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他的表情很溫和,有種“肯定認錯人了”的客套。他不認得她,完全不曉得她是哪根蔥!在這個最不恰當的時機,她腦海冒出這麼一句俏皮話,她媽媽一定會這麼說。然而,當她說出“薩克森·班克斯”時,他的臉上閃過頓悟,並非因為認出她,他依然不曉得她是誰,甚至懶得翻找出相關的記憶,而是因為他猜出她大概是什麼人、代表什麼意義,像她這樣的女人應該有很多。他用假名,她從來沒想過他會那麼做。她似乎認定即使人格造假、感情造假,名字不可能造假。“我一直在想,說不定有一天會遇到你。”簡對他說。“佩裡?”瑟萊斯特說。佩裡轉向瑟萊斯特。他的表情又變得一片空白,就像剛才在車上那樣,仿佛有什麼東西被撕掉了。自從讀書會那天瑪德琳提起薩克森的名字,瑟萊斯特心中一直有個東西隱隱騷動,孩子出生之前的一段記憶,那時佩裡還沒有對她動過手。現在那段記憶浮現,清清楚楚,仿佛一直在那裡等她擷取。那是在佩裡親戚的婚禮上,薩克森和佩裡開車回教堂幫愛倫妮拿手機那次。她們坐在一張圓桌旁,漿挺的雪白桌布,椅子上係著超大蝴蝶結,酒杯映著燈光。薩克森和佩裡在說故事,他們的郊區童年往事:自製草地卡丁車,薩克森在學校阻止惡霸欺負佩裡。有一次佩裡在希臘人開的炸魚薯條店偷了一隻香蕉棒冰,老板是個恐怖的希臘大塊頭,他用粗壯大手揪住他的領口,逼問他的名字,佩裡說“薩克森·班克斯”。老板打電話給薩克森的媽媽說:“你兒子偷我店裡的東西。”薩克森的媽媽回答:“我兒子在家。”然後掛斷電話。好好笑、好大膽,他們啜飲香檳笑不停。“那沒有任何意義。”佩裡對瑟萊斯特說。她的耳朵裡有種空洞的喧囂,仿佛沉在很深的水裡。簡看著佩裡轉身注視妻子,立刻把她拋在腦後,甚至完全沒有記起她或認出她的樣子。對他而言她從不曾真正存在,她無足輕重。他的妻子是大美女,而她就像A片,她就像他在飯店看的A片,隻是沒有出現在賬單上;她是網絡上的A片,任何怪癖都能得到滿足。你的癖好是羞辱肥女孩?輸入信用卡號碼然後點選。“我之所以搬到畢利威就是因為這個,”簡說,“因為你可能住在這裡。”球形玻璃電梯,安靜昏暗的飯店房間。她記得她在房間裡隨意、愉快地四處張望,想找出證據,進一步證明他確實是個好人,確實有錢又有格調,這次一夜情確實是美妙奢華的體驗。但他沒有太多私人物品,一台合上的筆記本電腦,過夜用行李袋豎立在角落。電腦旁邊有一張房地產廣告。豪宅出售,那是一張海景圖片,適合全家大小的豪宅,俯瞰畢利威半島絕美景色。“你要買這棟房子?”她問。“有可能。”他幫她倒香檳。“你有小孩嗎?”她的語氣隨便又愚蠢,“這棟房子很適合小朋友。”她從來沒問過他有沒有老婆。因為沒有戒指,他沒戴戒指。“現在沒有,”他說,“但遲早會有,我想要小孩。”她在他臉上看到憂愁悲傷與焦急渴望,白癡又無知的她,自以為明白其中的意義。他剛經曆分手,他像她一樣,正在治療情傷,他非常想找到合適的對象成家,當他帶著迷死人的笑容送上香檳,她甚至蠢到以為說不定她就是他在尋找的女人。畢竟世上什麼奇怪的事都會發生。沒想到還真的是什麼奇怪的事都會發生。接下來幾年,“畢利威半島”這個詞總能讓她心頭一震,無論是在交談中聽到,或在報刊中讀到,她都會改變話題,匆匆翻頁。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做出截然相反的事。她告訴基吉要帶他去海邊玩,他們開車去到美不勝收的畢利威半島,一路上她努力假裝根本不記得那張房地產廣告,但其實她記得,一次又一次想起。他們在沙灘上玩耍,基吉身後有個男人正準備下水衝浪,他笑得燦爛,秀出一口白牙。她拉長耳朵,希望聽到他妻子叫他“薩克森”。她究竟想要什麼?複仇?認罪?讓他看看現在她多瘦?打他、揍他、報警抓他?當時她愚昧地說“拜拜”,所以現在要來說出應該說的話?讓他明白他並沒有甩脫這段過去,儘管事實上他早已脫身?她希望他看看基吉。她希望他讚賞他的孩子,這個可愛、嚴肅又認真的小男孩。毫無道理,這種想法非常愚蠢、奇怪、詭異,大錯特錯,她無法承認自己有這種念頭,有時候甚至徹底否認。根本行不通,他怎麼可能突然間神奇地冒出父愛?“噢,嗨,你好!記得我嗎?我生了個兒子,他在這裡。不、不,我當然沒有要你承認的意思,我隻是希望你能站在這裡為他讚歎一下。他愛吃南瓜,從小就是這樣,很不可思議吧?怎麼會有小孩喜歡吃南瓜?他雖然害羞但很勇敢,平衡感非常好。知道了吧?你是個爛人、變態,我恨你,可是請花一點時間看看你兒子,是不是非常奇妙?十分鐘的醜惡暴行竟然創造出這麼完美的孩子。”她告訴自己她隻是帶基吉去畢利威半島玩一天,結果剛好看到公寓出租的告示,“臨時起意”決定搬來這裡。她太拚命假裝,最後連自己都差點相信了,幾個月過去了,薩克森·班克斯住在這裡的概率越來越低,最後借口變成真正的理由,她不再尋找他。告訴瑪德琳那晚薩克森在飯店對她所做的事情時,簡甚至沒有想到該說出她之所以搬來畢利威,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找他,那太匪夷所思,太尷尬丟臉了。“你想要遇見他?”簡該如何解釋?她想見他,但也不想。總之,她已經忘記那張房地產廣告了,她真的隻是臨時起意搬來畢利威。薩克森顯然不住在這裡。然而,現在他就在眼前,還是瑟萊斯特的丈夫。遇到她時,他一定已經和瑟萊斯特結婚了。有一天散步的時候,瑟萊斯特告訴簡,他們夫妻遭遇過很多困難,好不容易才有了雙胞胎。所以當她提起孩子時他一臉憂傷,原來是因為這樣。晚風清涼,但簡因為屈辱而滿臉發燙。“那沒有任何意義。”佩裡再次對瑟萊斯特說。“對她而言很有意義。”瑟萊斯特說。他聳肩的動作令她無法忍受,那個輕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聳肩,仿佛在說:“誰在乎她?”他認定問題在於他出軌,他認定隻是偷吃被抓到,很多公司高層都會趁出差的時候玩玩一夜情,沒有什麼,他認定這件事與簡無關。“我以為你——”她說不下去了。她以為他是好人,她以為他本性善良,隻是脾氣壞,她以為他的暴力行為很私密、很個人,隻存在於他們夫妻之間,她以為他做不出隨意施暴的行為。他對服務生總是很客氣,即使對方再笨拙他也不會責難,她以為自己了解他。“這件事回家再談,”佩裡說,“不要丟人現眼。”“你看都不看她,”瑟萊斯特喃喃,“你甚至不看她一眼。”她將手中的半杯香檳雞尾酒往他臉上潑。他滿臉都是酒。佩裡立刻舉起右手,出於直覺,姿勢優美,仿佛運動員準備接球,但他沒有接任何東西。他反手打向瑟萊斯特。他的手熟練地劃出完美的殘忍弧線,她的頭往後仰,整個身體飛出去,以笨拙的動作重重側身摔在陽台地上。瑪德琳肺裡的空氣瞬間跑光。艾德跳起來,因為動作太快,凳子翻倒:“喂!喂,搞什麼!”瑪德琳衝到瑟萊斯特身邊跪下:“我的天,我的天,你沒事——”“我很好,”瑟萊斯特一手捂著臉半坐起來,“我完全沒事。”瑪德琳回頭看向陽台上的那一小群人。艾德站著,大大張開雙臂,一隻手掌立起,示意要佩裡住手,其他人圍在瑟萊斯特前麵保護她。簡的酒杯脫手落地,在腳邊砸得粉碎。雷娜塔慌張翻皮包。“我要報警,”她說,“我現在就打電話報警,這是暴力傷害,我目擊你對妻子施暴。”奈森抓住邦妮的手肘,瑪德琳看到她用力甩開。她激動無比,仿佛內心著了火。“這絕不是第一次。”她對佩裡說。佩裡不理會邦妮,他注視著雷娜塔,她將手機貼在耳邊。“好了,不要小題大做。”他說。“就是因為你這樣,你兒子才會欺負小女生。”邦妮的語氣透著強悍,很像稍早瑪德琳聽到的那種感覺,但這次更加明顯。這樣的她很……哎,這樣的她很像來自“不好的那一區”,瑪德琳的媽媽一定會這麼說。這樣的她好像會酗酒、吸煙、打架,這樣的她很真實。聽到邦妮口中發出這樣粗糲憤怒的聲音,令人感到莫名欣喜。“因為他看到你的所作所為,你的兒子看到你的行為,對不對?”佩裡歎息一聲:“聽好了,我不懂你想暗示什麼,我的孩子什麼都沒看到。”“你的孩子絕對看到了!”邦妮怒吼,她氣憤到整張臉變形,“我們會看到!媽的,我們會看到!”她推他一把,兩隻小手按住他的胸口。他往後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