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學校的短短路程中,佩裡始終不發一語。他們還是要去,瑟萊斯特不敢相信他們竟然還是要去,不過話說回來,他們當然要去,他們從不取消行程。有時候她不得不換穿彆的衣服,有時候她得先編好理由,無論如何一定要上台作秀。佩裡已經把他們變裝的照片貼上臉書了,這張照片會讓人覺得他們幽默風趣愛玩樂,不會自視過高,關心學校與地方小區。這張照片完美襯托其他奢華的貼文,如海外旅遊、奢華文藝展演,學校猜謎晚會很適合他們的形象。她直直望著前方高速揮動的雨刷,擋風玻璃有如她內心的寫照:迷茫、清晰,迷茫、清晰,迷茫與清晰不斷輪替。她看著他握方向盤的雙手,乾練的手、溫柔的手、凶狠的手。他不過是個打扮成貓王的人,開車去參加學校活動。他是個剛發現妻子打算離開的人,受傷的人、遭受背叛的人、憤怒的人,但隻是一個人。迷茫、清晰,迷茫、清晰。葛文來照顧孩子,佩裡仿佛打開了魅力開關。一開始她對佩裡冷冷的,不過顯然貓王是葛文的死穴。她滔滔不絕話當年,貓王的黃金凱迪拉克來澳洲展出時,她獲選擔任“黃金女郎”(一九六八至一九六九年,貓王的金黃色加長型凱迪拉克座駕運往澳洲巡回展覽,為新南威爾士慈善協會(Benevolent Society)募款。展覽所到之處,各城鎮都會選出一名美貌少女擔任展覽主持人,稱為“黃金女郎”。),最後佩裡委婉打斷她的話,有如在舞會上偷走彆人的舞伴。車子開到學校所在的街道時,雨勢減小。街邊擠滿車輛,但學校門口恰好有個空位,簡直像預訂好等候佩裡蒞臨。他總是能找到停車位,綠燈總是為他亮起,彙率隨他的需求起伏。或許正因為如此,事情不順心的時候他才會那麼生氣。他轉動鑰匙熄火。他們倆都沒有動作,沒有開口。瑟萊斯特看到一個幼兒園媽媽匆忙由車邊走過,長禮服讓她隻能踩小碎步,她撐著兒童用的圓點雨傘。加布裡埃爾,瑟萊斯特心想,那個三句話不離減肥的媽媽。瑟萊斯特轉頭看著佩裡。“麥克斯一直在欺負艾瑪貝拉,雷娜塔的女兒。”佩裡注視前方:“你怎麼知道?”“喬希告訴我的,”瑟萊斯特說,“就在我們出門之前,基吉一直在替他背黑鍋。”基吉,你表哥的小孩。“他就是那個家長發起聯署請願要求開除的小朋友,”她想起佩裡抓她的頭去撞牆,於是閉了一下眼睛,“請願要求開除的對象應該是麥克斯,不是基吉。”佩裡轉身看她,黑色假發讓他感覺像陌生人。在黑色襯托下,他的眼眸更顯晶亮碧藍。“我們去找老師談。”他說。“我去找老師談,”瑟萊斯特說,“你要出國,記得嗎?”“對喔,”佩裡說,“好吧,明天出發去機場之前,我會和麥克斯談談。”“你打算說什麼?”瑟萊斯特問。“我不知道。”她的胸口梗著一大塊沉重痛楚,那是什麼?心臟病發?憤怒?心碎?責任的重量?“你要告訴他不能那樣對待女性?”說出這句話有如跳下斷崖,不能說,不能那樣說。她打破了默認的規則,難道是因為他打扮成貓王,所以感覺完全不真實?還是因為他知道了公寓的事,一切比以往更加真實?佩裡的臉色一變,麵具裂開:“他們兩個沒看到過——”“一定有,”瑟萊斯特大吼,長久以來她一直非常努力假裝隻有他們夫妻倆在場,“去年他們的生日派對前一晚,麥克斯睡到一半下床,他就站在門口——”“好,可以了吧?”佩裡說。“還有那次在廚房,你——我——”他舉起一隻手:“彆說了、彆說了。”她停止。過了片刻之後,他說:“你租了一間公寓?”“對。”瑟萊斯特說。“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下星期,”她說,“我想應該是下星期。”“孩子你也要帶走?”這就是應該害怕的時候,她想,完全不像蘇西所說的那樣。狀況、計劃、逃脫路線,她不夠小心謹慎,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努力小心謹慎,她知道再小心謹慎也毫無差彆。“我當然會帶走孩子。”他猛地倒抽一口氣,仿佛突然感到疼痛。他雙手捂住臉,身體往前彎,前額靠在方向盤上,全身顫抖不已,仿佛抽搐。瑟萊斯特呆看了一會兒,想不通他怎麼了。反胃?大笑?她的胃揪緊,她按住車門,但這時他抬起頭轉向她。他的臉上滿是淚痕,他的貓王假發歪掉,他整個人都亂了。“我會接受治療,”他說,“我發誓一定會接受治療。”“你不會去。”她平靜地說。雨變小了,她看到其他奧黛麗與貓王瑟縮在傘下快步走過,她聽到他們的驚呼嬉笑。“我一定會去,”他的眼睛一亮,“去年杭特醫生開了讓我去看心理醫生的轉診單。”他回憶起這件事,語氣帶著得意。“你告訴杭特醫生……我們的事情?”他們的家庭醫生是個善良儒雅的老爺爺。“我隻告訴他我有焦慮的困擾。”佩裡說。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杭特醫生認識我們!”他辯解,“但當時我確實打算去看心理醫生,我確實打算告訴他,我隻是一直開不了口,後來我一直以為能靠自己解決。”她不能因此鄙視他,她很清楚那種感覺,腦子不停反複繞圈,沒有儘頭、沒有意義。“轉診單應該已經過期了,不過我可以重新去拿一張。我就是會這樣,生氣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像發瘋一樣。這種無法克製的……從來、從來不是我決定要……不知不覺就發生了,每次我都無法相信,每次都會告訴自己絕對、絕對不可以再發生,可是昨天又來了。瑟萊斯特,昨天的事情讓我非常痛苦。”車窗起霧了,瑟萊斯特用手掌抹掉一塊往外看。佩裡說個不停,似乎真心相信這是他第一次說這些話,好像這些事情他從沒有告訴過她。“我們不能讓孩子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她望著雨中漆黑的街道,每天早上這裡都會擠滿大叫大笑、戴著藍帽子的小學生。她有些震驚地意識到,若非喬希今晚說出麥克斯的行為,她很可能依然不會離開。她會說服自己是她反應過度,昨天的事沒有那麼嚴重,她在瑪德琳與艾德麵前讓佩裡丟臉,任何男人遇到那種狀況都會大發脾氣。孩子一直是她留下的原因,但現在他們第一次成為她離開的原因。她任由暴力存在於他們的生活中,甚至習以為常。過去五年來,瑟萊斯特本身也變得對暴力無動於衷、默默接受,因此她才會還手,甚至偶爾先動手。她張牙舞爪、拳打腳踢,仿佛那樣很正常。雖然不喜歡,但她還是那麼做了。如果她繼續留下來,孩子從她身上學到的就會是這些。她轉身背對車窗,直視佩裡:“結束了,你應該知道已經結束了吧?”他全身一抽,她看出他準備對抗、籌備戰略、誌在必得,他從來不會輸。“我會取消這次行程,”他說,“我會辭職,接下來半年我會放下一切,專心處理我們的問題,不對,是我的問題。接下來——去他媽的老天爺!”他整個人往後彈,雙眼看著瑟萊斯特身後。她轉身,倒抽一口氣,有張像石雕怪物的臉貼在車窗上。佩裡按鈕打開瑟萊斯特那邊的窗戶。是雷娜塔,她滿臉開朗笑容,一手抓住薄紗披肩,探頭進車裡。她丈夫站在旁邊,拿著一把黑色大傘幫她遮雨。“抱歉!我不是故意嚇你們!要不要一起撐傘?你們倆看起來棒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