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要交家譜樹。”基吉說。“下星期才要交。”簡說。她靠牆坐在浴室地板上,基吉在洗澡,空氣中滿是水蒸氣與草莓泡泡浴的氣味。他喜歡泡在很深的水裡,水要很燙。“熱一點,媽咪,再熱一點!”他每次都會這樣吵,看到他的皮膚發紅,簡很擔心他會燙傷。“多一點泡泡!”然後他會和泡泡玩很久,扮演火山爆發、絕地武士、忍者,以及罵人的媽媽。“家譜樹要用特彆的紙板。”基吉說。“好,我們周末去買,”簡看著他笑,他把泡泡堆在頭上,很像朋克頭,“你好好笑喔。”“不對啦,我很酷,”基吉繼續玩遊戲,“嘎嘣!小心啊,尤達大師!快拔出你的光劍!”水花四濺,泡泡滿天。簡繼續看讀書會要討論的書,這本是瑪德琳選的。“我選了一本有很多性愛、吸毒和殺人情節的書,”瑪德琳這麼說,“這樣討論才會熱鬨,如果吵起來就更理想了。”這本書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很好看。不知從何時開始,簡不再以作為消遣,重拾有如回到曾經心愛的度假勝地。此刻她正好看到性愛場景。她翻頁。“黑武士,我要揍爛你的臉!”基吉大喊。“不準說‘揍爛你的臉’,”簡頭也沒抬,“那樣不好。”她繼續看書,一片草莓香的泡泡雲飄到書頁上,她隨手撥開。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像針尖般小小的感覺,她在浴室地磚上調整坐姿。不,怎麼可能?隻因為一本書?隻因為兩段優美的文字?然而真的發生了,她有那麼一點點被撩動了。過了這麼久,她竟然還能夠有這種感受,真是太神奇了,如此基本、如此生物、如此愉悅。有一瞬,眼前浮現天花板上注視的眼睛,她的喉嚨緊縮,但緊接著她的鼻翼抽動,怒火熊熊燃燒。我拒絕,她對回憶說。今天我拒絕回想起你,因為我有其他關於性愛的回憶,想不到吧?我有很多回憶,和一個平凡的男朋友在一張平凡的床上,床單不那麼平整,天花板上也沒有注視的眼眸,更沒有隱忍的沉默,而且有音樂、平凡與自然光,他覺得我很漂亮,渾蛋,他覺得我很漂亮,我確實很漂亮,你怎麼敢那樣對我,怎麼敢、怎麼敢?“媽咪?”基吉喚。“嗯?”她感到一種狂亂、憤慨的歡樂,仿佛有人挑釁她,禁止她有這種感受。“我要那個湯匙,形狀這樣的那個。”他在空中畫一個半圓,他想要切蛋器。“噢,基吉,你已經從廚房拿很多東西來浴室了。”雖然這麼說,但她已經站起來準備去拿。“媽咪,謝謝你。”基吉像個小天使,她低頭看著他的綠色大眼睛,眉毛上掛著水珠。她說:“基吉,我好愛你。”“我很快就要用到那個湯匙了。”基吉說。“好。”她說。她轉身離開浴室,基吉說:“我沒有交家譜樹的作業,巴恩斯老師會不會生氣?”“寶貝,下星期才要交,”簡走進廚房,仔細看用磁鐵固定在冰箱上的作業須知,“所有小朋友都有機會上台介紹他們的家譜樹,交作業日期為二十四日星期五——噢,大事不好。”他沒有說錯,明天就要交家譜樹。她記得是爸爸生日聚餐那天要交,但爸爸的生日聚餐延後一個星期,因為她哥要帶新女友出遊。臭丹恩,全是他害的!不,是她藏書網自己不好,她隻有一個孩子,她明明有日程表,不應該弄錯。他們得立刻開始做,她不能讓他兩手空空去學校,那樣他會變成大家關注的焦點,他討厭那樣。如果是瑪德琳的克洛伊,她一定不會在乎,她會微笑聳肩,擺出可愛的模樣。克洛伊喜歡受眾人矚目,但可憐的基吉隻希望融入,就像簡一樣,然而不知為何,老是發生相反的狀況。“基吉,快把水放掉!”她高聲說,“我們得馬上開始做作業。”“我要那個特彆的湯匙!”基吉大喊。“沒時間了!”簡提高音量,“快點把水放掉!”硬紙板,他們需要大張硬紙板。這麼晚了要去哪裡買?已經七點多,商店一定全關門了。瑪德琳!她一定有多準備,他們可以開車去她家拿,基吉可以穿著睡衣留在車上,她衝去拿,再衝回來。她發信息給瑪德琳——“救命!忘記家譜樹作業!我是白癡!你有沒有多的硬紙板?如果有,我可以過去拿嗎?”她扯下粘在冰箱上的作業須知。家譜樹作業的目的在於讓小朋友“熟悉自己的家族傳承,也了解其他人的家族傳承,並感念從前及現在生活中重要的人”,小朋友要畫出一棵樹,並在中間貼上自己的照片,然後再貼上家族成員的照片,寫上名字,最好能夠回溯兩代,包括兄弟姐妹、姑姑阿姨、叔伯舅舅、祖父祖母。“如果可能,也可以放上曾祖父母,甚至高祖父母喔!”最底下有一段提醒,特彆畫了藍色底線。“請家長注意:小朋友一定會需要各位協助,但是請讓他們動手做!我希望看到小朋友的作品,而不是家長的作品!巴恩斯老師(蕾貝卡)”應該不需要太多時間,她已經搜集好照片了,她還在自鳴得意沒有拖到最後。她媽媽自家族相簿找出照片翻印,甚至有一張基吉高曾外祖父的照片,拍攝於一九一五年,幾個月後他便在法國戰死。簡隻要讓基吉畫好樹,至少寫上名字。問題是現在已經過了他該上床的時間,她讓他在浴缸裡玩太久,他已經想要聽故事、睡覺了。他會唉唉叫、打哈欠,不斷從椅子往下滑,她得使儘哀求、收買、勸誘的手段,過程絕對會痛苦無比。太蠢了,她應該直接讓他去睡覺,五歲小孩為了趕作業不能睡覺,未免太荒唐。不然乾脆請假好了?裝病?可是他很愛星期五。快樂星期五,巴恩斯老師總是這麼說。而且明天他一定要去上學,因為她得安靜趕工,有三份工作的交期快到了。上學之前做?哈,最好有可能,每天早上連要他穿鞋都很難,他們母子倆早上精神都不好。深呼吸,深呼吸。念幼兒園竟然壓力這麼大,誰想得到?噢,真好笑,太好笑!但她實在笑不出來。她的手機無聲無息,她拿起來查看,沒有回複。瑪德琳通常會立刻回信息,她八成受夠了自己,老是發生一堆危機。“媽咪!我要那個湯匙!”基吉大喊。她的手機響了,她急忙接通。“瑪德琳?”“不是,丫頭,我是彼得,”是水電工彼得,簡的心往下沉,“我想跟你說——”“我知道!對不起!我還沒有做薪資條,今晚一定會完成。”她怎麼會忘記?她每周四都會在午餐前做好薪資條,讓彼得可以在星期五發薪水給他的“小子們”。“沒關係,”彼得說,“下次聊,丫頭。”他掛斷電話,他不是愛閒聊的那種人。“媽咪!”“基吉!”簡大步回到浴室,“快點把水放掉,我們得開始做家譜樹!”基吉拉長背躺在水裡,雙手優哉枕在腦後,有如在泡泡海灘上做日光浴:“你說明天不用交。”“要交!我說對了,你說錯了!不對,是你說對了,我說錯了!我們得立刻動工!快點!出來穿上睡衣!”她將手伸進熱水裡拔掉塞子,這麼做的同時,她領悟到這下完蛋了。“不要!”基吉氣呼呼大叫,因為他喜歡自己拔塞子,“我要拔!”“我已經給你很多次機會了,”簡用上最嚴肅、最堅定的語氣,“該出來了,不要鬨脾氣。”水流聲很大,基吉的叫聲也很大。“壞媽咪!我要拔!讓我拔!不要、不要。”他衝上前搶塞子,想塞回去再拔一次,簡舉高不讓他搶到:“沒時間搞這個了!”基吉在水裡站起來,瘦弱濕滑的小身體上滿是泡泡,小臉因為狂怒而扭曲。他伸手搶塞子,腳下一滑,簡生怕他會摔倒撞到頭昏過去,不得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你弄得我好痛喔!”基吉尖叫。基吉差點摔倒,簡的心都亂了,現在她也開始生氣了。“不要叫了!”她大吼。她從架子扯下毛巾包住基吉,將掙紮尖叫的孩子抱出浴缸。她抱他回房間,以特彆小心的動作將他放在床上,因為她很擔心自己會把他往牆上摔。他在床上尖叫、扭動,嘴唇滿是冒泡的口水。“我討厭你!”他大叫。鄰居八成快要報警了。“彆鬨了!”她用大人講理的聲音說,“你現在的表現像小嬰兒。”“我要換媽咪!”基吉大喊,他不小心踢中她的腹部,她痛得快站不起來。她的自製徹底崩潰。“彆鬨了!彆鬨了!彆鬨了!”她像發瘋般尖聲大叫,感覺很痛快,仿佛她有資格這樣做。基吉立刻安靜下來,他後退靠著床頭板,一臉驚恐地抬頭看著她。全身赤裸的他蜷縮成一個小球,臉埋在枕頭裡,可憐兮兮地啜泣。“基吉。”她按住他骨節清晰的背,他全身一震,她內疚得要命。“對不起,我不該大吼。”她將浴巾披在他赤裸的身上。對不起,我不該想把你往牆上摔。他翻身撲進她懷中,像無尾熊一樣纏住她,手臂環繞她的後頸,雙腿夾著她的腰,滿是眼淚鼻涕的小臉埋在她的頸窩。“沒事了,全都沒事了,”她由床上拿起浴巾重新包在他身上,“快點,快點穿上睡衣99csw.,不然你會著涼。”“有人按門鈴。”基吉說。“什麼?”簡說。基吉將頭抬起來,表情警覺而好奇:“你有沒有聽到?”確實有人按門鈴,是樓下的鐵門。簡抱著他去客廳。“是誰?”基吉很驚奇,他的臉頰上還掛著淚珠,但眼睛已經變得明亮清澈。他已經放下了,仿佛剛才的騷亂從沒發生。“不曉得。”簡說。是不是有人來抗議太吵?警察來了?兒童福利單位要把基吉帶走?她拿起對講機話筒:“喂?”“是我!快開門,冷死了。”“瑪德琳?”她按鈕開門,然後放下基吉去開公寓的門。“克洛伊也來了嗎?”基吉興奮地上下跳,毛巾從肩膀滑落。“克洛伊大概已經睡覺了,你也早就該去睡了。”簡望著樓梯間。“晚安!”瑪德琳抬頭對她燦爛微笑,她上樓時發出哢哢的腳步聲,她穿著紅色毛線外套、牛仔褲,以及尖頭高跟靴子。“嗨。”簡說。“我送硬紙板來了。”瑪德琳舉起卷成筒狀的黃色硬紙板,動作像拿指揮棒。簡的眼淚瞬間潰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