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援軍(1 / 1)

尉遲越帶著兩千禁軍長途奔襲,星夜兼程,日行三百裡,隻在萬不得已時停下秣馬,讓馬匹和將士稍作休息。這段路程便是急行軍也需三日,而他們隻用了一日半。第二日午後,他們終於翻越了賀蘭山,渡過河便是靈州城了。尉遲越知道對岸定有敵軍把守,而禁軍將士人困馬乏,必須養精蓄銳才能作戰,心中焦急萬分,仍不得不下令原地休息一個時辰。將士們飲了馬,吃了些乾糧,席地而臥,枕著雜草便昏睡過去。尉遲越一天一夜未合眼,卻沒有半點睡意。賈七拿了水囊和乾糧來:“殿下整日未進粒米,多少用一些吧。”尉遲越點點頭,接過水囊喝了一口,又逼著自己吃了一口餅,卻梗在喉嚨中難以下咽,又喝了口水勉強咽下,便將水囊和餅都還給了賈七:“你也去睡吧,一會兒渡河有一場硬仗。”賈七眉頭動了動:“娘子吉人天相,一定會化險為夷的。”尉遲越的目光與鉛灰色的天空一樣沉:“孤知道。”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一定不是為了分離。他遙望著對岸,靈州城的輪廓依稀可辨,他五指不覺握成拳,指甲深深嵌進手心。等待的時間無比漫長,一刹那仿佛拉成了一年。好不容易熬完一個時辰,他立即下令開拔,騎馬從淺灘涉水渡河。太子料得不錯,他們在渡河時遭遇了大批突騎施人的阻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粗略估計少說有五六千。尉遲越命弓弩手放箭。大燕禁軍弓弩精良,射程遠勝突騎施人的弓弩,數百支羽箭帶著嘯聲向敵軍飛去,猶如一場急雨。禁軍將士個個精於騎射,幾乎箭無虛發,突騎施騎兵一個接一個中箭從馬上栽倒下來,頓時方寸大亂。尉遲越趁著他們陣腳大亂,舉起長刀,一夾馬腹,帶著數百前鋒率先衝入敵陣。眾將士見太子身先士卒,頓時士氣大振,高喊著衝殺過去,一時間刀光箭雨,血肉橫飛。突騎施士兵一路打到靈州,不曾遇到過這樣悍勇又精良的軍隊,很快潰不成軍,領軍的裨將被尉遲越一箭貫穿眉心,跌落馬下。太子將長弓背到背上,抽出配刀,一勒韁繩,調轉馬頭,朝著敵軍的帥旗衝去,揮刀一劈,便將旗杆劈成了兩半。突騎施士兵見將領被殺,帥旗又被斬斷,惶遽不已,顧不上抵擋,一時間狼奔豕突。尉遲越正要帶兵掩殺過去,隻聽大地隆隆作響,那些逃竄的突騎施士兵重又折返回來,他們後麵是一大支突騎施騎兵,由遠及近,黑色的帥旗迎風飄揚。尉遲越臉色一沉,那是阿史那彌真統領的主力精銳。他握緊手中刀,朝靈州城遙望了一眼,心中道:“小丸,等我。”……靈州刺史府,後院正堂。一眾女眷瑟縮在牆角,緊緊盯著門口。謝夫人一手抱著不滿一歲的幼女,一手摟著長女,勻不出手來,便讓八歲的長子緊緊靠在她身邊。謝府護衛們的痛呼逐漸聽不見了。而沉重的腳步聲、聽不懂的咒罵聲、突騎施鎖甲的嘩啦聲、丁丁當當的刀劍撞擊聲卻不見稀少。謝夫人明白過來,突騎施人定是分贓不勻,自己人打起來了。她的心突突直跳,心裡默默向神佛祈禱,隻盼著他們多打一會兒,撐到有人來救他們。但是有誰會來救他們?郎君此刻在哪裡?不知可曾遇到不測?思及此,她的心仿佛被鐵鉗夾住,身子不由自主顫抖,眼淚要從眼眶中溢出來。然而她隻能咬著牙忍住。她是當家主母,大難臨頭,這一屋子的女人孩子都要靠她,她不能先慌起來。四歲的謝大娘已有些曉事了,縮在母親懷裡,一個勁地吮著拇指——這是她年幼時的習慣,兩年前便已改掉了。謝夫人將女兒的手拿開,把她摟得更緊,小聲哄道:“大娘彆怕,有阿娘在……”謝大娘懵懂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道:“阿娘,阿耶在哪兒呢……”謝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怕叫女兒看到,將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摁進懷裡,摸摸她的後腦勺:“阿耶有正事要辦,我們在家等他,乖。”謝大娘小聲抱怨:“阿耶怎麼老有正事啊……”謝夫人還來不及開口,八歲的謝大郎對妹妹道:“阿耶是刺史,很忙的。”外麵的兵刃相擊聲慢慢稀少,謝夫人的心沉沉地往下墜。突然間,隻聽“砰”的一聲響,有人開始撞門了。謝夫人懷中的幼女“哇”地一聲啼哭起來。她不自覺地拍哄:“二娘莫怕,莫怕……”謝大娘將拇指吮得發紅,此時被妹妹的哭聲一勾,終於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撞門聲像鼓點,越來越密,越來越響,隨著每一次撞擊,便有一股冷風從縫隙中漏進來,吹得裡麵的人一個激靈。他們已將坐榻、幾案、櫃櫥、衣箱、繡架、茶床……一切能挪動的東西都拖到門口抵住門扇,然而誰都知道,這兩扇木門遲早會被撞開。幾個婢女捂著嘴,忍不住發出壓抑的啜泣。謝夫人克製住自己的顫抖,回頭對他們道:“你們跟著我,主仆一場,到頭來沒落著什麼好,對不住……”嬤嬤和婢女們都大聲嚎啕起來,有個老嬤嬤道:“能伺候使君和夫人是我們的福分。”話音甫落,隻聽“訇”一聲巨響,門閂被生生撞斷,抵在門口的什物隨著門打開,被不斷往裡推。外頭的院門和倒房已經燒起來了,滿院子的火光,庭中屍橫遍地,有謝府的護院和仆役,也有許多突騎施士兵。經過一場惡鬥活下來的,便千方百計地往門裡擠。女人們瑟縮在牆根,互相摟抱著,已經哭號成一片。謝夫人渾身僵冷,牙齒打顫,幾乎不能動彈。她強忍著恐懼,把繈褓中的幼女交給乳母,顫抖著手摸到腰間,抽出匕首握在手裡。一個手持大刀的突騎施士兵已經翻過門口的障礙進到堂中,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足有二十來人。不等為首之人下令,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翻箱倒櫃搜找金銀財帛。那首領不用親自搜刮錢財,便好整以暇地朝母子幾人步步進逼。謝大郎雙手握著劍柄,站到母親和妹妹身前,小小的身子不住顫抖。但他還是揮舞著手裡的短劍,大聲喊道:“賊人不許害我阿娘!”刀尖嗒嗒地往下滴血,那突騎施衝他咧嘴一笑,對同伴們說了一句突厥話,那些人都笑起來。謝大郎明白他們是在笑話自己,小小的身體裡燃起怒火;“我不怕你們!”這麼一喊,他仿佛真的沒那麼怕了,雙腿也沒有那麼軟了。阿耶說男兒在世當頂天立地,阿耶的話總是對的。那人笑夠了,終於舉起刀。謝大郎忍不住閉上眼,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身子一晃,睜眼一看,卻是母親將他攬到了身後。謝夫人用匕首指著那突騎施士兵:“彆過來……”那些突騎施人又是一陣哄笑,肆無忌憚的目光在謝夫人身上來回打量。謝夫人從未受過這樣的羞辱,一時間隻求速死,但她還有三個年幼的孩子,她不能拋下他們先死。突騎施人掃了一眼她手裡的匕首,笑著拍拍自己心口,提著刀挺身上前,嬉笑著說了一串突厥話。謝夫人一句也聽不懂,但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嘲笑她不敢殺人。她滿腔怒火,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然而手腕使不上力氣,怎麼也不敢將匕首插向那突騎施人的心口,眼看著他步步逼近,她隻能連連後退。那突騎施人忽然伸手捉住她手腕,隨意一擰。謝夫人感到手腕一酸,不由自主鬆開手,匕首“當”一聲落在地上。她臉色煞白,眼下連尋死的機會都沒了,等著她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事。那突騎施人猙獰的笑臉慢慢靠近。謝夫人耳邊嗡嗡作響,幾乎昏厥,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她忽聽“嚓”的一聲響,隨即一股溫熱的液體減到她臉上,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幾欲作嘔。她用袖子擦了擦眼前的血,睜眼一看,差點嚇得魂飛魄散,那突騎施頭領被斬下了頭顱,身體慢慢軟倒下去。她定睛一看,卻是幾個提著陌刀、滿身是血的大燕士兵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她。為首之人捂著淌血的左臂,眉骨上有一道可怖的刀傷。那人衝她一笑:“謝夫人還是閉上眼,免得嚇到。”陡然生變,一眾突騎施士兵警覺地停下手,循聲一瞧,來人卻不過是四五個燕國殘兵,便即提著刀圍上來。幾名守軍都負了傷,鎧甲和戰袍殘破不堪,仿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為首之人高呼一聲:“弟兄們,殺光這些蠻子!”說罷便舉起陌刀揮劈,一刀將一個突騎施士兵的胳膊斬了下來。幾人不要命似地砍殺,突騎施人的長刀砍在他們身上,他們卻好似沒有知覺,一直揮砍,直到血流乾,雙腳不能站立,直到兩條胳膊都不能揮刀,這才山崩一般轟然倒下。突騎施士兵人多勢眾,他們以一敵五,靠著不要命的打法,竟然將這群突騎施人殺了個片甲不留。為首的年輕人砍下最後一顆頭顱,踉蹌了一步,隱約聽見身後有更多的腳步聲和突騎施士兵的喊聲傳來,他的視野慢慢暗下來,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他拖著刀走到謝大郎跟前,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倒提著,把刀柄塞進他小小的手裡:“這才是能殺人的刀。”他在孩子肩上拍了一下:“小郎君,要是見到使君,替我帶句話,龐四對不住……”話未說完,他便倒了下去。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邊的聲音都遠去了,就在這時,他隱隱聽見有人在喊:“援軍到了……”他努力傾聽,可他耳朵裡像是灌滿了水,聲音越來越模糊,什麼也聽不清了。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幻覺。活著的人卻聽得一清二楚。援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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