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皇後走到皇帝床榻前站定,問了陶奉禦幾句,弄明白來龍去脈,便對尉遲越道:“三郎,時候不早了,你先和七娘去少陽院歇息,明日一早便回城中去。”尉遲越看了眼床上的皇帝,微露遲疑。皇後語重心長道:“聖人與我都知道你最是孝順,不過你身為儲君,當以國事為重,若是因侍疾耽誤了朝政,你阿耶也不能心安。”說著,她轉頭看了一眼皇帝:“聖人說是也不是?”聖人什麼都說不出來,連根小指頭也動彈不得。張皇後拍了拍兒子的胳膊:“如今聖人臥床,你更當保重身體,不可過於勞累。去吧,這裡有我和陶奉禦在,你們留下也幫不上什麼忙。”又看了眼賢妃,無奈地歎了口氣:“也不必擔心你母妃,我會叫人好生看顧她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尉遲越隻得道:“謹遵母後教誨。”又向皇帝施了一禮:“請阿耶靜心休養,兒子先告退。”目送兒子與媳婦離去,張皇後又看向郭賢妃,經過醫官及時救治,又服下治心疾的丸藥,她這時已經緩過來一些,淚水糊了滿臉,臉頰和下頜上還留著外甥女抓出的一道道血痕,煞是可憐。張皇後吩咐宮人道:“扶賢妃娘娘去偏殿歇息。”郭賢妃卻帶著哭腔道:“求皇後娘娘開恩,讓妾留在這裡伺候聖人……”皇後在心裡“嘖”了一聲,放緩了聲氣:“你自己都病懨懨的,怎麼伺候聖人?先去歇一宿吧,你臉上好幾處破了皮,去上點傷藥,免得留下瘢痕。放心,聖人明白你這份心意。”聖人說不出話,隻能由著發妻替他說。郭賢妃隻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張皇後又叫人將何婉蕙帶下去,屏退了醫官和黃門,隻留了皇帝最信任的那個老內侍在側。皇帝轉動眼珠看向發妻,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好好打量過皇後,按祖製他初一十五該去皇後宮中,但這祖製早就形同虛設,他隻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與皇後打交道,動輒大半年見不上一麵。便是見了麵,他也儘量不去看她,有時不經意一瞥,便在心裡暗暗驚異她的衰老——興許是年輕時虧了身子的緣故,她老得特彆快,容顏慘悴,兩鬢華發早生,與年歲相當的賢妃像是兩輩人。他偶爾會想起當年那個著紅衣、騎白馬的少女,很難將他們視作同一個人。可如今,他躺在床上,費勁地轉動眼珠打量她,卻依稀從這婦人的臉上看出了當年的影子,那般傲慢驕矜、不可一世,又那般令人著迷。張皇後走近兩步,理了理衣袖,對床上的男人笑道:“連自己身體都無法掌控,這種滋味不好受吧?”皇帝瞳孔驟縮,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他努力轉動眼睛,對著侍奉他多年的大黃門,可向來忠心耿耿的中官隻是垂手立在一旁,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張皇後輕笑了一聲:“知道他們為何找不到玉華真人麼?”皇帝瞬間明白過來,頓時如墜冰窟——他這身軀毫無知覺,但神魂能感到徹骨的寒意。張皇後臉上的笑容隱去,刻骨銘心的恨意從她眼中流出來:“你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當年知道那事的人全都滅口了是不是?可惜你不知道,替你和藥的高人身中數刀,卻死裡逃生撿回一條命,他藏得很好,連我都花了十多年才將他找出來。”她從袖子裡取出一隻琉璃小瓶,拔下塞子,倒了一粒小指甲蓋大小的丸藥在掌心,用兩指拈起來,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藥丸在燭焰中閃著金紫色的光芒。“當初你用來毒害我孩兒的藥便是他煉的,如今我特地托他煉了紫金丹還你,還喜歡麼?我正愁怎麼把這仙丹送給你,偏就遇上何家四處搜羅方士高人,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她注視著皇帝的眼睛,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男人,可以從眼睛一直看到他心底。她享受了一會兒他的驚懼和懊惱,像是三伏天飲下一大碗冰水,隻覺沁人心脾。“我倒是不曾料到,藥效發作得這樣快,”她撣了撣衣襟,“本想叫你再享幾日福的,玉華真人不是叮囑過你,一日不可超過三粒麼?”皇帝若是能說話,這時定然破口大罵,奈何他說不出來,隻能從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音,回旋在寂靜的寢殿中,詭異又可怖。張皇後微微蹙眉:“真是可憐啊,這樣苟延殘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惜如今你連死都死不成。我來告訴你,接下去你要過的是什麼日子,也好叫你有個準備。”她略微傾身:“你隻能日複一日地躺在這張床上,肌膚潰爛,結痂,脫落,再潰爛,渾身惡臭,口外眼斜,連最忠心的下人也嫌惡你。你的皮囊就是你的囹圄,至死方休。”“對了,”她粲然一笑,“我會命人替你好好醫治,每日往裡灌補藥,你可要爭氣些,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皇帝不願再看她,閉上了眼睛,但他無法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疾不徐的聲音直往他耳朵裡灌:“你這一輩子也並非一無是處,至少你生了個好兒子,也算為江山社稷做了件好事。如今三郎可以獨當一麵,你也該退位讓賢了。”她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好歹夫妻一場,我也不至於一點情麵也不顧。你的可心人,我替你留下,待你死後,讓她為你守陵,算是仁至義儘了吧?”她直起身:“時辰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待禪讓詔書立好,我再來探望你。”又對大黃門道:“去請何昭媛進來伺候,宮人黃門粗手笨腳,彆叫他們近聖人的身,何昭媛是個細致人,聖人的禦體交給她我才放心。”說罷轉身向外走去。出了寢殿,正要登輦,側殿中忽然衝出一個人來,輕薄的紗衣在晚風中飛揚,像是要乘風而去的仙子。皇後不用細瞧便知是何九娘,她雖沒什麼見識,膽量倒是真的大,都到了這份上,仍舊拚命為自己爭取,算得上百折不撓。何婉蕙跪倒在皇後跟前,以額觸地:“求皇後娘娘垂憐……賤妾知道錯了,賤妾不知那丹丸有害,未能勸諫聖人,求皇後娘娘看在太子殿下的分上,饒了賤妾這一回……”張皇後頓住腳步,轉過身,對著匍匐在地上的女子道:“我沒罰你,隻是叫你伺候聖人。”何婉蕙語塞,隨即不住叩首:“賤妾素知娘娘寬宏大量、宅心仁厚,求娘娘開恩……”張皇後屏退下人,走上前去,冷冷道:“我也算看著你長大,本來也不想為難你,不過那日你說了不該說的話,越界了。”何婉蕙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指的是什麼。她冊封昭媛第二日,去甘露殿向皇後請安,皇帝生怕發妻給心上人沒臉,特地陪著她同去。那時她春風得意,想起皇後幾次三番阻撓她與太子的婚事,有心殺雞儆猴,便裝作不經意地對皇後身邊的女官秦婉道:“記得秦尚宮單名一個‘婉’字?倒是與我重了。”皇帝聞言便說秦婉犯了昭媛的名諱,勒令她改個彆的名字。張皇後當時什麼也沒說,何婉蕙隻覺揚眉吐氣,不想這麼一件小事竟然葬送了她一生。她說不出話來,委頓在地,捧著臉失聲痛哭,哭她淒慘的身世、不幸的遭遇。她事事強出彆人一頭,偏偏命不好。思及此,她的眼淚便像決堤的洪水一般往下流。張皇後也不去看她,眼淚是流不乾的,隻會越流越多,她還年輕,有漫長的一生去慢慢體會。……陶奉禦替皇帝連著施了幾日針,他的知覺恢複了一些,脖子能小幅轉動,半邊臉也可以略微動動,除了“嗬嗬”、“咯咯”,他能發出些彆的聲音,隻可惜含糊不清,沒人聽得明白。脖子往下仍舊是毫無知覺。陶奉禦使儘了渾身解數,依然束手無策,生怕持續行針有所妨害,便停了針,隻用湯藥替皇帝調養。皇帝突發風疾一病不起,朝野上下還是不免震動了一下——雖說皇帝不理政,畢竟還是一國之君。皇帝過量服食丹藥、勞逸失度的傳聞不脛而走,雖然不能放到台麵上說,眾人都知是怎麼回事,而那獻藥的方士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被傳得神乎其神。那方士蹤跡難覓,敬獻方士和何家人卻跑不掉。好在太子與皇後寬宏大量,隻是將在朝為官的幾個何家人革職查辦,也不曾追究何昭媛的過失,隻是把她從九嬪之一的正二品昭媛降為正七品禦女。皇後顧念聖人與何禦女情篤,破例讓何禦女住在聖人寢宮中朝夕伺候,以慰聖心。郭賢妃在瑤光樓歇息了一夜,翌日早晨一睜眼便鬨著要去伺候皇帝,一進瑤光樓便看見何婉蕙坐在床邊,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去便摑了她一記耳光,將她趕出樓外。宮人去向張皇後稟報時,皇後正在喝藥,聽了啼笑皆非,搖搖頭:“由她去吧。”張皇後當日便擺駕回蓬萊宮。何婉蕙不得不留在華清宮,郭賢妃卻是自己執意要留下,自己心疾還未痊愈,卻守在皇帝床前寸步不離,端湯喂藥、擦洗身子,比他未得風疾時還無微不至。伺候皇帝的間隙,郭賢妃閒著無事,便將外甥女叫來磋磨泄憤。真的動笞杖她也下不去手,不過是用掌摑、用拳捶,再往她頭臉上啐兩口。她是個四體不勤的深宮婦人,沒多大力氣,打得並不重,但她一邊打一邊“狐魅狐魅”地罵個不休,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每每令何婉蕙羞憤欲絕。然而何婉蕙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如今沒有皇帝護著她,她又從昭媛降成禦女,賢妃卻還是那個賢妃,誕育了兩個皇子,還是太子生母。皇帝在床榻上躺了半個月,賢妃衣不解帶地伺候了他半個月。這一日,她照例端了藥碗喂他,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又溫柔,喂了半碗,她將碗撂下,掏出絹帕,小心翼翼地揩揩他外斜的嘴角,柔聲道:“一下子喝太多肚脹,聖人且歇歇。”又握住皇帝的手,細細端詳他的臉:“四郎,如今你知道誰待你真心了吧?那些狐魅隻是圖你權勢名利,你呀,真是傻,叫他們害成這樣……”她嘴上喋喋不休地數落著,眼淚湧出來,趴在他胸膛上,自言自語似地喃喃道:“這樣也好,總算沒人再與我搶你了。”皇帝的歪嘴動了動,發出一串含糊的聲音。賢妃抬起頭,捋了捋他的額頭,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想與我說什麼?”皇帝使勁從喉間憋出幾個字:“阿……阿蕙……”賢妃臉色大變,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一邊捶著他毫無知覺的身體,一邊哭:“你到如今還念著那小狐魅!”她哭著哭著笑起來,騰地站起身:“好,好,我算死心了,你去與她過吧!”當日,郭賢妃收拾行裝回到蓬萊宮,又犯了半個月心疾。直到皇帝禪位,親兒子登基,她跟著榮升太後,這心疾才緩過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