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母子走上瑪德琳家的車道,基吉說:“我也想住這種兩層樓的房子。”“是喔?”簡調整掛在臂彎上的包包,另一手拎著塑料保鮮盒,裡麵是剛出爐的香蕉瑪芬。你想要這種人生?我也想啊!“幫我拿一下好嗎?”她將保鮮盒交給基吉,空出手從包包中拿出兩片口香糖,同時端詳這棟房子。有一點老舊,草坪需要修剪,停車棚裡,汽車上方掛著兩艘雙人橡膠小艇,大小衝浪板立在牆邊,陽台上晾曬著海灘巾,一輛兒童腳踏車隨意放置在前院草坪上。這棟房子一點也不特彆,基本上和簡的老家差不多,隻是她老家的房子比較小也比較整齊,離海邊很遠,開車要好幾個小時,所以沒有這麼多海上活動的用具,但隨性單純的郊區氣氛完全相同。這才是童年。其實很簡單,基吉的要求並不過分,他理當享有這樣的生活。倘若她那天晚上沒有出去玩,倘若她沒有喝第三杯龍舌蘭酒,倘若那個人在旁邊坐下時她客氣婉拒,倘若她乖乖在家念完藝術法律學位,以正常的方式找個工作、找個丈夫、背個房貸,或許有一天她也可以住在屬於全家的大房子裡,做一個過正常生活的正常人。但如此一來,基吉就不會是基吉了。說不定她根本不會生小孩。懷孕的前一年她去做過檢查,醫生憂傷地皺起眉頭說:“簡,你必須了解,你恐怕很難受孕,甚至不可能受孕。”“基吉!基吉、基吉、基吉!”大門砰一下被打開,克洛伊衝出來,她穿著仙女洋裝、彩色雨靴,她牽起基吉的手拽著他,“你來是要跟我玩,知道嗎?不是跟我哥哥弗雷德玩。”瑪德琳出現在她身後,一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風格的紅白水玉長洋裝,頭發往上梳,綁成搖曳的馬尾。“簡,新年快樂!你好嗎?真高興見到你。看啊,我的腳踝好了!不過我今天穿平底鞋呢,有沒有很棒?”“這雙鞋很像《綠野仙蹤》裡桃樂絲穿的那雙紅鞋。”簡將瑪芬鬆糕交給瑪德琳。“對極了,很難不愛吧?”瑪德琳打開保鮮盒的蓋子,“老天爺,這該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沒錯。”簡說。她聽見基吉在樓上大笑,笑聲讓她的心情變輕鬆。“真好笑,我打扮得像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家庭主婦,結果會烤瑪芬的人卻是你,”瑪德琳說,“我也很想在家自己烘焙,但從來沒有實行過,每次我都湊不齊材料。你怎麼有辦法準備那麼多麵粉、砂糖,還有啥來著?香草精?”“用買的啊,”簡回答,“有個地方什麼都找得到,它叫作超市。”“我猜你大概會列一張清單,”瑪德琳說,“然後記得帶出門。”簡看得出來,瑪德琳看待自己烘焙的方式,就像自己看待瑪德琳的打扮一樣——一種令人不解又景仰的奇特行為。“瑟萊斯特也會帶雙胞胎過來,她會吃光你的瑪芬。你要喝茶還是咖啡?雖然每次見麵都喝香檳不太好,但我樂意奉陪。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嗎?”瑪德琳帶她走進廚房結合客廳的寬敞區域。“沒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簡回答,“來杯平常的茶就很好了。”“搬家順利嗎?”瑪德琳啟動快煮壺,“你搬家的那陣子,我們剛好在有點遠的海邊度假,不然我一定會叫艾德去幫忙。每次有人搬家,我都會叫他去當工人,他愛死了。”“真的假的?”“假的,其實他很討厭,每次都會生我的氣,說:‘我不是可以隨便借給彆人的工具!’”她壓低音調模仿丈夫,“不過你想想,他去健身房扛啞鈴還要一筆費用,那不如去幫忙扛行李,還不用花錢呢。坐吧,對不起,有點亂。”簡坐下,原木長桌上滿是家庭生活的點點滴滴:芭蕾舞女貼紙、一本打開麵朝下的書、防曬乳液、鑰匙、某種電動玩具和一架樂高飛機。“我的家人來幫忙,”簡說,“因為要爬很多樓梯,所以大家都有點不高興,不過是他們叫我不要花錢請搬家公司的。”(實際上她哥哥是這麼說的:“假如半年後我又得把這台該死的冰箱扛下樓,我絕對會——”)“牛奶?糖?”瑪德琳將茶包放進水裡。“都不用,紅茶就好。呃,今天早上我遇到一個幼兒園媽媽,”簡想趁基吉不在場,聊聊迎新日那天的事,“在加油站,她好像故意假裝沒看見我。”不是好像,是真的。那個媽媽猛地轉頭看另一個方向,速度之快,幾乎像挨了一巴掌。“哦?真的?”瑪德琳似乎覺得很有趣,她拿起一個瑪芬鬆糕,“哪一個?你記得她叫什麼名字嗎?”“哈珀,”簡說,“我相當確定是哈珀,我記得在心裡稱呼她‘黏人哈珀’,因為她似乎一直黏著雷娜塔。她好像是你說的金波波頭,垂垂的長臉,有點像巴吉度犬。”瑪德琳狂笑。“一點也沒錯,是哈珀。對,她是雷娜塔的好姐妹,莫名其妙地覺得這事很榮耀,好像雷娜塔是什麼大明星,她老愛炫耀她會和雷娜塔私下一起出去,像是:‘噢,那天我們去了一家很高級的餐廳,享用很高級的晚餐。’”她咬了一口瑪芬。“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哈珀不想認識我,”簡說,“因為迎新日……”“簡,”瑪德琳打斷她的話,“這個瑪芬……太好吃了。”“謝謝,我可以給你食譜……”“噢,老天,我不想要食譜,隻想要瑪芬,”瑪德琳喝了一大口茶,“我的手機去哪了?我現在立刻發信息給哈珀,問她今天為什麼假裝沒看到我的瑪芬好朋友。”“千萬不要!”簡說。她發現瑪德琳是有點危險的那種人,她會一頭熱捍衛朋友,反而將小漣漪變成大波濤。“哼,我不能容忍,”瑪德琳說,“假如那些臭女人因為迎新日的狀況找碴兒,我絕對會非常火大,因為那天的事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如果真是他做的,我絕對會強迫基吉道歉,”簡說,她必須讓瑪德琳明白,她是會讓小孩道歉的媽媽,“可是他說沒有做,我相信他。”“理所當然,”瑪德琳說,“我也覺得不是他,他感覺很溫和。”“我無法百分之百肯定,”簡說,“唉,我百分之九十九肯定,但——”她停住,咽了一下口水,因為她突然有種強烈的衝動,想將心中的疑慮告訴瑪德琳,告訴她那百分之一的懷疑代表什麼。她想……說出來,當作一個沒有對彆人說過的故事,包裝成有開頭、經過與結局的事件。“那是一個溫暖美好的十月春夜,空氣中有茉莉香,我有嚴重花粉症,喉嚨、眼睛都非常癢。”她可以就這樣說出來,不經思考、沒有感情地把整個故事說完。然後或許瑪德琳會用那種不容分辯的篤定語氣說:“噢,不用擔心啦,簡。根本沒有關聯,基吉就是你所想的那樣,你是他媽媽,你最了解他。”然而,萬一恰恰相反呢?假如簡此刻的感受反映在瑪德琳臉上,哪怕隻有一瞬間,那該怎麼辦?那將是對基吉最嚴重的背叛。一個少女走進廚房,瑪德琳抬起頭說:“噢,阿比蓋爾!過來一起吃瑪芬!簡,這是我的大女兒,阿比蓋爾。”瑪德琳的語氣中多了一分虛假,她放下瑪芬鬆糕,把玩一邊的耳環。“阿比蓋爾?”她再次叫喚,“這位是簡。”簡在椅子上轉過身:“嗨,阿比蓋爾。”她對少女打招呼。阿比蓋爾站在一旁,姿勢非常筆直,整個人一動也不動,雙手交握在身前,仿佛參加宗教儀式。“你好。”阿比蓋爾對簡微笑,瞬間流露出令人意外的溫暖。那是瑪德琳的燦爛笑容,但除此之外,很難看出她們是母女。阿比蓋爾的眼珠顏色和發色都比較深,五官更深邃。她的頭發垂落,淩亂的感覺似乎剛睡醒,她穿著沒有線條的棕色洋裝與黑色內搭褲,雙手都有精細的指甲花彩繪,一路延伸到前臂。她隻戴了一件首飾,她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用黑色鞋帶串起的銀骷髏頭。“爸要來接我。”阿比蓋爾說。“什麼?沒有這回事。”瑪德琳說。“有,今晚我要住在那裡,因為我明天和路易莎有約,一大早就得到,爸的家距離比較近。”“頂多差十分鐘。”瑪德琳抗議。“可是從爸和邦妮家過去比較簡單,”阿比蓋爾說,“出門前不必耗那麼久,我們不必在車上等弗雷德找鞋子,或等克洛伊跑回房間換芭比娃娃。”“看來斯凱從來不會跑回房間換芭比娃娃。”瑪德琳說。“邦妮絕不會讓斯凱玩芭比,再過一百萬年也不可能,”阿比蓋爾翻了個白眼,好像所有人都該知道,“媽,你真的不該讓克洛伊玩芭比,那種玩具完全違反女性主義,會給她不切實際的身材期望。”“可不是嘛,可惜克洛伊已經玩過芭比,來不及挽回了。”瑪德琳對簡悵然一笑。門外傳來喇叭聲。“他來了。”阿比蓋爾說。“你已經打過電話給他了?”瑪德琳氣得臉發紅,“你沒有先問過我就安排好了?”“我問過爸,”阿比蓋爾過來桌邊吻一下瑪德琳的臉頰,“拜拜,媽。”“很高興認識你。”阿比蓋爾對簡微笑,簡很難不喜歡這個小姑娘。“阿比蓋爾·瑪麗!”瑪德琳站起來,“我無法接受,你不可以自行決定要住哪裡。”阿比蓋爾停下腳步,轉過身。“為什麼?憑什麼你和爸就可以隨意決定我輪到和誰住?”阿比蓋爾氣到發抖的模樣和瑪德琳十分神似,“好像我是你們所擁有的東西,好像我是你的車,可以和彆人分享。”“不是那樣。”瑪德琳開始辯解。“就是那樣。”阿比蓋爾說。外麵再次傳來喇叭聲。“怎麼回事?”一名中年男子走進廚房,衝浪衣脫到腰間,露出毛茸茸的寬闊胸膛。他身邊的小男孩打扮完全一模一樣,差彆隻不過是男孩的胸膛瘦小無毛。他對阿比蓋爾說:“你爸在外麵。”“我知道,”阿比蓋爾說著看了看男人的毛毛胸,“你不該穿那樣跑來跑去,很惡心。”“什麼?不能秀我的好身材嗎?”那個人得意地一捶胸膛,對簡微笑,她不自在地回以笑容。“惡心死了,”阿比蓋爾說,“我要走了。”“這件事還沒完,等你回來繼續談!”瑪德琳說。“隨便啦。”“不準跟我說隨便!”瑪德琳高聲說,外麵傳來甩門的聲音。“媽咪,我快餓死了。”“拿個瑪芬吃,”瑪德琳抑鬱地說,她頹然重新坐下,“簡,這是我先生艾德,我兒子弗雷德。艾德、弗雷德,很容易記。”“因為有押韻。”弗雷德解釋。“你好,”艾德和簡握手,“抱歉,我的樣子很惡心,我和弗雷德去衝浪。”他坐在簡對麵,摟著瑪德琳:“阿比蓋爾又惹你不高興了?”瑪德琳將臉靠在他肩上:“你像隻落水狗,還滿身鹽味。”“這個好好吃喔!”弗雷德大口咬著瑪芬,同時伸手拿了第二個。下次簡會多帶幾個來。“媽咪!我們需——要你!”克洛伊在走廊上大喊。“我要去玩滑板。”弗雷德拿了第三個瑪芬。“記得戴安全帽。”瑪德琳與艾德異口同聲叮嚀。“媽咪!”克洛伊大喊。“聽見了!”瑪德琳大聲回答,“艾德,陪簡聊天。”她往走廊走去。簡做好心理準備,看來得由她負責說話了,但艾德自在微笑,拿了一個瑪芬往後一靠。“你是基吉的媽媽吧?你怎麼會想到取基吉這個名字?”“是我哥的建議,”簡說,“他非常迷牙買加雷鬼教父巴布·馬利,好像巴布·馬利的兒子就叫基吉。”她停頓,想起剛出生的寶寶被放進她懷中,那感覺有如奇跡,而他的眼神好嚴肅。“我喜歡這個名字,因為有點異想天開。我自己的名字很無聊,平凡的簡,大家常這麼說。”“簡這個名字很好聽、很典雅,”艾德的語氣非常認真,她不禁有一點點愛上他,“事實上,當初幫女兒取名字時,我提出的名單裡原本有簡,可惜被否決了,不過我已經贏了一次,弗雷德的名字是我取的。”簡的目光被牆上的婚紗照吸引過去——瑪德琳穿著香檳色薄紗禮服,坐在艾德腿上,兩個人都笑眯了眼睛。“你和瑪德琳是怎麼認識的?”她問。艾德的臉發亮,這顯然是他很愛說的故事。“小時候我住在她家對麵,”他說,“瑪德琳家隔壁住著一個黎巴嫩家庭,那家有六個兒子,一個個都很高大魁梧,我很怕他們。他們經常在街上打板球,有時候瑪德琳也會加入,她小跑步登場,體格隻有那些大塊頭的一半,頭上綁著緞帶,手上戴著亮晶晶的手環,唉,你也知道她就是那樣,最女孩子氣的女孩子,可是我的天,她的球技非常驚人。”他放下瑪芬,站起來示範。“她上場,先撥撥頭發,拍拍洋裝,然後拿起球棒,接下來隻聽到‘哐當’一聲,”他做出揮棒的動作,“那些男生隻能跪在地上抱頭痛哭。”“你又在說板球的故事?”瑪德琳從克洛伊的房間回來。“我站在房間窗戶邊看,那時我就愛上她了,”艾德說,“真心、瘋狂地深愛她。”“我甚至不知道有他這個人存在。”瑪德琳輕快地說。“沒錯,她不知道。後來我們長大各自離家,我從我媽那裡聽說瑪德琳嫁給一個爛人。”艾德說。“小聲點。”瑪德琳拍他的手臂。“幾年過去了,一個朋友過三十歲生日,在家舉辦烤肉派對,我去了。大家在後院打板球,沒想到有個女人踩著細高跟鞋上場,一身亮晶晶的首飾,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你猜是誰?就是對麵家的瑪德琳,我的心跳都停止了。”“好浪漫的故事。”簡說。“那天我原本打算不去的。”艾德說。簡發現,即使這個故事九九藏書已經說過幾百次了,他的眼睛依然閃閃發亮。“我也是,”瑪德琳說,“我原本預約了要做指甲,還特地取消了,通常我絕不會取消做指甲。”他們相視而笑。簡轉開視線,端起茶杯,雖然已經空了,但還是假裝喝一口。門鈴響了。“應該是瑟萊斯特。”瑪德琳說。這下可好,我得被完美佳偶和完美佳麗夾攻。簡想著,繼續端著空杯子假裝喝茶。四周的一切都是繽紛、豔麗、活潑的色彩,整棟房子裡隻有她黯淡無光。巴恩斯老師:可想而知,家長在校外也會互相往來。猜謎晚會發生衝突的原因,很可能與畢利威小學完全無關,我認為應該說明這一點。西婭:對啊,巴恩斯老師當然會這麼說,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