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山本 賈平凹 5352 字 3天前

清理了三天的荒草雜木和磚頭瓦塊,又蓋了三排平房,城隍廟的場院煥然一新,預備團就要駐紮進去了。寬展師父最為高興,過來坐在院中那棵銀杏樹下吹奏了五天尺八。這五天裡,銀杏葉全黃了,像金箔一樣,再紛紛下落,落成了一尺多厚。老魏頭給井宗秀建議,既然恢複了城隍院,那把原來城隍爺的石像請回來供吧。在井宗秀的印象裡,小時侯就沒見過城隍石像,問石像在哪兒,老魏頭說廟院裡的大殿幾十年前便坍了,修北城門外的路時:拉去了好多殿基上的石條,會不會也把石像拉去鋪路了。井宗秀就派人在北城門外的路上挖,是挖出了十多塊石條,但沒有見到石像。老魏頭看見張雙河,忽然想起張雙河的爹當年參與過修路,去見張雙河的爹,可那老漢十五年前進山伐木時被虎咬斷過一條胳膊,從此嚇癱一直睡在炕上,嘴能吃能喝,就是不說話。尋不著石像,也就沒有再建個大殿,但營房依然還叫著城隍院。土匪留下的糧食還不少,井宗秀又從家裡拿來了幾擔稻子穀子麥子和黃豆,一時的吃住都沒了問題。杜魯成把俘虜的土匪和保鏢打手打亂了組成兩個營。至於渦鎮的要誰不要誰,他聽從井宗秀的意見,當然陳來祥、苟發明、唐景、鞏百林、楊鐘、李文成、王路安、馬岱、苟發財不但要參加,而且是兩個營的骨乾。井宗秀還想在鎮上多征招,午飯時就到老皂角樹下去,那裡聚集著一堆端著老碗吃飯的人,問誰願意到頂備團去。好多人都說:好麼好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井宗秀說:這可是當兵,立生死狀的。他們說:知道當兵是死了沒埋的人,可這年月,與其讓彆的當兵的欺壓咱,還不如咱也當了兵!白起也在那裡吃飯,地上正爬過一條青蟲,他拿筷子截了一下,青蟲就被戳爛了,在地上蹦躂。白起說:這蟲子還能蹦躂啊!劉老拐說:它蹦躂著解疼哩。白起說:老拐叔,你參加不?劉老拐說:日子過得艱難的,我也想蹦躂哩,可我老了,預備團不肯要了。井宗秀說:要啊,跑不動了,可以在夥房做飯麼。劉老拐說:那好。把白起也叫上。白起說:我上個廁所去。飯碗放在地上,人去了廁所,卻再沒有回來。渦鎮有了四十二人參加,就是沒有蚯蚓,井宗秀還是嫌他小,要過幾年再說。預備團在城隍院開第一天灶,飯正做著,屋裡一時煙霧倒灌,劉老拐出來一看,蚯蚓拿稻草在屋頂上塞煙囪,把他攆下房,去抓又沒抓住,這頓飯是玉米糝子熬成的稠糊湯,大家端了碗蹴在院裡吃飯,半空裡忽然掉下一隻鵪鶉,不偏不倚就把阮天保的碗打翻了,拾起鵪鶉發現是石子打死的,還說:誰的彈弓陣準的?蚯蚓在院門口說:我打的!劉老拐撲過去要攆,蚯蚓竟不走,說:你要再過來,我就撞頭呀!劉老拐說:我還讓你唬了?!往前又撲,蚯蚓真的就拿頭撞院門,額顱上的血流下來。井宗秀就笑了,說:來吧,你來吃飯!蚯蚓跑進來,但已經沒了碗,他從屋裡找了個木棒在鍋裡一入,抽出來了伸長舌頭舔著吃。吃了預備團的飯,就是預備團的兵,蚯蚓一口一個井團長地叫。阮天保開始領著兵操練了。渦鎮加入進來的人都沒有打過槍,教他們射擊時,楊鐘是學得最快的,但他總是不按時集合,天一亮彆人都到了,半早晨才趿著鞋來,不是說睡過頭了就是他爹又讓他先去開了壽材鋪的門麵,嘴裡還吃著什麼。一會兒右腮鼓一個包,一會兒左腮鼓一個包。阮天保說:把嘴裡的吐出來!誰家沒有地還是沒有店,就你的事多!!楊鐘吐出來一疙瘩熟紅薯,說:當個預備團的還把我箍住啦?阮天保說:你現在是兵,就要管你!楊鐘說:誰能管了我,我爹都不管我,我受你箍?這算什麼兵呀,是給我槍了,還是給我穿了軍裝發了餉!擰身就走了。那夜看了耍鐵禮花,陸菊人的腦海裡就一直是井宗秀渾身火光的樣子。她坐在屋裡,風從門縫往裡擠,先是一股,再是一團,後來就是笸籃大的一堆,門全部被刮開了。她沒有去關門,任著門成了走扇子,不停地開合著響。她真的高興,井宗秀當上團長了,井宗秀怎麼就當上了團長,或許這是那三分胭脂地起了作用嗎?自己就暗暗有了些得意。連續三頓,她都是做扯麵,麵條扯出來像褲帶一樣又寬又長,煮熟了,潑上油,再拌上用肉、豆腐、木耳、香菇剁碎了做的雜醬。楊鐘喜歡地端了一碗坐在院門口,吃得一頭的水,說:咱這日子好啊!楊掌櫃卻說:明年有個閏二月的。她心裡咯噔了一下,覺得是自己輕狂了,就說:啊爹,這我知道,過日子是要計算著吃而不是吃了再計算,隻是剩剩看見了柳嫂家吃扯麵就和我鬨,我才和的麵多了。就自已沒敞多吃,端了碗去給剩剩喂。喂著喂著,卻又想,這井宗秀一下子當了團長,該怎麼個當法?那保安隊長就瞧不起他啊,而他是和杜魯成,阮天保一塊鬨起的事,杜魯成、阮天保能服氣嗎,渦鎮上那麼多人也都參加了,又都肯受他管?剩剩說:娘,娘!她一回神,是自己把麵條喝到剩剩的鼻子上了,就笑起來,說:好吃不?剩剩說:好吃。她說:好吃了就多吃點!這一天,陸菊人要漲豆芽,剛洗著一個瓦盆,要泡上黃豆,楊鐘一身的臟土回來了,她說:今日操練回來得早?成土蛆啊!楊鐘拍著身上的土,拍得人像冒了煙,說:我不當兵了!陸菊人一下子愣了,說:果然出事了!問起原由,楊鐘說過了,罵道:得罪他阮天保,毬!就得罪了!陸菊人說:那是阮天保的事嗎?你這是打井宗秀的臉!預備團腳跟還設站穩,你就起這麼個壞頭,都像你這樣,那預備團不散夥了?!楊鐘說:散夥就散夥麼。陸菊人說:你說的是尿話!抓起瓦盤就摔在楊鐘的麵前。楊鐘是第一回見她摔盆子,倒害怕了,就去了上房。半天沒出來,陸菊人進去看,楊鐘卻跑在公公的炕上睡著了。她擰著楊鐘的耳朵說:起來!楊鐘說:乾啥?她說:你給我再去預備團!楊鐘說:我鬱離開了,再能去?她說:再去!井宗秀才當團長,這時候正需要你幫他的,再去!楊鐘說:人家坐轎哩,讓我抬著?!但還是又去了預備團。楊鐘一走,陸菊人倒不生氣了,把摔破的瓦盆又撿起來,已經是三片,一片一片放在了院牆頭上。柳嫂和什麼人在隔壁院裡說話,一個說:你爺頭疼還沒沒好?一個說:唉,吃了陳先生的藥,三天輕了三天又重了,就是剜不了根麼。一個說:是不是撞上邪了,這得到廟裡99lib?去求求菩薩?一個說:聽我爺說,當初塑菩薩時來的匠人是平原上的人,他做小工給和的泥。一個說:就算是他用泥塑的,塑出來那就是神啊,得去磕頭祈禱的!陸菊人想說什麼,什麼也沒說,又坐了半天,起身倒去了壽材鋪。壽材鋪裡,楊掌櫃新收購了一批木板,正往後院裡壘。陸菊人幫著壘完了,給公公沏上一杯茶,說:爹,城隍廟是啥時候塌了的?楊掌櫃說:幾十年了吧,咱家門外的桂樹是廟塌後我從院裡移過來的,那時胳膊粗現在都碗口一樣了。陸菊人說:城隍廟塌後咱鎮上就沒安生過?楊掌櫃說:就是。陸菊人說:用廟裡的石像石條鋪路時你沒去?楊掌櫃說:那幾天我進山買木料了。陸菊人說:石像鋪在路一一隻手奓著使路麵不平整,張雙河他爹用錘子把手砸了,後來張雙河他爹就讓老虎咬斷了胳膊?楊掌櫃說:還有這事?陸菊人說:我聽彆人說的。楊掌櫃說:原來張雙河他爹斷胳膊是報應啊?!壽材鋪每日來閒聊的人多,楊掌櫃不免要說起城隍廟和張雙河他爹的事,很快這話就傳開來,傳來傳去就成了城隍是守護鎮子的神,城隍廟裡有石像的時候,石像是不敢不恭的,渦鎮也就五穀豐登,生意興隆。而現在沒石像了,卻駐進去了預備團,預備團原本可以駐彆的地方,偏就駐進了城隍院,這都是天意,也活該井宗秀就是城隍轉世。試想想,保安隊長是帶兵的,阮天保是背搶的,杜魯成是縣政府的人,他們鬱沒有當團長,而井宗秀當上了,他一起身,五雷就死了,王魁就死了,連嶽掌櫃,吳掌櫃都死了!這些話當然也傳到預備團,阮天保問杜魯成:咋突然鎮上有這謠言?杜魯成說:有這謠言也好麼,可以維護井宗秀的威望麼。阮天保說:咱可是挨了個肚子疼。杜魯成說:啥肚子疼?阮天保說:唉,這世道,你不敢謙讓,一謙讓你就啥都沒有了。楊鐘每天夜裡回來,陸菊人總要問預備團的事:今日操練了什麼,你們團長訓話了嗎,中午吃的啥飯,你遲到了沒有,和彆人又吵嘴打架了?楊鐘說:我好著哩!就爬上了她身上。楊鐘折騰起來沒完沒了,陸菊人就再不出聲,卻推算著井宗秀應該比楊鐘大幾歲的,而井宗秀的媳婦死去兩年多了吧。預備團家在鎮上的人晚上都回家了,井宗秀是住在城隍院還是他的屋院,想喝一碗熱湯誰去燒呢,誰給鋪床暖被?有了這樣的想法,這想法就像飯一端上桌子飛來的蒼蠅,老趕不走,尤其楊鐘來要她的時候,她說:咋能天天來,沒夠數呀!楊鐘說:昨天吃了飯今天不是還要吃呀。她說:這會傷身子的。楊鐘說:我行。她說:你行,我不行。她把楊鐘掀下去了,黑夜裡睜大著眼睛,卻思謀起渦鎮有沒有個好姑娘呢?這一日,楊鐘又去操練,楊掌櫃還忙在鋪裡,陸菊人把麻絲拴在上房門環上用擰車子拐繩子,剩剩從街上玩回來了,喊著臉疼,陸菊人說:是不是和誰打架啦?剩剩說:風打我哩。過了一會又說:娘,流口水哩。陸菊人說:知道你又謀著吃呀!看著雞,下了蛋給你炒。剩剩就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看著上房台階上的草筐,草筐裡臥著一隻母雞,臉憨得通紅。擰成了一條繩子,再擰第二條,剩割說:娘,誰扯我嘴哩。陸菊人說:院裡沒外人,誰能扯你嘴?!一看剩剩的臉,嘴是歪的,忙過去摸著,問疼不疼,剩剩說疼。陸菊人說:嘴歪成這樣,你咋不早說?剩剩說:我看不見嘴哩。陸菊人不擰繩子了,要用針挑兒子眉心放滴血,卻瞧看著兒子嘴越來越歪,背了就去安仁堂找陳先生。安仁堂裡還是很多病人,陳先生給白起正說著什麼,不說了,過來摸朱時茂剩剩的臉,說:遇到毒風,麵癱了。嚇得陸菊人說:嚴重不嚴重?陳先生說:針紮來得快,也得紮十多次吧。陸菊人說:風裡還有毒?陳先生說:人身上都有毒哩,風沒毒?就給剩剩頭上、臉上紮上了十多根針,剩剩正好坐在一麵鏡子前,說:我成刺蝟了?!陸菊人說:那是鏡子照的。把鏡子拿走了,再抱了他不讓動。陳先生繼續和白起說話,陳先生說:這五服藥先拿回去服,或許就好了,或許還不行,我再給你換方子。但我要給你說的是,不要一天到黑都想著我有胃病了,而要不斷地感謝胃,它出了那麼多血,現在還每天給你裝了飯呀菜呀消化著,你要給它說好話哩。白起說:我不知道怎麼就把人得罪了,就是沒參加預備團麼,好像我就不對了,丟臉了,活的不是人啦!陳先生說:風來了當然草木都搖的,驚蜇之後老虎豹子也動了,蒼蠅蚊子也出動了麼。我不管你參加不參加,你來我這兒就是病人,其實你這胃病就是你有了壓力而得下的。白起說:我為啥沒參加預備團,這裡邊有我的苦麼,事情複雜麼,你要不要聽我說。陳先生說:我不聽。世上的事看著是複雜,但無非是窮和富,善和惡,要講的道理也永遠就那麼多,一茬一茬人隻是重新個說辭,變化個手段罷了。白起說:那我這壓力能過去嗎,明天的日子會順嗎?陳先生說:這我說不清,或許明天和今天一樣吧。人這一生都是昨天說過的話今天還說,今天有過的事明天還會再有,但我給你說,凡是遇到事,你沒有自己的主見了,大多數人乾啥你就乾啥,吃不了虧的。一個時辰後,剩剩頭上臉上的針被拔了,陸菊人向陳先生告辭,說:我走啦。陳先生說:走吧。背了兒子順著西背街往回走,還在想,這陳先生真是渦鎮上成了精的人,能看病還能說這麼多讓人開竅的話,隻可惜自己就像是拿了碗在瀑布下接水,要麼能接那麼半碗,要麼一丁點也接不上。剩剩在背上,老往下墜,她就走一會兒,躬了身往上聳聳。一夥女子嘰嘰喳喳地從前邊跑了來,又聽嘰喳喳跑進三道巷裡去。她說:你沉得娘快背不動了!便覺得那些女子太咋呼,好像是一群鳥變的,配不上井宗秀的。這念頭一起,她就搖頭笑了:我這是咋啦,儘操些閒心,牽掛了人家出人頭地的當官,還要牽掛人家的婚姻?嘴上就出了聲:不管了!沒想剩剩在背上說:娘不管我了?她說:不是說你。剩剩說:那你管誰?她說:管這蜂。陸菊人說蜂是她看見了有幾隻蜂在他們頭上飛,還尋思:我今日頭上沒抹桂花油啊!越往前走,蜂更多起來,一反頭,旁邊的院牆頭上湧堆的薔薇開滿了花。陸菊人停下腳步往上看,一時倒覺得那密密實實的花全都在綻,綻得是那麼有力,似乎有著聲音,在錚錚嚓嚓地響。這時侯院門被拉開了,先伸出了一條腿,深藍色的寬褲管,一隻繡花鞋就落在台階上,那麼一點,跟出個女子來。那女子跳出來時猛地看見了院門外有人,要收腳已來不及,身子一歪就撞在陸菊人的懷裡,剩剩從背上跌下來。女子趕忙抱起剩剩,嚇得臉色煞白,說:呀呀呀,跌疼了,疼得嘴歪了!陸菊人把剩剩又抱過來,在地上捏了一撮土放在頭上,說:沒事沒事。給女子說:孩兒麵癱了,我背他看病才回來。女子還是手腳無措,說:我以為沒人的,就……陸菊人說:也是我嚇著了你。女子說:剩剩,來,讓我抱。再把剩剩抱了過去。陸菊人這才看清女子銀盆大臉,眼晴水汪汪的,左耳下長著一顆黑痣,她說:你也認得剩剩?女子說:認得,他整天在街巷裡玩的,都認得。伸手要給剩剩擦鼻涕,剩剩卻哧啷一聲把鼻涕吸進了。陸菊人說:哦,我剩剩是不是流鼻涕有名啦!就笑起來,盯著女子,說:這是劉老庚的家,你是他家的……女子說:我是他女兒。陸菊人說:你是劉老庚的女兒?!你娘下世的時候我見過你,也就剩剩這麼小,沒想長這麼大了,我怎麼就在這街上沒見過你?女子說:我一直在我姨家。陸菊人說:你爹咋能有你這麼俊的女兒啊,你叫啥名字?女子說:我叫花生。陸菊人說:定是從花裡生出來!又盯著女子看,忍不住在臉上摸了一下。花生一下子羞得臉紅,卻像剝了皮的熟雞蛋在胭脂盤裡滾過一樣,更顯得好看。回到家裡,陸菊人安頓著剩剩在炕上睡了,出來才要繼續擰繩子,卻見楊鐘從外邊進來,把鞋上的泥往門檻上蹭。她說:哪裡蹭不了在門檻上蹭?!想告訴說剩剩病了,但想著孩兒已經紮過針又睡著了,話到嘴邊又咽了。楊鐘不蹭了,在台階上坐了,說:還有雞蛋沒,給我炒一盤去!陸菊人說:就那幾顆了,給剩剩的。楊鐘說:沒菜,那我咋喝酒?陸菊人說:這半晌午喝的啥子酒!楊鐘說:不給我吃雞蛋了我吃鳥蛋!搭了梯子要在屋簷下掏鳥窩。陸菊人看著楊鐘爬上了梯子,就怕梯子溜動,過去幫著扶了,說:你嘴就想饞啊!哎,哎,我問你個話,西背街劉老庚成年進山割漆哩,他家竟能養得薔薇爬了一院牆。楊鐘說:他家是花好。陸菊人說:他女兒那麼大了,長得有紅是白的。楊鐘說:是長得好。陸菊人說:你和劉老庚熟?楊鐘說:他是個一錐子紮不出個屁的人,我跟他熟?!陸菊人說:怎醜的人卻生了個俏女兒!楊鐘說:誰知道是不是他的種。陸菊人說:你信嘴胡說!哎,今天咋回來這麼早?楊鐘說:阮天保狗日的先前愛糟踐我,現在還是尋我的茬,河灘裡稀泥糊湯的他讓我往前爬,爬他娘個逼哩!陸菊人說:你是不是又不乾了?楊鐘說:我不受他的氣!陸菊人就不扶梯子了,喊:爹!爹!楊鐘說:爹在鋪子裡。陸菊人說:你就這樣沒出息啊,甭說讓你去幫井宗秀,想著你是個蛤蟆蝌蚪就跟著魚去遊吧,就這你也不行?!氣得坐到了臥屋裡去。楊鐘還在簷下掏鳥竇,掏了一個沒有鳥蛋,再掏一個還是沒有鳥蛋,說:跟魚遊,遊得尾巴掉了還不是個蛤蟆?還吭吭地笑,突然哎呦一聲,院子裡有了脆響。陸菊人跑出來,楊鐘還在梯子上,他是掏出了一條蛇掉在地上。陸菊人站住了,靠在門扇上再沒有理會。鳥蛋到底沒掏到,楊鐘也就沒有喝酒,到了太陽光從屋簷上跌下來一尺了,佶摸爹該回來吃飯呀,爹知道他不在了預備團肯定又是一頓數落,乾脆到街上逛去了。走到三岔巷口,正不知往老皂角樹下去還是進巷去轉轉,蚯蚓提了個炒麵口袋,邊走一邊抓著炒麵往嘴裡塞,鼻子上都是白的。楊鐘一把扯住,說:去借個火,我吸煙呀!蚯蚓卻翻白眼,說:快拍拍我後背。楊鐘說:噎死你!拍了三下,蚯蚓喉嚨通了,才說:你說啥?楊鐘說:我吸煙呀沒火!蚯蚓說:我餓得很,才在我叔的店裡要些炒麵。楊鐘說:你乾哈去了餓?蚯蚓說:一大早我跟團長到紙坊溝他爹墳上去了。楊鐘愣了一下,說:井宗秀是不是給他爹……蚯蚓說:是井團長!楊鐘說:你這個碎狗腿子!他給他爹說雖然井宗丞還沒有回來但他已當了官啦?!蚯蚓說:你咋知道的?楊鐘說:我咋能不知道?!蚯蚓說:你說團長是多大官,和縣長一樣嗎?楊鐘卻踢了蚯蚓一腳,也忘了要吸煙,倒自個去了酒館。一壺酒喝了一半,才記起身上已沒了錢,正好陳來祥胳膊下夾著個紙卷兒從門口往過走,就叫進來一塊再喝。陳來祥也是沒去預備團了,阮天保總彈嫌他笨,打槍瞄不準靶子,紮馬步又彎不下腰,說:你回去跟你爹鏟皮子去吧!陳來祥回家後哭了哭,想著這都是土匪的鬼魂在糾纏他了才這麼黴的。他是那天剿匪時守在廟門外一棵樹後,槍一響,有個土匪往出跑,他伸腿要絆倒土匪再拿木棍打,一顆子彈射過來把土匪的頭蓋子掀開了,血和腦漿噴了他一身。此後夜裡老做那土匪的噩夢,去給老魏頭說過,老魏頭說:肚子饑了都響的。他說:我聽著是在說話,肚子裡有鬼哩。老魏頭就給了他鐘馗畫。陳來樣雖然拿了鐘馗畫,心裡還是不暢快,街上有一家門麵沒開張,他就蹴在耶裡自己跟自己生氣,不遠處的白起看見了就走過來。白起在鎮上已經活成個獨人,便去虎山挖藥草,這日挖了一背蔞藥草回來,看見了陳來祥,走近去說:來祥,誰欺負你了,自己撞白己頭發,不疼?陳來祥見是白起,沒有理,還把屁股掀開了一丈遠。白起說:我是膏藥呀,連你都嫌棄!將背簍裡的藥草倒出來,把同類的進行分揀,說:款冬花三支,忘憂草五支。陳來祥忍不住了,說:忘憂草?白起說:葉子像蒜苗,開花又像百合,早晨開晚上就蔫了。陳來祥說:這哪是忘憂草,是萱草!白起說:萱草又名叫忘憂草,不知道了吧?還有更多的藥草,你想認得不?陳來祥不說話,卻看著白起在分類,白起說:這是連翹,沒長葉子就開花,花黃得像金子,果實還生著的時候是青而圓的,一旦熟了是黃的,大張口。這是絞股藍,延蔓生長,五片葉子攢在一起,結的子有豌豆大。這是天花粉,葉子像甜瓜葉,有細毛,七月裡開白花,結的果像拳頭。這是白前,葉子像柳吧,花紫得好看,就是有些瘦。這是鎖陽,你見過鎖陽嗎?陳來祥語氣就軟和了,說:沒看出你還懂恁多的!白起說:你以為呀!秦嶺上的草你隨便問,我都給你說。陳來祥說:吹吧,你頂多知道些藥草。白起說:這你又不懂了,秦嶺上哪有藥草,是草都入藥的。陳來祥說:是不是?一群人便從街上走過,陳來祥就不問了,扭轉了頭,好像他不曉得白起就坐在旁邊。那群人走過了,白起說:你故意避我?陳來祥說:你能去預備團你卻不去,當然避你。又有三個人從街上走來了,白起偏坐近了陳來祥,說:啊來祥呀,我給你說錦燈籠草,它身上儘是柔毛,葉邊又有齒,稍不留神齒就割手,但它的果實是五個棱,紅紅的像燈籠。還有漏蘆,你肯定認不得漏蘆,它頂上開一簇花,葉子薄得像紗,又像是鳥的羽毛。陳來祥就站起來走了。白誌還在叫:來祥,來祥!陳來祥說:甭叫我!來的人看見了,說:來祥,你和誰說話哩?陳來祥說:我剛經過這裡。那人說:聽說預備團不要你了?白起馬上說:來祥你也不在預備團了?陳來祥憤怒地說:我和你不一樣!拍著屁股上的土走了。楊鐘把陳來祥叫進酒館,兩人喝著酒,楊鐘說:你說我有形沒有形?陳來祥說:你沒正形。楊鐘說:你真個笨得連話都不會說。陳來祥說:這不是我說的,是你爹給我爺說的。楊鐘說:我爹可以說我,你不能說我。陳來祥說:那我再不說了,給你賠個情。楊鐘說:賠情一句話就完了?罰你去把酒錢結了!陳來祥真的去把酒餞結了。楊鐘說:我要乾個大事,讓他們看呀,你跟我一塊乾。陳來祥說:井宗秀已經把大事乾下了,還有什麼大事?楊鐘說:都要我幫井宗秀哩,他井宗秀越是乾大事越是有他哥的心結解不了,出去尋找井宗丞呀你去不去?陳來祥說:尋找井宗丞?楊鐘說:你要肯去,我不再欺負你。陳來祥說:阮天保欺負我是真欺負,你隻是想讓我腦子活泛。楊鐘說:對著哩,我腦瓜子靈,你腿腳勤,咱倆合起來不得了!兩人就約定這事不告訴任何人,明日一早出發。第二天兩人出鎮,都戴草帽紮裹腿,緊身襖係了腰帶,外套一件褂子。陳來祥還多背了個背簍,裡邊有盤纏,有兩雙麻鞋,還有那鐘馗畫的卷筒兒。鐘馗畫原本陳來祥順路要還給老魏頭的,楊鐘沒讓還,陳來祥說:彆人還以為我裝著一杆槍的。楊鐘說:以為是槍了好,路上就沒人敢惹咱!但是,井宗丞在哪兒,蒼蒼莽莽的秦嶺裡尋一個人,這就像牛身上捉虱子。一出了鎮子,兩人在虎山灣龍王廟舊址上丟石子,說好:石子丟在那塊大青石上彈到了東邊,就順著白河往下遊走,彈到了西邊,就逆著黑河往上遊走。結果石子彈到了西邊,兩人就過十八碌碡橋,翻虎山後彎,下七裡坪,穿流雲溝,進入桑木縣界。桑木縣是八山一水一分田,比平川縣苦焦,傍晚經過一個深坳,遠遠看到有一個村子,但往村子去的路上滿爬著雲,一走動像灰一樣就騰上來,聽到了有說話聲,扭頭看了四周並沒有人。再看,是收割後的地裡一束一束的稻草簇著,在風中然嘁嚓嚓地響。進了村,人家很分散,這一戶與另一戶都隔著土場,土塄壘著石頭,橫石頭壓豎石頭,長石頭壓圓石頭,石頭上全長著苔蘚。陳來祥說:這壘得結實!楊鐘說:小心狗咬!兩人就各拿了一根木棍,但沒有狗。地上的牛糞越來越多,牛虻悄無聲地爬在身上,叮得火燒火燎地疼。進了一戶人家,屋裡黑乎乎的,一麵土炕前的火塘邊坐著一對夫婦,夫婦都驚慌地站起來,楊鐘就拿出了錢,說想借宿一夜,並吃兩頓飯。說好了,兩人也坐在火塘邊,那家女人開始收拾鍋灶,男人卻出去了。樹根燒成的疙癟火已經沒了煙,但也沒起焰,紅得像埋了個太陽。阿來祥說:能給咱作啥飯?楊鐘說:這邊山裡人有句順口溜,土豆糊湯疙瘩火,除過神仙就是我。陳來祥說:我才不吃土豆焦糊湯!楊鐘就問那女人:做啥好吃的?女人說:炒漿水,燴麵片吧。陳來祥說:有臘肉沒?女人說:沒臘肉。陳來祥說:殺個雞麼。女人說:養不成雞,這裡黃鼠狼子多。陳來祥說:深山肯定野雞多,也沒打過野雞?女人說:去年雨水多。這時候屋後的樹林子裡有鳥在噪,楊鐘往門外看了看,說:好,燴麵片就燴麵片,我們到河邊地裡摘幾個辣椒去。給陳來祥招手,陳來祥出來說:沒有肉了,吃燴麵片一定得把辣椒放重。楊鐘卻說:咱趕快走!陳來祥說:不吃啦!你是看見那女人眼爛著頭發沒梳?臟女人做的飯往往才香哩。楊鐘說:她男人看咱的眼光不對,以為咱帶著槍,他又出去了,後山的樹林子鳥聲亂著,多半是叫了人來要搶咱呀!陳來祥說:你不是說彆人以為咱有槍就不敢惹咱嗎?楊鐘說:這社會有了槍就有吃有喝了,誰都想有個槍的。兩人順溝就跑,果然後邊就有了呐喊聲,忙藏在一塊大石頭後,看著七八個人拿著刀和繩索追來見沒人又返回去了,趕緊再跑,後半夜才到了口鎮。口鎮算不上是桑木縣的大鎮,但在庾山峪外,遠離縣城,方圓幾十裡的山裡人都在那裡買賣,倒還顯得熱鬨繁華。兩人住在一個容棧裡,為了不讓懷疑帶的是槍,當著店家的麵,把畫取出來,把畫筒扔掉,睡在床上了,陳來祥還在嘮叨多虧楊鐘讓及時離開,否則就遭殃了,卻又問:我問那女人有沒有打的野雞,她怎麼說去年雨水多,這啥意思?楊鐘說:野雞生蛋都在草窩裡,雨水多了把蛋衝了麼,即便有幼崽,幼崽也最怕雨嗆。所以哪一年雨水多了,第二年野雞就少。陳來祥說:還是你能。楊鐘說:那當然了!去給我要一盆熱水去,在家時你弟妹每晚燒水給我熱腳的,不燙腳我睡不成覺麼。陳來祥就去問店家要熱水。一覺睡到半晌午,楊鐘醒來,陳來樣卻坐在床邊,問:醒來早?陳來祥說:我沒睡,我怕都睡著了有人進來把咱搶了殺了。楊鐘說:你沒見我在門後放了銅臉盆嗎,誰要一推門銅臉盆就響了,咱還不會醒來?!兩人起來後,就到鎮街上去,街上人很多,陳來樣一見有人肩扛的木棍上挑著狐狸和獾,就上前翻動,能說出這狐獵的不是皮毛最好的時候,那獾是三年的還是五年的,楊鐘趁勢打問這附近有沒有遊擊隊。獵人說前年他打獵時見過,都是一些年輕娃娃,穿啥衣服的都有,黑的白的還有花褲子。上個月他們村一個富戶被搶了,是遊擊隊乾的,他聽說了還跑去看,但他隻看到那富戶死在後門那兒,殺富戶的人沒看到。又問你家在哪兒,獵人說在留仙坪,離鎮不遠,六十裡路。楊鐘就和陳來祥去吃飯,飯館裡買了一盤炒臘肉,一盤燒兔,一壺酒,六個蒸饃,說:咱不能虧嘴!吃結實了,到留仙坪去。去了留仙坪,竟沒找到一個村子,山是直上直下的高,頂上有黃羊,要數黃羊帽子就掉了。還往深處走,樹越來越多,並沒有黑鬆林,而栲樹檞樹?樹都是高大粗壯,通身鏽滿了苔蘚,枝股上又一嘟嚕一嘟嚕吊著藤蔓,顏色如煙熏過的黑,天就覺得不清亮。偶爾什麼地方突然便冒出一股子雲霧,雲霧卻白得生硬,好像要有妖魔鬼怪出來。陳來祥把鐘馗畫拿出來,說:要敬香著才顯靈的,這沒處掛麼,又沒帶香。楊鐘說:看我的!學羊叫著壯膽。楊鐘練輕功時以發聲聚力,也曾模仿過動物叫,他咩咩地學著羊叫了,山彎後卻出來了一隻狼。這狼像是反穿了皮襖,還擺著個大掃帚尾巴,把嘴紮進地裡嗚嗚叫。兩人嚇了一跳,楊鐘說:它說啥?陳來祥說:那是土聲,是叫狼群哩。楊鐘撒腿就跑,陳來祥說:不能跑,你一跑它隨屁股攆哩,你還會學老虎叫嗎,學老虎叫,用老虎鎮它!楊鐘就手裡握了塊石頭,口裡連續地發出虎的呼嘯。狼是站在那裡不動,後來就掉頭走了,兩人才鬆了一口氣,沒想就在遠處的林子裡竟又冒出一隻老虎來。陳來祥忙扯了楊鐘往一椎青岡樹上爬,那老虎也撲到了樹下,幸虧老虎不會爬樹,在樹下坐了一會才走的。老虎走路慢,皮顯得很鬆,像是披了件被單,楊鐘和陳來祥直待到老虎無影無蹤了溜下樹,才發現褲襠裡有了屎尿。回住到了口鎮,陳來祥罵獵人日弄了他們,要找著了打一頓,可幾天裡再沒碰見那獵人。早出曉歸,他們分彆在口鎮四周的村寨裡打探消息,仍是沒點音信。陳來祥說:這是啥樣遊擊隊啊,鑽天入地啦!楊鐘說:咱應該再往偏遠的地方找。陳來祥說:偏遠的地方能有好日子過?楊鐘說:正是遊擊隊過的不是人的日子,我才替井宗秀尋他哥的。兩人就又住桑木縣和麥溪縣交界的紅崖鎮去。紅崖鎮他們誰也沒有去過,走了兩天,經過一個村時打問才走了一半路,而他們所帶的盤纏已花去多半,楊鐘提出把鐘馗畫賣了,陳來祥說:這是老魏頭的不能賣。錢少了,你買葷麵吃我吃素麵,你要吃素麵了我就喝麵湯。晚上睡在一戶人家的柴屋裡,楊鐘一覺醒來,屋外有月亮,屋裡朦朦朧朧,陳來祥是把鐘馗畫掛在牆上,自個跪在畫前嘰嘰咕咕說話。楊鐘說:你乾啥哩叫我睡不好?陳來祥說:你睡,雞還沒叫哩,咱一路都不順當,我給鐘馗禱告禱告。楊鐘說:我也敬敬。就把房東給的那根蠟燭點了,端過來放在畫前,沒想伏下磕頭時,頭挨著蠟燭,把頭發燎了一下,忙用手去摸頭發,胳膊又撞了蠟燭,火倒向了畫,轟的一聲就燃了。兩人趕緊撲打,火卻燃上去引著了屋頂,屋頂是稻草苫的,頓時嗶嗶剝剝燒起來。火勢一大,兩人害怕了,大聲叫喊,房東和鄰居都跑來,柴屋整個都燒紅了,不可能再救,隻能把被子褥子全拿出來用水浸濕,搭在上房簷上,以防火勢蔓延過去。楊鐘和陳來祥跑下給房東磕頭,房東氣急敗壞,讓人搜他們身,身上隻有了兩個銀元,背簍裡就是些爛衣服和草鞋,就把銀元和背簍一塊拿走,又脫了他們外衣,各打了一頓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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