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山本 賈平凹 2875 字 3天前

楊鐘和陳來祥沒有找到遊擊隊,遊擊隊共實就在留仙坪北三十裡的雲寺梁。雲寺梁是一座山,在眾叢壑間孤零零崛起的山,山上並沒有寺,亂峰突兀,疊嶂錯落,早晚霞光照耀,遠看著就如一座龐大的寺院。它三麵陡峭,無路可走,帷有南邊有一條鑿出的石碡能登頂,頂上卻大致平坦,分散著幾十戶人家,都是石頭壘牆石板苫瓦,石磨石桌石漕石臼,人睡的也是石炕。地勢險惡還罷了,還多怪獸奇鳥,有一種熊,長著狗的身子人的腳還有一種野豬牙特彆長,伸在口外如象一樣。但熊和野豬從來沒有傷過人,野豬吃蛇啖虺的時候,人就在旁邊看著,而熊冬季裡在山洞裡蜷伏著,人知道熊膽值錢,甚至知道熊的膽力春天在首,夏天在腰,秋天在左足,冬天在右足,也不去獵殺。不喜歡的是啄木鳥,把所有樹都鑿裂,即便它常常以嘴畫字,令蟲子自己出來,人還是不喜歡。最討厭的是那鴟鵂,夜裡雌雄相哼,聲像老人一樣,開頭如在呼叫,到後來就如笑,人就得起來敲鑼,一敲鑼它才飛走的。有一種蟲人卻靠它生活,那就是白蠟蟲。這蟲子長得像虱子,嫩時是白的,老了就變黑,人在立夏前後把蠟蟲的種子置在梣樹和女貞樹上,半個月裡就繁殖成群,麻麻密密緣著枝條開始造白蠟。白蠟的價錢很貴,雲寺梁的白蠟也最有名。雲寺梁有程國良的老表,程國良就建議把遊擊隊轉移到這裡休整,雖然會供給不足,卻易守難攻,比較安全。於是在一天,祥雲萬朵,踴躍驅馳,遊擊隊帶了糧食、布匹、食鹽和菜油,呼呼啦啦來了。但是,雲寺梁從來沒有過外人進人,聽說遊擊隊要來,三戶人家連夜逃跑。有一戶從石碡上下山已來不及了,就把繩索一頭拴在樹上,拽著繩索從峭璧上往下溜,先讓老爹和媳婦溜下來,在他最後剛溜到一半,李得旺帶人到了山頂。李得旺要尋梣樹,說:讓我看看白蠟蟲是咋樣造白蠟的?走到崖頭,便見一棵梣樹上拴著一根繩索,提了提,繩索繃得很緊,知道有人溜崖,問程國良:天上雲都有歡迎之狀,這咋還有逃跑的,山上有沒有土豪?程國良說:這我還不清楚。李得旺就拿了刀砍了繩索,半崖下便傳來一聲慘叫。程國良去了老表家,讓老表把山上的人家都叫來集合,老表跑得像猴子一樣,半天後,各家各戶的人都提著臘肉或提著自釀的苞穀酒出來歡迎。蔡一風高興,放話讓大家好吃好喝,再悶頭美美睡一覺,他自己就喝醉了,倒在一家的石炕上,直到半夜雞叫頭遍了還沒醒。井宗丞因手上的傷未徹底好,沒敢喝酒,也不去睡,負責著布崗設哨,由程國良的老表領著又把整個山頭察看了一道。察看完,井宗丞說:給咱上婦女!程國良的老表臉就白了,說:井隊長,這,這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幾個年輕的媳婦都是本家族的,使不得的。是這樣吧,離這兒往東七裡地有個村子,村裡的鐵匠鋪有一個小娘們長得風流。井宗丞說:你這是啥意思?我是要這裡的婦女集中起來把那些布給遊擊隊做衣服。程國良的老表說:你把我嚇死了!啊這就好,這就好。跑去要喊婦女,井宗丞叫住又問:你說離這兒不遠有鐵匠鋪?程國良的老表說:他家的菜刀有名哩。井宗丞說:你把婦女召集了,還得去一下,讓一天內造出一批刀矛來!程國良的老表額顱上就皺起了繩,口裡像含了核桃,吭吭哧哧話說不清。井宗丞說:你是不是要工錢?程國良的老表說:實在不行,就讓各家墊錢,說起來各家都賣白蠟哩,賣白蠟糊不住個口哩。井宗丞說:就這樣辦,最後遊擊隊會還的。程國良的老表說:再說要造刀矛,這我去恬怕那鐵匠不認,那狗日的牛得很。井宗丞說:那我派人拿槍和你去,他不認人總認槍吧?!那一夜裡,鴟鵂成雙成對的在山上叫喚,仍是先是像呼,後是像笑,但沒人出來敲鑼,就叫喚到了天明。雲寺梁的婦女把那些布匹全做了衣褲,每個隊員拿到了一套。剩下的布頭子,獎勵給了婦女,她們就大的做了孩子的肚兜,小的縫在自己的鞋尖,誠心誠意地騰出石炕讓遊擊隊的人去住。雖然還不到冬季,山上的夜裡冷,石炕上沒被子,她們天未黑就燒了炕。遊擊隊的人先睡上去,很暖和,可越睡越熱,身子像是在鍋裡烙,穿上衣服再暖,還是燙,就卸下門在炕上睡,又睡不著了,坐起來議論這地方窮,沒個褥子,還議論這裡不長麥子不長棉花了也不長好女人,姑娘都是黑黑,媳婦都是墩墩。而十天後,鐵匠鋪把十把砍刀和十二支長矛造好了,傳來話讓遊擊隊去取。兩個隊員去了,卻看上了鐵匠鋪的小媳婦,竟然趁小媳婦上廁所時,衝進去扛了就往鐵匠鋪後邊的樹林子裡跑。小媳婦的褲子溜在腿彎上,殺豬似的喊,鐵匠鋪的掌櫃和夥計過來救人,雙方打開了,一個隊員槍還來不及拉栓,頭上就挨了一鐵錘,當時倒下就死了,另一個胳膊上被戳了一刀,再顧不及拿砍刀長矛,跑回雲寺梁謊報鐵匠鋪埋伏著口鎮來的保安隊。井宗丞忙帶了二分隊撲到鐵匠鋪,已空無一人,鋪子的三間房子還正燒著,就眼巴巴地看著火苗子騰空,檁成了黑炭掉下來,椽成了黑炭掉下來,最後擔子坍了,牆也坍了。井宗丞覺得蹊蹺,把那受傷的隊員叫來再問,那隊員才說了實情,井宗丞一怒之下就把那隊員綁了拉回雲寺梁。第二天,遊擊隊接收了程國良的老表和山上另外三個人,蔡一風集合全體隊員,布置了下一步的軍事行動,為了嚴肅紀律,把那個受傷隊員當眾綁在東崖沿的一棵女貞樹上,下令:不給吃不給喝,誰也彆去管,讓他自己反省。兩天兩夜之後,遊擊隊的一分隊二分隊繼續留守在雲寺梁,三分隊去口鎮南十五裡的太峪村,四分隊去口鎮西北二十裡的土橋鎮。出發的隊伍經過東崖沿,那個隊員還在女貞樹上綁著,下半身沒了屁股,被豺狗子掏吃了腸子,而一隻鳥正站在頭上俯身啄眼珠子。三分隊進駐了太峪村,首先抓了周長安。周長安是村裡首富,有三個院落七十三間房子和二百六十畝地,常年雇著二十個長工。抓了周長安,當眾燒了地契和借糧借款的合約,村裡人都放鞭炮,但當程國良把周長安綁在打麥場的碌碡上,宣布要成立農民協會,誰要敢殺了周長安誰就當會長,因周長安有個兒子在桑木縣當參議,倒沒人敢出頭。有個長工叫張栓勞,他不是太峪村人,他就要殺周長安。周長安說:你要飯來的,是我收留了你做長工,你要殺我?張栓勞說:你是收留了我,可你讓我喝油,差點把我喝死。周長安說:我讓你去買油,是你把半桶油灑了卻用水灌滿,那油吃不成了我才讓你喝的,那是教訓你。張栓勞說:你讓我喝了半盆子,我今日也讓你喝半盆子!就從周家端了半盆蓖麻油,竟用水燒煎,壓住周長安往口裡灌,還沒灌完,周長安就死了。等下午收屍時,油都透過肚皮滲出來。周長安一死,張栓勞真的就當了農民協會會長。此後,張栓勞表現非常積極,農會再分了另外三個富戶的田地、糧食和牲口。三分隊就開始聯絡周圍村子的窮人,也準備著新的農會的建立。周長安的兒子得知了老家的變故,大哭了一頓,用木頭刻了個他爹的人形,請和尚做焰口。他和縣保安隊長袁金輝是結拜兄弟,袁金輝在焰口做完後就帶保安隊來太峪村要剿滅三分隊。程國良得知消息,又聽老表說袁金輝是口鎮人,就設了空城計,隻留下兩個人在村口的土圍牆上放槍,其餘人順村外的溝壕跑了一晌午趕去攻打口鎮,占據了袁金輝的老家,殺了家裡老少五口,又放火燒了房子。待到保安隊在太峪村撲了個空,再趕往口鎮,三分隊早已跑得沒了蹤影。過了七天,三分隊又與四分隊聯合在土橋鎮打掉了土橋鎮十八家財東。那段日子,秦嶺區行政長官劉必達正好在桑木縣,遊擊隊接連在口鎮和土橋鎮取得勝利,劉必達大發雷霆,他親自撤了袁金輝的職,從秦嶺區調來一個科長,任命為保安隊長,一邊重新集合保安隊,一邊收買奸細企圖從內部瓦解遊擊隊。第一個被收買為奸細的是王三田,他在三分隊當一個班長,因為有了賊心,就越發殷勤,極力巴結程國良。程國良愛吃狗肉,凡到一地,王三田要想辦法逮條狗殺了,讓夥房裡燉了端給程國良。在攻打土橋鎮時有個叫馬謀子的保鏢逃脫,當有一天程國良接到情報,馬謀子的外甥女嫁給了範村,馬謀子可能去參加婚禮,他就帶了三分隊去抓馬謀子。一進範村口,沒想就碰上馬謀子,一陣亂槍將其打死,而婚宴上才酒菜上席,客人一哄而散,新郎新娘兩家人也都跑了。程國良哈哈大笑,說:這是給咱擺的慶功宴麼!必十人坐下來吃肉喝酒,王三田又在村裡逮了一條狗要殺,程國良說:你咋到哪兒都能找到狗?王三田說:不是我能找到狗,是哪兒的狗都在等著你。程園良又是哈哈大笑,拿了婚席上的紙煙就給隊員們散發。紙煙在縣城裡也是稀罕物,原本他全收了起來,一高興就說:都吸都吸,一人一根!散發到劉興漢那兒,卻不給劉興漢,說:偏不給你,讓你記個醒兒!原來劉興漢在攻打土橋鎮時不往前衝,抱著個肚子說疼,往後溜,有人就報告了程國良,程國良傳話:朝頭給一手榴彈!那個人就在劉興漢頭上用手榴彈砸了一下,砸昏了,等戰鬥結束後,劉興漢醒來,血把身子都糊了。人人都有紙煙吸了,劉興漢沒得到紙煙,就對程國良有了仇。王三田趁機和劉興漢親近,勸劉興漢彆為一根紙煙記恨程國良。劉興漢說:他讓人用手榴彈砸我了個血頭羊我不恨他,可他這是讓我丟了臉,我就要恨他!王三田說:也是,土可殺不可辱!從此話說到一起,就成了死黨,又以金錢引誘,收買了呂永、連伯洛、程西民三人,悄然變節。到了春上三月,山就綠了,溝裡水也旺起來,開始跳躍滾雪,風一直在天上跑跑停停,時不時能看到有桃花在崖畔笑著,而山頂的雲濤卻像露頭的白熊呼嘯過來了,又若無其事地散去。井宗丞畢竟是學生出身,他還能欣賞這明媚的風光,蔡一風、李得顯、程國良、許文印全都嘴噘臉吊,因為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遊擊隊難以籌到糧食,兩頓飯改成了一頓飯,一頓飯也九-九-藏-書-網多是苞穀麵糊糊裡煮野菜,人都快瘦乾了,做夢也變成果子裡的蛀蟲。劉必達在六十九旅於秦嶺西南終於剿滅了刀客後,他趁機集結了幾個縣的保安隊再次圍攻遊擊隊,蔡一風就緊急通知各分隊在雲寺梁研究對策。最後決定三分隊重進太峪村,為了加強力量,四分隊也進去,二分隊繼續在雲寺梁,一分隊則在口鎮,土橋鎮一帶流動。這樣不至於被包圍,若敵人攻其一方,流動的一方能立即支援,而另一方又從敵人的後路夾攻。三分隊四分隊在太峪村嚴加防守,加緊備戰,農會就挨家挨戶搜騰糧食,連老鼠窟窿都尋遍了,還是沒東西給遊擊隊吃,就開始殺雞殺貓殺狗,後來把牛和驢也殺了。五月三十日,王三田一夥按事先約定,要在太峪村與連夜撲來的保安隊裡應外合,特意去站哨。雞叫兩遍後,許文印查哨走到村北口,見沒人,問:誰站哨?熊影裡王三田說:我在。許文印說:讓你站哨,你在那裡帽子,剝了長袍馬褂。程國良是前一天傍晚去安家村王希勝家,王希勝是安家村的富戶,兩人卻也曾是一個私塾的吟學。他聽說王希勝的兒子生前做大煙土生意時有著一杆槍,槍肯定還在,就想著以拜訪老同學之名能把那杆槍弄到手。去後,王希勝很熱情,從院子的梨樹下是挖出了一杆槍來,但槍已經鏽成了廢鐵。程國良說這年月有槍不容易,你倒這樣糟蹋。王希勝卻說槍是要靠人血喂養的,它吃喝彆人的血,也就可能吃喝了自己的血,我不埋,或許我都沒命了。招呼了程國良吃飯喝酒,挽留能住一宿嘮磕,程國良見沒弄到槍,就不再住,卻多喝了幾杯酒,喝高了,已是後半夜才獨自回到太峪村。到了村外,土場下藏了許多村民,被告知村裡發生了變故,程國良懼得酒醒,眼淚長流:都是我的過錯!都是我的過錯!村民攔不住,他還是進了村,走到王家院前的十字路口,有人叫:程隊長!程國良扭頭看時,從四麵的牆角樹後撲出來十幾個人就把他按住。程國良看見了劉興漢,拿眼睛恨恨地瞅。劉興漢說:你看啥呀?!兩個指頭向程國良的眼睛戳來,程國良頭一歪,左眼沒戳上,右眼球被摳了出來。劉興漢、連佑洛、呂永、程西民等在日頭冒花時分又趕往土橋鎮,看到李得旺在一家祠堂前的土場子上騎馬,就上去放聲大哭,說保安隊包圍了太峪村,要一分隊快去支援。李得旺是頭一天剛奪來鎮上鹽行掌櫃的一匹棗紅馬,正騎得興起,聽了劉興漢他們的話,還在馬背上就罵道:咋讓人包了餃子?這程國良能耍嘴皮,打仗不行麼!劉興漢突然用長矛戳傷李得旺的大腿,李得旺滾下馬來,連伯洛、呂永就把他捆了。土場外的楊樹下有三個遊擊隊員見狀往跟前跑,程西民搶了李得旺的槍就掃射,三人死了一個,傷了一個,一個將受驚的馬拉住,翻身騎上返回一分隊隊部叫人,等人再到土場上,已沒見了李得旺和叛徒。發現李得旺的一隻鞋在士場子南邊的地畔上,估摸是從村南的溝裡跑的,追到溝裡的梨樹彎,沒想當時劉興漢是故意把李得旺的鞋扔在土場子南邊的地畔上的,而押著李得旺從北邊溝裡途經史家壘,先到了太峪村。一分隊後來也趕到太峪村,保安隊旱在村外三裡地的石畔溝擺下陣勢,雙方激烈交火,一分隊難以抵抗,追到老君坪。老君坪有個老君殿,一分隊派二人去給雲寺梁報信,其餘人在太上老君像前燒香為李得旺祈禱,痛哭流涕。蔡一風、井宗丞接到報信率二分隊連夜奔來,一二分隊集中兵力再打太峪村,保安隊卻已轉移到了桑木縣城,又往縣城撲去。劉必達吸取了前幾次被遊擊隊攻破城的教訓,將所有保安隊都布置在城牆上,又將城裡群眾全集中,以防有生人混入。遊擊隊來了後,無法攻下,又死傷七人,蔡一風隻好下令先撤到城外溝道裡。部隊已一天一夜設吃沒喝,見溝道的地裡種的土豆還未出芽就去刨,種土豆是把土豆切了塊兒再拌上雞糞和草灰理在一裡的,刨出來在溝裡的泉中洗了生吃,淮備第二天再上塬攻城。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剛上到塬,忽然起了大風,從來沒見過有那麼大的風,人必須伏地,不抱住個大石頭或抓住樹,就像落葉一樣飄空,而有的村民在放羊,羊全在地上滾,滾著滾著便沒了蹤影。遊擊隊根本沒法前行,蔡一風無奈撤銷了攻城命令,退回溝道,隨後進入莽山。桑木縣城再沒有攻打,也多虧沒有攻打,因為劉必達調來了方塌縣一部分保安,夜裡又運來一門山炮架在了城門樓,城門樓柱子上還五花大綁了程國良、許文印,李得旺。遊擊隊徹底撒走後,由王三田負責把程國良、許文印、李得旺關押在城內的一個馬房裡,要在劉必達六十歲生日那天槍決。程國良的那個同學買通了看守馬房的保安,送去了一壇酒和口信,又以三十個銀元買通了王三田在行刑時一旦程國良先倒下,不再向他身上開槍,五天後的中午,程國良、許文印、李得旺被押到刑場,保安隊把他們的家人親戚都拉來,讓眼瞧著槍決。三人不停喊口號,劉必達讓割舌頭,割了舌頭還給押解的保安呸唾沫,唾沫全是血,又把他們的喉管割破。但程國良並不裝著昏厥倒下,一直睜著眼站著,槍一響,許文印、李得旺的胸部都中了彈,程國良是槍打在大腿上倒的。等家裡人用草席卷了抬回家時,程國良因失血過多,半路上還是咽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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