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生變(1 / 1)

沈宜秋換上士子的白衣,叫上表兄邵澤,便與李嬤嬤一起坐馬車出了門。靈州城的市坊位於羅城之東,占兩坊之地,四周環繞市牆,東南西北各開二門。牆內有順牆小街通往四周貯存貨物的邸鋪。市場中有縱橫四街,中心建有市樓,市局與平準局便設於樓中。全市分為四大區,按所賣貨物的種類分為近兩百行,店肆以千計,要全逛完,恐怕三日三夜都不夠。沈宜秋一行到市坊南門外時,才堪堪過午時,市坊中已經人潮洶湧,時不時有牽著駱駝的西域商人從旁邊經過,駝鈴馬鈴與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沈宜秋先去書肆與筆墨鋪子逛了逛,買了些西域產的顏料和紙,接著便與李嬤嬤去乾果行,采買過幾日祭奠母親用的供品。幾人邊看邊走,經過一爿賣菓子蜜煎的鋪子,店主正在為一個客人稱林檎乾,忽然停下手裡的活計,衝著李嬤嬤道:“李大娘,是你嗎?”李嬤嬤停住腳步,眯著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石三郎,你的鋪子搬到這裡來啦?”店主人迅速稱好貨,打發走客人,便即跑出來:“大娘什麼時候回靈州的?”李嬤嬤道:“回來月餘。”店主人又打量了沈宜秋一會兒,露出困惑之色:“這位是……”李嬤嬤道:“這兩位都是我們夫人娘家外甥。”店主道:“可是沈夫人?”一拍大腿:“我就說看著怪眼熟的,原來是沈夫人的家人。”“幾位且稍等片刻。”店主人說著返身回了鋪子裡,不一會兒便提著一大包東西出來,往李嬤嬤籃子裡塞:“剛從西州和沙洲來的乾果,一點心意,李大娘拿著。”李嬤嬤哪裡肯白受,便要付錢,店主道:“當年我惹了官非,叫縣令冤枉,多虧沈使君替我翻案,我這條命是沈使君救的,這點東西值當什麼。”店主的嗓門很大,兩人一通推讓,很快便引來其他店主和客人的圍觀,石大郎對著眾人道:“這位是沈使君夫人的家人!”眾店主一聽,都忙不迭地從自己鋪子裡包了東西,走出來往李嬤嬤籃子裡塞,竟將鋪子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來買東西的百姓也紛紛從自己的籃子、背囊中抓了剛買的東西往李嬤嬤籃子裡塞。李嬤嬤的籃子很快被塞得滿滿當當,眾人便將東西往幾人的手裡、懷裡塞。沈宜秋和邵澤都叫這場麵驚得目瞪口呆,連聲道:“不能白拿諸位的東西。”可他們微弱的聲音很快便淹沒在眾人七嘴八舌的稱頌中。“承光六年大旱,多虧沈使君開倉放糧,連自己府裡的米糧也拿出來接濟貧苦人……”“原先這市坊裡都是草棚,當年大火,燒死好幾百號人,沈使君到任以後都改了瓦屋,又開了水渠……”“沈使君建的學堂,貧苦人家的孩子也能去聽講,夫子的束脩都是使君和夫人出的……”……又有人問:“李大娘,使君家的小娘子回了長安可好?嫁人不曾?”李嬤嬤瞥了一眼沈宜秋,笑道:“我們小娘子如今是太子妃娘娘了,過得很好,多謝各位關心。”皇太子大婚的敕詔自然下達了天下各州府,但普通百姓多有不知太子妃家世身份的。一聽這話,周圍一片嘩然,都道好人自有福報,也隻有沈使君家的小娘子配得上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沈宜秋嘴角不覺漾起微笑,回頭在給尉遲越的回信中提一嘴,不知他的尾巴要翹到哪裡去。更有熱心的大嬸大娘注意到沈夫人兩個眉清目秀的“娘家外甥”,殷勤問道:“兩位小郎君可有家室了,我們坊中有位小娘子,家世人品樣樣好……”沈宜秋和邵澤無可奈何:“某等已經定下親事,有勞諸位。”幾人被圍了小半個時辰,還是石店主扯著嗓子吼了一聲:“兩位小郎君和李大娘還有正事忙呢,都彆擋著人家的道了!”眾人這才意猶未儘地慢慢散開。三人好容易從熱情的百姓中突圍,手中提著,懷裡抱著,再也拿不下什麼,集市也逛不成了。李嬤嬤無奈道:“以前就是這樣,我們刺史府的下人都不敢自己上集市。”她頓了頓,眼中淚光閃閃:“沒想到十多年過去,靈州的百姓還記著郎君和夫人的好……”沈宜秋亦是慨然:“阿耶常說,他在靈州六年,並無什麼值得稱道的功績,隻是努力儘刺史之責而已,百姓的愛戴常叫他惶恐難安,愧不敢當。”三人一行說一行往坊外走,還未走到南門口,遠遠看見一人快馬奔來,有幾分眼熟。轉眼間那人到了近處,卻是賈七。賈七一勒馬韁,翻身下馬,匆匆向沈宜秋行了一禮,壓低聲音道:“林公子,周將軍請公子回府,有要事稟報。”沈宜秋見他一掃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間儘是焦灼,心不由一沉,知道市坊中人來人往不是說話的地方,但還是按捺不住,小聲問道:“劉公子無恙?”賈七搖搖頭:“不是劉公子那頭出事,詳細情形屬下亦不知,周將軍隻叫屬下來找林公子。”沈宜秋本以為是尉遲越在涼州遇到什麼不測,聽賈七這麼一說,心裡略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車前,上了馬車,便即讓輿人即刻驅車回府。回到刺史府,沈宜秋下了車,一刻也不敢耽擱,連一口茶都沒顧上喝,立即叫人去請羽林中郎將周洵。領命去通稟的黃門剛走到院門外,便撞上了周洵,原來他一聽說太子妃回府,便即匆匆趕來。周洵走進堂中,向沈宜秋草草施了一禮:“末將拜見太子妃娘娘。”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隻見他目光沉鬱,雙眉緊鎖,便知絕非小事,定了定神道:“周將軍請坐,不知有何變故?”周洵道:“啟稟娘娘,末將接到軍報,突騎施大舉寇邊,大軍已至定遠。”沈宜秋一怔,旋即皺起眉頭,自從突厥向大燕稱臣,各部已經安分了幾十年,不久前的元旦還有突騎施使者前來進獻貢物。她一邊思忖一邊道:“如今是春季,又無旱災,北狄突然犯邊,甚是蹊蹺,莫非與這次的議和有關?”周洵未料她聽說北狄寇邊,沒有驚慌失措,卻與他正經討論起邊關局勢來,心中微訝,但他不耐煩與一個久居內宅的女流之輩討論正事,挑挑眉道:“娘娘不必過問這些,末將懇請護送娘娘儘快啟程回長安。”沈宜秋答非所問:“突騎施軍有多少人?”周洵的嘴唇繃成一線,煩躁溢於言表:“回稟娘娘,約有十萬之眾。”他以為太子妃聽見敵軍有十萬之眾,定會大驚失色,誰知她隻是點點頭,神色雖凝重,卻未露半點慌張之色,甚至連手中的茶杯都是穩穩當當。周洵不覺有些疑惑,連他聽到軍報時都有些張皇失措,緩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轉念一想,這些深宅婦人大約不知道十萬騎兵意味著什麼。正想著,沈宜秋又道:“敢問周將軍,靈州城可有危險?”周洵急著點兵開拔,哪有閒心向一個婦人解釋這些事,便道:“眼下當務之急是儘快護送娘娘回長安。”沈宜秋不以為忤,平靜地道:“請周將軍見諒,靈州是我半個故鄉,若不問個清楚明白,請恕我不能從命。”說著抿了一口茶,一副巋然不動的模樣。周洵沉下臉盯著她,沈宜秋不閃不避,目光平靜而堅定。周將軍片刻後敗下陣來,隻得耐著性子道:“朔方軍在靈武尚有兩萬兵力,北狄進犯,前去西州的朔方軍定會回救,邠州亦有駐軍,援軍半月便可至靈州。靈州城牆高城固,除了靈武的朔方軍之外,城中尚有州兵三千,隻要守住半月,待援軍解圍便可。”沈宜秋凝視他一會兒,見他神色坦然,並無什麼隱瞞,便點點頭:“好,我們儘快動身。”周洵本以為要廢一番口舌,未料她這麼爽快便答應了,一時有些語塞,半晌才道:“末將這便回營整軍。”沈宜秋想留在靈州,但她也明白,自己這個當朝太子妃留在城裡,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招禍。周洵說的這些基本屬實,與她對局勢的判斷基本吻合。翌日清晨,沈宜秋辭彆了謝刺史,便與周洵統領的一千禁衛離開了靈州城。臨行前,沈宜秋派人將他們離開靈州的消息送往涼州,一來安尉遲越的心,二來也讓他了解自己的行蹤。一行人仍舊按原路返回,為免夜長夢多,周洵下令倍道行軍,四日後便抵達積石嶺。不斷有馬鋪的信使將最新的戰況送達周洵處。第五日早晨,大軍拔營,正要出發,沈宜秋見到周洵,發現他麵容憔悴,滿眼血絲,心中便有幾分懷疑。戰況不容樂觀她是知道的,突騎施人一日便攻下定遠城,城中五千守軍全軍覆沒。敵軍奪了民夫糧草,便即繼續向西南奔襲。第二日,新堡守軍懾於敵人兵鋒,不戰而降。若是再輕易打下懷遠,再往前便是靈武了。沈宜秋佯裝不經意地問道:“周將軍,可是懷遠有消息傳來?”周洵目光閃爍了一下:“昨日懷遠城失陷了。”沈宜秋心往下一沉,他毫不遲疑便說出懷遠城失陷,定然有比這更壞的事情發生。她盯著周洵道:“周將軍,是不是靈州出了事?還請如實相告。”周洵隻覺太子妃兩道目光仿佛兩柄利劍,將他整個人洞穿,他焦枯的嘴唇微微打顫,額上沁出冷汗。半晌,終於歎了口氣道:“回稟娘娘,昨夜靈武傳來消息,駐紮該地的朔方軍遭遇突騎施前鋒,在河邊交戰,已儘數覆沒……”沈宜秋臉色白了白:“為何不退守城中?”周洵咬了咬下唇:“朔方軍主將羅將軍隨大軍前往西州,留下的聲兩萬兵力由裨將竇奮統領,此人好大喜功,以為突騎施人長途奔襲,疲敝之軍不足為懼,便在河邊與之一戰,不過兩個時辰便潰不成軍,竇奮亦被斬於馬下……”沈宜秋道:“還剩下多少人馬?”周洵道:“退回城中的大約有兩千人。”沈宜秋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兩萬兵馬,縱然這人數有些虛,一萬六七總是有的,半日之內便被殺得隻剩兩千人,酷烈可想而知。如今除了這兩千殘軍,便隻剩下城中的三千州兵。這些州府兵極少征戰沙場,幾乎沒有什麼對敵的經驗,那兩千朔方軍剛剛遭遇一場屠戮,又沒了主將,恐怕已亂了陣腳。要守住十日,談何容易。沈宜秋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周將軍,我要回靈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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