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車中幾人微微變色。“莫非是吐蕃人搗鬼?”賈七未及細想脫口而出。尉遲越斬釘截鐵道:“不可能。”沈宜秋深以為然,吐蕃內亂,求和之心比大燕更甚,且此地距西北邊關尚有千裡,便是有人要破壞議和,大批吐蕃軍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地入關?賈七回頭一想,也明白埋伏此處的不可能是吐蕃人,那就是內敵了……尉遲越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誰會這麼膽大包天,莫非是尉遲湛?他這四弟倒是覬覦儲君之位,隻可惜誌大才疏,有賊心沒賊膽,在朝中亦沒什麼根基,就算有心篡奪儲君之位,怕也沒那麼大本事。沈宜秋也是一頭霧水。她心念電轉,頃刻之間將可能的人選都盤算了一遍,一一否決。朝中自然有人盼太子死,還著實不少,但尉遲越這回帶了三千精騎,個個是十六衛中的精銳,要伏擊太子也沒那麼容易,若是一擊不中,豈非打草驚蛇?尉遲越問那前來報信的侍衛:“埋伏在何處?可知有多少人?”那侍衛道:“回稟殿下,前方十裡阪道迂曲險狹,隘口僅可容單車通過,峽穀兩旁俱是密林,那些人便是埋伏在林中,可探查的約有百人,藏得深的便不得而知了。”尉遲越點點頭:“多半是山匪之流,不足為懼。”賈七不禁失笑:“哪兒來的賊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太子也覺此事蹊蹺得很,這種不成氣候的山賊匪類,劫掠的大多是往來的商人,見了官兵溜得比兔子還快。稍有經驗的山匪,一聽蹄聲便知他們一行兵強馬壯、人多勢眾,怎麼還會往刀鋒上送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捏了捏眉心,吩咐賈七道:“叫車馬停下,原地歇息,你和賈八先帶一百弓弩手去前頭探探路,先弄清楚那些人的來路再動乾戈。”賈七領了命,便即下車,點了一隊騎兵並弓弩手,與弟弟領頭,眾人翻身上馬,風馳電掣一般疾馳而去。到得山隘前方,隻見兩旁山峰高聳如同城闕,抬頭一望,天空隻有窄窄的一線。賈七低聲對弟弟道:“當真是打伏擊的好地方。”便即一抬手。弓弩手們訓練有素,不必賈七下令,便分散就位,將箭鏃對準兩側的密林。林子裡傳出一陣響動,驚出一群雀鳥。賈七亦摘下背上長弓,彎弓搭箭,朗聲道:“前方是哪位朋友?為何藏頭匿尾,不露真容?”林中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用蹩腳的官話喊道:“你耶耶牛天王在此,留下錢帛米糧,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格殺勿論!”賈七一聽樂了,撲哧笑出聲來,心道果然是不長眼的毛賊。他心中哂笑,卻不耽誤手上功夫,便即將箭尖指向那聲音來處:“哪裡來的山賊,快快出來受降,否則耶耶一箭將你這對沒用的招子串成一串!”那粗獷聲音:“你們……爾等不是胡商?”竟是大為困惑。賈七哭笑不得,連商隊和官兵都分不清楚,竟然也敢落草為寇。賈八納悶地搔了搔頭:“這些真是山匪?“怎麼聽起來比邵家那二愣子還愣。賈七道:“先給他們點顏色瞧瞧。”說著側了側頭,拉緊弓弦,便要向那聲音來處射箭。千鈞一發之際,林中忽然響起另一道聲音:“有話好好說,我們隻是求財,不想害人性命,莫要逼我們動手,我們有一百三十八人,個個有爾等兩個長,三個寬。少說廢話,快快將財帛留下,小王我饒你們一條性命!”這把嗓音清亮悅耳,如春日的山澗,一口流利純正的官話,最要緊的是,此人的聲音賈七和賈八都太熟悉了。賈七先是一怔,接著一驚,隨即大喜。賈八還如墜雲霧,壓低聲音道:“阿兄,這人的聲音怎麼有點像五殿下?怎麼自報家門還帶報數的?這不是……啊!”他猛地一拍腦袋;“五殿下失蹤……卻是跑這兒當山賊來了?!”賈七差點調轉弓給他一箭,輕斥道:“閉嘴!”他轉身對著禁衛們打了個“生擒”的手勢,然後不動聲色地對林子裡喊道;“哪兒來的毛賊,竟敢在你耶耶麵前大放厥詞,首領是哪個縮頭烏龜?有種出來與你耶耶名刀明槍打一場!”五皇子的聲音響起:“打就打!小王便來與你會會!”那粗獷聲音道;“二弟且慢,你年紀小,身板薄,細胳膊細腿打起來吃虧,待阿兄打頭陣!”說罷對眾匪喊道“二天王高義,我等血性男兒,難道還不如一個十來歲的娃娃嗎?彆管是商是官,給我殺將過去!殺!殺狗官!”林中眾匪群情激昂:“殺狗官!殺狗官!”一邊高喊著一邊衝殺出來,從離地數尺的山石上一躍而下,霎時便聚集了上百人眾。賈七打眼一瞧,隻見這些匪徒大多穿著短褐粗衣,頭上包紅巾,腰上皆係紅帶,算是統一了著裝,兵刃卻是五花八門。為首一個虯髯大漢雙手各持一柄豁口大斧,顯是用來劈柴的,餘下人眾有的拎著鋤頭、有的扛著釘耙,鐮刀、獵弓、棍棒應有儘有……一個穿著褐布袍子,手持柴刀的少年不慌不忙跟在眾人後頭,吊兒郎當地提著把柴刀,嘴裡叼著根草。賈七默默看了一眼五皇子手中的柴刀,在一眾農具之間,這豁口大刀鶴立雞群,已稱得上神兵利刃。再定睛一看,眾人皆是衣衫襤褸,他穿那身半新不舊的褐布袍子堪稱體麵,方才那匪首稱他為“二弟”,可見他在匪幫中混得相當不錯,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人中龍鳳,落草為寇還漲了行市,從皇子升為“天王”。五皇子下到半坡,趁著群匪不注意,悄然往樹叢間一閃。賈七不知五皇子與這夥人有何恩怨,回頭對眾侍衛道:“收了弓箭,生擒活捉,儘量彆殺傷人。”侍衛們便即收了弓箭,拔出腰間陌刀,隻以刀背迎擊。賈七賈八下了馬,輕舒猿臂攀上石壁,幾個兔起鶻落,便到了五皇子的藏身處。尉遲淵背靠著一棵大樹,柴刀插在土中。他抱著臂,將嘴裡的草莖一吐,笑道:“來將通名,小王寶刀不斬無名小卒。”兩人下拜行禮:“屬下救駕來遲,請五殿下降罪。”“好說好說,”尉遲淵笑道,瞅了一眼下方站成一團的人群,“這些都是我幫中兄弟,還請兩位看我薄麵手下留情。”賈七道:“屬下明白,已經下令生擒,絕不殺傷這些……英雄的性命,殿下不必擔心。”尉遲淵點點頭,這才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襟,歎了口氣:“帶我去見阿兄吧。”待得他們下了山崖,“鏖戰”也分出了勝負。這些匪徒燒殺搶掠的技藝顯然不怎麼精熟,在訓練有素的侍衛麵前不堪一擊,一陣叮叮當當的亂響之後,那一百多條漢子便叫侍衛們儘數擒住,有三五個漢子受了點輕傷,還都是亂鬥之中被自己人的農具弄傷的。匪首被侍衛用馬鞭反綁了雙手,正見他的便宜二弟與兩個官兵首領談笑風生,方才發覺自己上了當,氣得跳腳大罵,罵的都是慶州一帶的土話,侍衛們也聽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話,便有人一刀鞘抽在他嘴上,抽得他一張嘴立時腫起。不想那匪首硬氣得很好,吐出一口血帶兩顆牙,繼續大罵。賈七道:“倒是條漢子。”尉遲淵對匪首拱拱手:“牛兄,得罪了。”又對押著他的侍衛道:“牛兄是客,不可失禮。”侍衛忙行禮道:“遵命,五殿下。”那山匪罵到一半,忽然住口,瞪著一雙牛似的大眼:“你……你……”就在這時,賈七已經牽了馬來,尉遲淵向匪首道了聲“失陪”,便即策馬而去。尉遲越在車中等著侍衛們回來稟報,一邊憂心失蹤的弟弟。聽見馬蹄聲響,他撩開車帷往外一看,卻見山道上幾人策馬奔來,幾名黑衣侍衛中間夾著個穿短褐的,不禁心生疑惑,待他們行至近前,看清那人的形貌,他先是喜出望外,懸著的心落回肚子裡,擂鼓般地狂跳起來。不過欣喜隻有一瞬,隨即怒火便竄起三丈高:“孤今日定要打斷他的腿!”便即下了馬車。沈宜秋見他麵若寒霜,恐怕那句話不是虛言。她暗暗覺得尉遲淵被打斷腿也是活該,不過到底不能眼看著事情不可收拾,也跟著下了車。少頃,尉遲淵行至車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正要行禮,尉遲越忽然從一旁侍衛手中奪過馬鞭,劈頭蓋臉地朝弟弟身上抽過去。馬鞭帶著呼呼的風聲,顯然是真的下了力道。尉遲五郎大吃一驚,不自覺地抬起胳膊一擋,鞭子抽在他前臂上,隻覺劇痛煞時傳遍整條胳膊,半邊身子都是一麻,他痛嘶了一聲,臉色變得煞白,豆大的冷汗滾落下來。不過他不求饒,也不呼痛,隻是咬牙忍著。兩兄弟的性子雖大相徑庭,倔起來倒是一個德性。沈宜秋在一旁看著,有些於心不忍。尉遲越一鞭子抽下去,仍舊怒焰高漲,可看著弟弟這副模樣,第二鞭卻是無論如何抽不下去,把鞭子往地上一扔:“你很好。”尉遲淵見狀,知道他已經心軟,便即順著杆子往上爬:“阿兄,五郎知錯了。阿兄若是不解恨,再多抽幾鞭,都是五郎該受的。”尉遲越麵沉似水:“以為孤不忍心打死你?”尉遲淵方才叫他重重抽了一鞭子也沒有哼一聲,這會兒狹長的眼梢卻沁出薄紅,看著十分可憐:“五郎該死,阿兄打死五郎,省得五郎總惹阿兄生氣。”尉遲越怒極反笑:“孤是該打死你,省得你成日找死。”話是這麼說,語氣分明已經軟了下來。尉遲淵目光一動,乘勝追擊:“阿兄,你車裡有沒有吃食?五郎已經好幾日未曾吃過飽飯了……”尉遲越一看弟弟,果然比分彆時消瘦了許多,冷哼了一聲:“餓死最好。”頓了頓道:“自己上車去。”沈宜秋小聲對一旁的小黃門道:“去找個醫官來替五皇子看看胳膊上的傷勢。”尉遲越離她不過一步之遙,耳朵又敏銳,聽見她吩咐黃門之語,隻是輕哼了一聲,到底什麼都沒說,背著手去問賈七山匪的情況。尉遲淵挨的那一鞭很重,半條胳膊都紅腫起來,血光隱隱,萬幸不曾傷筋動骨。醫官替他敷傷藥包紮的時候,他故意將那傷臂在太子麵前晃悠。尉遲越這時氣已消了大半,看著這條觸目驚心的胳膊,暗暗心疼不已。他已從賈七那裡得知尉遲淵是叫那夥山匪綁了去,但詳細情形卻不清楚,想開口問,又拉不下這個臉。沈宜秋看在眼裡,不覺暗哂,她自己也對尉遲五郎的經曆十分好奇,便即問道:“五弟怎會在這裡?”尉遲淵道:“說來話長,阿嫂行行好,先給五郎一口吃食可好?吃飽了才有力氣說。”話音未落,尉遲越手中的茶杯便向他腦門上砸了過來。不過那杯子上沒帶什麼勁力,五皇子一抬手便接在了手裡。沈宜秋笑著吩咐黃門去取菓子,又從自己篋笥裡拿出一包晉棗:“車上沒有彆的吃食,五弟先吃點棗子墊墊饑。”尉遲淵道了謝,正要去接,太子劈手奪了去:“餓死他了事。”自顧自吃起來。五皇子也不與他計較,無奈地看看沈宜秋,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不一會兒菓子取來了,尉遲淵似乎是真的餓狠了,吃了兩籠金乳酥兩碟水晶龍鳳膏,又飲了半杯茶,這才講起他離京以來的經曆。“我要跟去涼州,阿兄定然不會應允,隻得出此下策,”他邊說邊從尉遲越手裡挖了個棗子送進嘴裡,“你們人多,腳程自然不會太快,我便快馬加鞭走在你們前頭,想著先到慶州城等著,這時離京已有六百裡,說不得你們也隻好帶上我。”尉遲越瞪了他一眼:“想得美!”尉遲淵接著道;“一路上倒是順風順水,誰知六七日前從寧州出來,一到這馬嶺峽穀便被牛兄一夥擒住了。”尉遲越聽他與山匪稱兄道弟,又覺手癢難耐。尉遲淵道:“也是趕巧,牛兄他們落草為寇不足一月,一直不曾開張,好在遇上我,才算吃上一頓飽飯。”他頓了頓道:“他們劫了我的錢財,買了三頭羊五壇酒,吃了一頓炙羊,卻犯起難來。殺了我吧,下不去手,放了我吧,又怕前腳放我後腳就去告官,牛兄見我能寫會算,是個大才,思來想去,決定拉我入夥當軍師。”沈宜秋撲哧笑出聲來,尉遲越乜了她一眼。尉遲淵道:“我看他們也挺難的,好容易落草為寇,還挑肥揀瘦的,婦孺不劫,窮的不劫,讀書人不劫,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劫,好容易遇到我這肥羊,劫到的錢財大半散給了貧苦人家,吃了一頓羊酒,第二日便接著喝稀粥。“做賊做到這個份上,真真天可憐見。阿兄你知道我的,最是悲天憫人、急人之急,路見不平,怎能袖手旁觀?我看著他們這沒出息的樣子,心裡不由著急,這麼下去遲早得散夥回去種田,可是他們又無田可種……”尉遲越聽他胡說一氣,本想教訓他,聽到最後一句,卻忘了計較,蹙眉道:“無田可種?”尉遲淵揉了揉脖子,懶懶道:“比如那位牛兄,田地被富戶強買了去,自己成了佃農,交的租糧足有官租的七倍,不過他倒也能忍,這麼重的租也咬牙交著。“直到前兩個月,他小女兒被曹刺史搶進府裡,沒幾天草席包了扔出來,屍身上少了一隻眼睛四根手指。牛兄氣不過,打傷了刺史府裡一個管事,連夜帶著老妻逃進山裡為寇。”他頓了頓道:“哦,對了,牛兄劫了我的道,也算救了我一回,功過足以相抵。”瞥了沈宜秋一眼:“聽聞這幾日曹刺史在城中到處搜羅漂亮少年,要進獻給太子殿下當男寵。”尉遲越聞言臉便是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