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台之後,太子殿下有心溫故知新,但獨處機會既少,又沒有那晚的清風星辰起興助陣,並非床幃枕席間,總不能說來就來,是以無法如願,隻能在夜裡孤枕難眠時將那滋味翻來覆去細品。他自以為與小林待詔君子之交淡如水,兩人的偽裝天衣無縫,殊不知眼角眉梢難免流露出柔情,在旁人眼裡已是袖懸一線、搖搖欲墜。沈宜秋倒是不曾將那通天台的夜晚放在心上,感慨了一下男女之間竟還能翻出這許多花樣,便將那片刻心悸拋諸腦後,不再深想。她晝間在馬車上跟著譯官馬德祖學吐蕃語,夜裡則獨宿一院,不用與人搶被子,更不用叫人搓來揉去,沾枕便能睡。若是哪一日到驛站的時辰早,她便在房中給舅母、表姊以及兩位良娣寫信。本朝官道四通八達,西達蔥嶺,東窮遼海,北逾沙磧,南儘海隅,三四十裡置一郵驛,四方交通活絡便利,官私書信往來十分方便。她一路上不時收到兩位良娣的書信。宋六娘的書信總有一大束,長篇累牘、巨細靡遺,將東宮裡的人事草木鳥獸魚蟲一一寫過去,尤其是這幾日又創出什麼新鮮食單,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抄錄在書信中與阿姊分享。托她的福,沈宜秋雖然離京數百裡,東宮裡有什麼風吹草動她都一清二楚。王十娘恰恰相反,她性子內斂,總是惜字如金,常常隻有一封短箋,寥寥數語報個平安,或是一兩首小詩,不過每回都會隨信附一些新合的香丸。沈宜秋也將沿途搜羅來的土儀、風物隨信送往京中,如扶風的榛實,新平的澡豆,定平的豳鐵小刀,雜七雜八一大堆,托太子郵回長安給兩位良娣。這一日清晨,車馬啟程前,沈宜秋照例將連日來搜羅的小玩意兒裝滿一個篋笥,托尉遲越隨書信一起送回長安。尉遲越自然應承下來,卻不免要拈一回酸,靠在車廂上,乜她一眼:“長安什麼沒有?要從外頭買,這些東西又哪裡比得上貢物了?”忍不住心想,她待宋六和王十倒好得很,若換作他留在東宮,他們三個一起出遊,恐怕早就樂不思蜀,怎會又寄書又送東西。沈宜秋知他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啼笑皆非:“東西不值當什麼,圖個新鮮罷了,殿下不也給五弟、四姊他們寄了土儀去麼?”尉遲越強詞奪理道:“他們是孤的兄弟姊妹,自是不同。”沈宜秋一哂:“六娘與十娘亦是妾的姊妹。”尉遲越睨了她一眼,輕哼一聲,將手揣在袖子裡,垂下眼簾不再說話。沈宜秋從懷中取出一包榛實遞給他:“這榛實撒了鹽花烘烤過,又去了殼,雖是不值一提的土物,風味倒還不錯,殿下要不要嘗嘗?”尉遲越冷哼一聲,不過還是從袖管中抽出手去接,指尖觸到油紙包,傳來微微暖意,是她懷中帶出來的。他隻覺心頭微癢,收回手,點點膝上的寧州方誌:“孤手裡不得閒,你自己吃吧,免得弄汙書卷。”沈宜秋佯裝聽不懂他的暗示,果真自顧自吃起來,榛實暖烘烘的香氣在車廂中彌漫。尉遲越忍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太子妃依舊不能領會,他隻好努努嘴:“你不是要孤嘗嘗麼?拈一顆來。”沈宜秋方才剛托他辦了事,不好過河拆橋,縱然不想慣得他蹬鼻子上臉,還是拈了顆榛子送到他嘴邊。尉遲越張嘴含住,舌尖無意蹭到她的手指。沈宜秋隻覺心頭麻癢,連帶著脊柱都是一麻,不覺紅著臉縮回手。她先後養過日月兩位將軍,常手拿肉脯喂它們,兩條狗兒都喜歡舌忝她手指,可此時的感覺卻大相徑庭。太子卻似一無所覺,細嚼慢咽地吃完一顆,掀起眼皮:“沒嘗出什麼味兒。”他本是風流的長相,生得輕眉俊眼,隻是平日裡行止過於板正,壓住了那股風流佻達,此時身著便服倚在車廂壁上,眼風斜斜地飛過來,便有幾分京城紈絝、五陵少年的輕佻氣息。沈宜秋叫他瞧得耳根發熱,瞥見他微挑的薄唇,不知怎的想起那晚通天台上的感覺,有些如坐針氈。她定了定心神,又拈了一顆送到他嘴邊,尉遲越甫一啟唇,她便撤開手指,結果榛實掉落下來,滾入尉遲越的衣襟裡。太子不由笑起來,點點薄唇:“小林待詔可是眼神不好?孤的嘴生在這兒,不在脖子下麵,怎的往孤衣襟裡喂。”沈宜秋惱羞成怒,說什麼也不願再喂他,背過身去,自顧自去看邵芸寄給她的書信。才看了兩行字,隻覺肩上一沉,卻是太子將胳膊搭在她肩上:“小林待詔在看什麼?”沈宜秋道:“是表姊從華陰寄來的書信,她說在驛館遇見舅父同僚的家眷,母子兩人亦是去洛陽,兩家人便結伴同行。”尉遲越隨口問道;“哦,是哪家的家眷?”沈宜秋搖搖頭:“表姊在信中也未言明,隻說那家有個與她年歲相當的小郎君。”邵芸的書信與她本人一般飄忽不定,東拉西扯,想到什麼便寫一氣,許多事都沒頭沒尾。尉遲越本就是隨口一問,也未打心裡過,隻道:“舅父一家比我們晚幾日離京,長安至東都八百裡,我們到涼州時,他們也差不多到洛陽了。”一路上風平浪靜,不覺又是三四日過去,太子一行抵達寧州府,在治所定安的刺史府中歇宿一晚。寧州刺史不知是否聞知了同僚的遭遇,接風宴上隻是準備了一些樂舞,並未鬨出什麼幺蛾子。翌日清晨,太子便不顧一眾州縣官員的盛情挽留,便即命隨從擺駕啟程。一行人出了定安城,經過定安故關,沿著馬嶺川河穀,繼續向西北行。尉遲越坐在車中,陪著沈宜秋學了一會兒吐蕃話——她學得很快,不過十幾日,已經可以與他用吐蕃話簡單交談上幾句。馬德祖見了也嘖嘖稱奇,連道他當年學了兩三個月才有林待詔眼下的進益。小林待詔卻十分謙遜:“全賴馬兄教得好。”馬譯官不禁深受感動,心道,這小林待詔如此受寵,絕非僅憑姿容皮相,卻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最難得為人謙退,並不恃寵而驕,笑起來更如南風拂柳。若他有此癖好,恐怕也不免淪陷。思及此,馬德祖不覺心頭一凜,即便雅好南風,他也不能對太子的人心存妄想呐!太子並不知道小馬譯官想入非非,不過仍舊如平日一般,一上完課便將他趕下車。譯官一離開,車廂裡隻剩他們兩人,太子殿下頓覺耳根清淨。他悠然地飲了一杯茶,拿起昨夜送到驛站的朝報看起來。看完朝報,又看了幾篇奏表,他這才取出家書。第一封便是五弟尉遲淵的。這孩子寫信也沒個正經,言辭如何不著調就不必說了,一筆字也不難看,偏要寫得歪歪斜斜,一筆一劃都透著憊懶,尉遲越一看便想起弟弟那懶洋洋的模樣,笑意不覺漾開,真真是“見字如晤”。尉遲越先前還有些擔心他會悄悄跟來,不過使團與隨從禁軍每日朝夕對照名冊清點人員,憑他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怎麼可能瞞天過海混跡其中——若是那麼容易便叫人混進來,他這儲君也不必當了。待得數日後收到王府寄來的書信,他心頭那點疑慮也被驅散了。太子將尉遲淵亂七八糟的書信讀了兩遍,把信箋疊好,收入篋笥中,又拿起一封。未等他打開封緘,便聽車外傳來賈七的聲音:”殿下,屬下有急事稟報。”賈七素來有些輕佻,可此時聲音沉肅,一聽便是有大事發生。尉遲越心頭一凜,便即命輿人停車,撩開車帷,對賈七道:“何事?”賈七額頭上滿是冷汗,壓低聲音道:“茲事體大,請容屬下上車稟報。”尉遲越點點頭,賈七立即登上馬車,正要說話,瞥見車中的“林待詔”,不覺愣怔了一下。他們兩兄弟曾在沈府外盯梢,怎會認不出太子妃?尉遲越當著他也不裝模作樣:“太子妃不是外人,說吧,出了什麼事?”賈七便即道:“啟稟殿下,京中傳來消息,五皇子殿下不見了。”尉遲越一路上收到弟弟三四封書信,最新的一封剛讀罷,他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即明白過來,這些信一定是提前寫就的,小崽子八成蓄謀已久:“何時發現的?”賈七臉色發灰,冷汗淌到了眉骨:“殿下接連幾日不曾去弘文館……這也是常有的事,馮學士起先也不以為怪,直至三日前,他察覺不對勁,前去王府尋人,這才發覺殿下不在,府中下人道殿下去了華清宮,馮學士便遣人去問,這麼一對證,才發覺自正月十八後便無人見過五殿下。他頓了頓接著道:“一查城門的記錄,原來那日五殿下來送行,之後便不曾回過城。”賈七沒說一句,尉遲越的臉色便差一分,沈宜秋亦覺難以置信,這麼大個人走丟,家人竟然過了十多日才發覺,且不說尉遲淵還是皇子,可見他平日被忽略到了何種地步。尉遲越聽賈七說完,捏了捏眉心:“他帶了幾個人?”賈七道:“隻有兩個長隨。”尉遲越臉色白得嚇人:“聖人可知道此事?”賈七道:“馮學士想稟告聖人,叫賢妃娘娘阻攔住了,不過皇後娘娘知曉此事,已經遣了宿衛去京畿一帶搜尋,又暗中告知各州縣長官尋訪。”尉遲越思索片刻道:“他多半是要跟孤去靈州,從隨行禁衛中分出兩千人,分作三路,立即去長安至靈武的三條道沿途細細搜尋。”賈七應是,正要退出去,又有一個親衛來稟:“啟稟殿下,探路的斥堠回來稟報,道前方十裡,峽穀中似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