屋,然後停在吉姆身上,大惑不解。吉姆已轉向男孩問,“你為什麼不早點兒說?為什麼不告訴庫木拉警長?”“我隻能告訴你,”男孩聲音顫抖地說。“他們在哪兒?”吉姆問。男孩看看警長又看看副警長,最後搖了搖頭。“好!”吉姆吼道,“卡爾,你出去一下!”到警長困窘地退出去,帶上了門。“好,他們到底在哪兒?”男孩舔舔於澀的嘴唇說,“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做了個夢——”“他們到底在哪兒?”“讓我先把事說完!”男孩看上去仿佛要哭了。吉姆深深吸了口氣,點點頭。這不是孩子的錯;男孩表現得已經夠好了。“好吧,”警長平靜地說,“告訴我出了什麼事。”男孩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說。“幾天前我做了個夢,”他最後說,“我看到塞爾威一家被殺掉了。”一個夢?吉姆感到心好像跳到了嗓子眼,但他儘力使自己保持鎮靜,“被誰?”他問。“我……我不能告訴你。”“不,你可以。”“不,我不能。你不會相信我的。”“不,我會的。”他聲音柔和了許多,“告訴我,”他說。男孩抬頭看著他。“魔鬼,”他說,“天太黑我看不清他們長得什麼樣,但他們肯定是魔鬼。”他看了看吉姆,確信他沒有笑。吉姆沒感到絲毫的可笑,真的。“他們有一大串,”男孩盯著地麵,接著說,“他們衝進塞爾威家,將那一家人拖到垃圾場。”他的腿不安地在地毯上畫著八字。“他們……他們先殺了一個小嬰孩,將她撕開吃了。然後把其他孩子也撕了,還剝下了人皮。他們有成千的人。然後他們……他們讓塞爾威夫人站著割下了她的腦袋,拿給神父看。”他又抬頭看看吉姆,眼裡閃著不勝後怕的神色。“她的身體在地上慢慢變皺,突然所有血管,肌肉都呼地從脖子裡冒出來,痛苦地翻動,血像泉水一樣噴出來,弄得到處都是。”“在哪個垃圾場?”“離大路不遠傑若尼莫水站旁邊的那個。”吉姆點點頭,“接著說。”男孩回想著說,“他們……那些魔鬼……玩了一會兒塞爾威夫人的腦袋,把它扔來扔去,還用腳踢。她的頭在空中飛過時,眼睛一張一合的。周圍有他們許多人,但我還是看不清,他們都在陰影裡。但我能看清塞爾威夫人的頭,也能將塞爾威神父看得清清楚楚。他隻是站在那兒,愣愣地看。接著他們中有一個過去讓塞爾威神父麵對著火。”“什麼火?”吉姆問。“他們點木頭和紙生起來的。”“是在晚上嗎?”“是的。他們叫他看著火,說……”唐低下頭,雙手劇烈地抖動起來,臉上的肌肉繃99lib?得緊緊地。“他們說‘信奉你的新上帝’‘給你的新上帝鞠躬’這一類的話。後來……有個東西……開始從火裡顯現出來,非常大,又大又黑,好像還有兩隻角。”他又看了看吉姆,“那東西看上去像個魔鬼。”吉姆走過來將手搭在男孩肩上,問,“就這些嗎?”“不,”唐搖搖頭,“突然,火滅了,塞爾威神父和魔鬼都不見了,其它的魔鬼將塞爾威夫人的屍體推到一個大坑裡,然後把她的頭扔到一個小坑裡,而把孩子們扔進另一個坑裡,最後都蓋上了土。”“哪兒?垃圾場的哪一塊兒?”“垃圾堆下,靠懸崖的大樹旁邊的,緊挨著一輛拖拉機。”吉姆跳起來,“卡爾!”他喊道。副警長立時開了門,“集合隊伍,我們去搜尋塞爾威一家的屍體。”“但我想——”“彆管你想什麼。叫上每個人,對他們講我們要去傑若尼莫水站垃圾場。就現在!”吉姆轉身看著男孩,他好像更小更蒼白了。他放在兩腿間的雙手不停地揉搓著,汗水順著兩鬢汩汩下淌。吉姆瞅著男孩儘力現出信任的微笑。他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相信這個男孩,但他的確相信。上帝,他想。他的頭腦真得要出問題了。不僅害怕自己的夢,而且也相信彆人的。“你為什麼非等著告訴我呢?”他問唐。“我想這隻不過一個惡夢,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我知道什麼也沒有真正發生過。”他的下唇開始抖動,一滴淚水順臉頰悄然流下,他忙用手止住了。“隻是今天早晨我得知塞爾威一家真的失蹤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吉姆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好的,孩子。”男孩擦去另一滴眼淚。“但是你為什麼除了我誰也不願告訴呢?”“因為你也出現在夢裡。我知道你會理解的。我知道你清楚那不是我乾的,我知道你會明白我沒真得在場,我沒有真正看到什麼。”吉姆感到一股涼氣通遍全身,心狂烈地跳起來。他盯著男孩看了看,他確信先前從未見過這孩子,甚至毫無似曾相識之感。但他本能地相信他的故事。而且,他意識到男孩夢中的什麼東西似乎是千真萬確、又令人大惑不解的。仿佛這是他早已知曉隻是不曾真切意識到的,仿佛男孩隻不過將自己已知的事實以一種新的方式闡述出來,以一種他能夠意會卻無法言傳的方式。男孩說的沒錯,他知道。他也曾做過類似的夢,隻是記不起來了。他轉向男孩聲音有些顫抖地問,“在你的夢裡我在乾什麼?”“你隻是站在那兒,看。像我一樣。”男孩舔舔嘴唇,“像其他的每個人一樣。”“還有誰?”“我不認得,你是我認出來的惟一一個,但如果我見到他們,我就能認出來。”卡爾從門口探進頭來,說“車已準備好,警長。我已給警察隊打過電話,他們到那兒和我們會麵。”吉姆戴上帽子,抓起槍套。“好吧;”他又看了看唐,“你也跟著來嗎?”“我必須去嗎?”吉姆搖搖頭。“那麼不,我不想去。”“好。”他端詳一下孩子的臉,天真之中透著成熟。“把你的名字和地址留給外麵前台的麗塔,以後我還要和你聯係。”唐站起來,將汗浸浸的手往牛仔褲上抹了抹,“你會將這些告訴我的父母嗎?”吉姆想了一下,告訴他父母什麼?告訴他們由於其兒子的惡夢,警察局決定在垃圾場搜尋屍體?“不,”他說,“如果你不想讓我這麼做。”男孩如釋重負一般,鬆了口氣。吉姆輕輕捏了捏唐的胳膊,說,“再見,我得走了。”汽車開上公路。“怎麼回事?”卡爾問,“那孩子對你說了什麼?”“他告訴我屍體埋在哪兒了。”卡爾籲了一聲,“他真看到什麼了?”吉姆向外盯著正飛速而過的小城北區,說,“是的,他看到了。”二十分鐘後,等他們開上大路,天空已布滿烏雲,雖有雷聲和閃電,但雨還沒有下來。“媽的,”警長罵道,“每天都得下雨嗎?看來我們要在大雨裡乾了。”他們的車速慢下來。這裡的路麵很窄,是單行道,那些開著小型貨車順坡而下的獵戶和漁民總以為迎麵不會來車,在急轉彎處還是高速行駛,仿佛他們是這兒惟一的主人,通常來說他們的確是。這條路是這樣崎嶇難行,如果沒有四輪工具,對任何人來說都無疑是個地獄。到達傑若尼莫水站時,正趕上雨落下來。吉姆下車走到後邊對其他隊員說,他們可以等雨停了再乾,也可以馬上行動。“我和卡爾決定乾,”他說,“我們早乾完早走。”其他成員便下車拿工具,然後站成一堆,瞅著警長。吉姆跳上那輛棕色警長車的引擎蓋,舉起手說,“好!聽著,我們將分成兩組,六個人挖那邊那棵大樹旁的垃圾堆。”說著他指了指諸色懸崖邊的一棵高大的鬆樹。一輛拖拉機停在村旁,正像唐所講。“三個人挖那兒的木堆。”“這活兒交給我們了。”司各特·漢密爾頓朝他兩個兒子揮揮手。“你們知道你們該找什麼嗎?”吉姆問。三個人神色凝重地點點頭。“那麼好吧,我們開始,其餘人跟我來。”他跳下車,帶領其他人穿過木堆來到垃圾區。他鏟了一下鬆軟的地麵,說,“開始到處挖,我們並不知道確切的位置,但記住彆離拖拉機太遠。”是凱爾·希斯羅,約摸半小時後大叫起來,“警長!上這兒來!我發現情況了!”這時正大雨瓢潑,人人看上去都像落水狗似的。吉姆在凱爾剛挖的坑邊停住腳步,向裡望去,見一張女人的臉正向上看著他,雙眼圓睜,麵頰上有一道無血的傷口,是凱爾的鍁剛剛碰的。塞爾威夫人。吉姆忙把目光移開,逼迫自己去看一個塑料垃圾袋。他舔了舔嘴唇,儘管下著雨,還是感到突然很乾,“好!”他喊道,“在這兒!我們來挖這塊兒地方!”其他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向坑裡望望。雨水洗去了塞爾威夫人臉上的九-九-藏-書-網泥巴,使其看起來呼之欲出似的。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雨珠,一小窪水積在張開的嘴中。人們都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卡爾回車上取運屍袋。吉姆抬頭看看天,突然意識到他還不知道塞爾威夫人叫什麼。他又低頭看看地,看看那泥濘的垃圾堆。揀起鐵鍁,又開始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