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診結束之後,簡開車載基吉去海灘,準備吃點東西再送基吉去上學。“今天的特色餐是蘋果鬆餅配檸檬香料奶油,”湯姆說,“我覺得你們應該嘗嘗,店家招待。”“店家招待?”基吉皺起眉頭。“就是不要錢的意思,”簡解釋,繼而抬頭對湯姆微笑,“我覺得我們應該付錢。”湯姆經常請她吃東西,她都開始覺得難為情了,她懷疑他是不是以為她非常貧困。“這個晚點再說。”湯姆揮揮手,這表示無論她多努力塞錢,他絕不會收下。他進了廚房。她和基吉一起轉頭看海,今天的風很大,大海充滿玩心,白色碎浪在海平麵上舞動。簡深深吸進藍色藍調美好的氣味,感覺到濃濃的惆悵,仿佛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帶基吉搬走。再過兩個星期公寓的租約就到期了,他們可以搬去全新的地方,讓他進全新的學校,以乾乾淨淨的名聲重新來過。即使心理醫生的判斷沒錯,基吉確實受到霸淩,她也無法讓校方相信,他們會以為這是她的計謀,惡人先告狀。總之,學校家長聯署要他們離開,他們怎麼能死賴著不走?事情變得太複雜,大家八成認定她在沙坑襲擊哈珀、欺負艾瑪貝拉。她確實把艾瑪貝拉弄哭了,她非常自責,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離開,這是最好的做法,對他們母子而言都是如此。或許她在畢利威的生活注定以災難收場,搬來這裡的真正理由,她連對自己也不敢承認。她的動機是那麼詭異、扭曲、怪誕至極,她甚至無法允許自己說出口。然而,說不定這是必經的過程,隻是有點奇怪。因為過去幾個月有一些傷口愈合了,儘管她因為基吉和其他媽媽而感到困惑又煩惱,但她對薩克森·班克斯的感覺隱約發生了變化。現在她能夠以透徹的眼光看他,薩克森·班克斯並非怪物,他隻是一個人,隻是最常見的壞心小流氓,這種人一抓一大把。明智的人不會和這種壞蛋上床,但是她做了,如此而已。隻是她因此有了基吉,或許隻有薩克森·班克斯的奸詐流氓精子才能騙過她的不孕體質,或許全天下真的隻有他能給她寶寶,或許現在她能夠找到公平公正的方式告訴基吉他的事,這樣基吉才不會繼續以為生父是邪惡的超級反派。“基吉,我們搬家好不好?”她說,“你可以去新學校交新朋友。”“不要。”基吉說。現在的他感覺大膽又放肆,一點也看不出焦慮。心理醫生真的沒說錯?瑪德琳常說的那句話是什麼來著?“小孩很奇怪,總是變來變去。”“噢,為什麼?前幾天你不是很難過?”簡說,“那些小朋友說……你知道,爸媽不準他們跟你玩。”“對啊,”基吉開朗地說,“可是我還有很多朋友,他們可以陪我玩,就像克洛伊和弗雷德,雖然弗雷德念二年級,但他也是我的朋友,因為我們都很喜歡《星球大戰》。我也有其他朋友,像是哈裡遜、艾瑪貝拉和亨利。”“你剛才說艾瑪貝拉?”簡問。他從來沒提過和艾瑪貝拉一起玩,因此更令人無法相信他會欺負她,她一直以為他們毫無交集。“艾瑪貝拉也喜歡《星球大戰》,”基吉說,“因為她超級愛看書,所以知道好多事情。我們不是真的一起玩,可是有時候我跑累了,就會和她一起坐在海龍樹下麵聊《星球大戰》。”“艾瑪貝拉·克萊恩?幼兒園的艾瑪貝拉?”簡一再確認。“對啊,艾瑪貝拉!可是現在老師不準我們一起說話了。”基吉歎氣。“因為艾瑪貝拉的爸爸媽媽以為你欺負她。”簡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欺負她的人不是我。”基吉半個身體滑下椅子,小男生都會做這種討人厭的動作。之前看到弗雷德做出一模一樣的舉動,令她大大鬆了一口氣。“坐好。”簡嚴厲地說。他坐好之後歎了口氣:“我好餓喔,我的鬆餅什麼時候才會來?”他拉長脖子探頭往廚房看。簡仔細觀察他,他剛才說的話這時才真正進入她心中:欺負她的人不是我。“基吉。”她說。她有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有沒有任何人問過他這個問題?還是說所有人都隻是一再逼問:“基吉,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什麼事?”他說。“你知不知道是誰欺負艾瑪貝拉?”他的表情立刻變了,變得完全封閉:“我不想說。”他的下唇顫抖。“告訴我一個人就好。寶貝,你知不知道?”“我答應過。”基吉輕聲說。簡往前傾:“你答應過什麼?”“艾瑪貝拉要我永遠不說出去,我答應了。她說如果我告訴彆人,她很可能會被殺死掉。”“殺死掉?”簡重複。“對!”基吉激動地說,眼眶盈滿淚水。簡的手指輪流點著,她知道他很想告訴她。“如果……”她慢慢地說,“如果你寫下來呢?”基吉蹙起眉,眨眨眼睛,抹去眼淚。“這樣不算答應艾瑪貝拉又做不到,因為你不是用說的,我保證艾瑪貝拉絕不會被殺死掉。”“嗯……”基吉在考慮。簡從皮包裡拿出筆和筆記本,推到基吉麵前:“你會拚那個名字嗎?總之試試看。”學校就是這樣教的,小朋友學寫字的時候,老師會要他們試試看。基吉拿起筆,這時咖啡店的門被打開了,他轉身去看。兩個人走了進來,一個留著金色波波頭的女人,以及一個毫無特色的上班族。在簡眼中,灰發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全都一個樣。“是艾米莉的媽媽。”基吉說。哈珀。簡感覺整張臉漲紅,因為她想起在沙坑裡的丟臉事件,哈珀指控她“暴力傷害”。那天晚上她接到校長來電,她以緊張的語氣告訴簡有位家長對她正式提出申訴,她勸簡:“先保持低調,姑且這麼說吧,等候目前的困境解決。”哈珀往她的方向看過來,簡心跳加速,仿佛極度恐懼。怕什麼?她又不會殺死你。她幾乎不認識哈珀,卻和她發生衝突,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簡成年之後一直小心避免和彆人正麵撕破臉。她實在不懂,瑪德琳怎麼會樂在其中,甚至刻意製造衝突?太糟了,好尷尬、好彆扭、好惱人。哈珀的丈夫伸出一隻手指,帥氣地點了一下櫃台上的呼叫鈴——叮!通知在廚房的湯姆有客人。咖啡店現在客人不多,一個帶著剛會走路的幼兒的婦人坐在右邊遠處角落;兩個男子埋頭吃雞蛋培根堡,他們的藍色連身工作服沾滿油漆。簡看到哈珀推丈夫一下,在他耳邊低語,而後他轉頭看著簡與基吉。噢,老天,他走過來了。他挺著結實的大啤酒肚,態度非常自得,似乎當成一種榮譽。“嗨,你好,”他對簡伸出一隻手,“你是簡吧?我是格雷姆,艾米莉的爸爸。”簡握住他的手,他的力道讓她明白,他可以更用力,但選擇不那麼做。“你好,”她說,“這是基吉。”“你好,小朋友。”格雷姆的視線往基吉瞥了一下,然後立刻移開。“格雷姆,算了吧。”哈珀走過來站在他身邊,她想儘辦法不看簡和基吉,就像在學校沙坑那次,她又在玩那套“不惜一切避免眼神接觸”的把戲。“簡,聽清楚了,”格雷姆說,“在你兒子麵前我不想講得太直接,但我知道你在學校卷入爭議,我不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老實說,我也不感興趣,不過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明白,簡。”他的雙手按著桌麵,傾身逼近她,這個動作的威嚇意味太明顯,反而有點好笑。她需要吞口水,卻又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緊張的模樣,她可以看到他眼睛周圍的深深紋路,鼻子旁邊有個小黑痣。他做出齜牙咧嘴的醜陋動作,在八卦節目上常會看到特定類型的男人做這種表情,他們通常打赤膊,露出滿身刺青,對記者大吼大叫。“我們決定這次先不報警,不過,假使我聽說你再接近我老婆,我會毫不遲疑地申請禁製令,簡,因為我絕不容忍這種行為。我是法律事務所的合夥人,我會用法律壓扁你——”“請你離開。”說話的人是湯姆,他端著一盤鬆餅。他將盤子放在簡的桌上,一手溫柔地按住基吉的頭。“噢,湯姆,很抱歉,我們隻是……”哈珀慌張地解釋。畢利威小學的所有媽媽都對湯姆的咖啡上癮,將他視為最親愛的毒販。格雷姆站直,拉了拉領帶:“兄弟,隻是小事。”“不,這不是小事,”湯姆說,“我不會坐視你騷擾我的顧客,請你立刻離開。”湯姆並未齜牙咧嘴,但他的下頜緊繃。格雷姆在簡的桌上握拳,指節朝下:“老兄,聽著,在法律上,我不認為你有權——”“我不需要法律谘詢,”湯姆說,“請你離開。”“湯姆,對不起,”哈珀說,“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相信以後還會和兩位見麵,”湯姆說著走到門口,打開之後撐住,“但不是今天。”“好,”格雷姆轉身指著簡,指尖距離她的鼻頭隻有一寸,“小丫頭,記住我剛才說的話,因為——”“快滾,不然我會親自動手把你丟出去。”湯姆的語氣平靜得嚇人。格雷姆站直,轉頭看著湯姆。“你害自己失去了一個顧客。”說完,他跟著妻子走出門外。“正合我願。”湯姆說。他放手讓門關上,回頭看著店裡的客人:“非常抱歉。”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大聲拍手:“乾得好,兄弟!”帶著孩子的女人好奇地打量簡。基吉坐著轉身,透過玻璃窗看著哈珀與格雷姆快步走下木棧道,然後他聳聳肩,拿起叉子津津有味地吃起鬆餅。湯姆來到簡身邊蹲下,一手攬住她的椅背。“你沒事吧?”簡顫抖著做個深呼吸。湯姆身上的氣味甜美清新,他總是有那種獨特的清爽乾淨氣味,因為他每天衝浪兩次,之後會花很長的時間洗熱水澡。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曾經說過他最愛站在熱水下回味剛才衝過的好浪。簡忽然察覺她愛湯姆,就像愛瑪德琳和瑟萊斯特那樣,離開畢利威她一定會心碎,但她不可能留下來,因為她在這裡交到真正的朋友,也結下真正的仇敵。“我很好,”她說,“謝謝,謝謝你幫我解圍。”“不好意思!噢,天啊,真抱歉!”那個學步幼童打翻了他的寶寶其諾(寶寶其諾(Babyo):給嬰兒喝的飲料,主體為發泡牛奶,不含咖啡,有時會加入糖漿、巧克力或棉花糖。),滿地都是牛奶,他大哭起來。湯姆按住簡的手臂:“彆讓基吉一個人吃光鬆餅。”他站起來過去幫忙,說著:“沒關係,小弟弟,我重新幫你做一杯。”簡拿起叉子,吃了一口蘋果香料鬆餅,接著閉上了眼。“嗯嗯……”湯姆遲早會找到新對象,那個男人鐵定非常幸福。“我寫好了。”基吉說。“寫好什麼了?”簡用叉子切下另一塊鬆餅,她努力不去想哈珀丈夫的威脅,以及他彎身逼近的動作。他的恫嚇招數十分可笑,但也相當有效,她畏縮了。現在她覺得很可恥,她是不是活該?因為她在沙坑裡踢了哈珀?但她並沒真正踢到哈珀,她很確定並沒有接觸到。無論如何,她沒有控製住脾氣,她的行為很差勁,哈珀氣衝衝回到家,而深情又充滿保護欲的丈夫替她打抱不平。“那個人的名字啊,”基吉將筆記本推給她,“欺負艾瑪貝拉的那個人。”薩曼莎:顯然哈珀的老公不準她去藍色藍調。我跟她說:“哈珀,現在又不是一九五○年!你老公不能禁止你去咖啡店。”但她說他會認為那是背叛,去他的。為了湯姆的咖啡,我隨時可以背叛斯圖,老天,我甚至願意殺人!你該不會以為我真的會殺人吧?我不會的。我認為應該與咖啡無關。簡放下叉子,拿起筆記本。基吉在上麵寫了歪歪扭扭的四個字母,有的超大,有的超小。“MaKs.”簡說:“你們班沒有人叫——”她停頓,噢,大災難。“你想寫的是麥克斯(Max)?”基吉點點頭:“壞壞雙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