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話一出口心裡便涼了半截,上輩子最後那幾年,她痛定思痛,終於將沈老夫人崇奉的“以夫為天”棄如敝屣,麵上謙卑,心裡其實並不以為自己低人一等。是以方才氣得狠了,一時嘴上沒把門,“尉遲越”三個字便脫口而出。沈宜秋知道他一向重規矩,有一回何婉蕙在大庭廣眾下故作親昵喚他“阿兄”,他雖未說什麼,卻麵露不豫之色,後來何婉蕙再也沒敢當旁人的麵叫他阿兄。眼下這校場中雖隻有他們兩人,但直呼其名甚為不敬,比一聲“阿兄”可嚴重多了。沈宜秋料想著她要吃個掛落,再不濟也要看他冷臉,誰知他卻一把將她抱起,看眼裡的神色,非但沒著惱,似乎還有些高興。沈宜秋隻覺莫名其妙,這還是她認識的尉遲越麼?尉遲越極少從彆人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家裡人喚他三郎,其他人稱他殿下和陛下,沈宜秋最是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平日與他對答總是謙卑恭謹,不敢稍有逾矩,其中的疏離之意不言而喻。尤其是這一世,她的態度就像一塊堅硬滑溜的冰,無懈可擊,叫人無從下手。方才那一聲“尉遲越”,卻像石破天驚的一斧子,將冰麵劈裂了一條縫,雖然是窄窄的一條縫,但隱約可以窺見一尾小魚遊過,雖是驚鴻一瞥,卻著實令人欣喜。他垂眸望著她的眼睛,目光柔和:“你方才叫我什麼?”她到底沒膽子再叫一遍他的名字,隻道:“妾知罪。”尉遲越眉眼一彎:“子度。”沈宜秋目露困惑。尉遲越道:“是加冠時太傅替我取的表字,私下裡你可以這麼稱呼我。”他雖有表字,卻終其一生從未用過。上輩子他從未想過去用,不知為何卻突然想叫她知曉。也許是映在她眼瞳中的晨曦太美,她輕顫的睫毛仿佛鍍上了一層金。沈宜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和他做了一世夫妻,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有表字,不過這也沒什麼稀罕,沒有人會稱呼太子或皇帝的表字,知道的人亦是鳳毛麟角,連史書都未必會記載。他將表字告訴她,親密之意不言而喻。沈宜秋也不知這一世他們怎麼陰差陽錯地走到了這一步,但她也無法自欺欺人——尉遲越似乎待她有些與眾不同。與眾不同應該是何婉蕙才有的待遇,沈宜秋隻想安安靜靜泯然眾人,遂道:“妾不敢僭越。”“是我讓你叫的,怎麼是僭越,”他微微挑眉,“你的呢?”沈宜秋茫然片刻,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在問她的小字。她目光微動,毫不猶豫地道:“妾並無小字,家中長輩都喚我七娘。”尉遲越有些將信將疑,不過她不說,他便也沒再問,隻是抱著她不放,看著她緋紅的臉頰,隻覺心臟變成了一朵雲,又輕又軟,晨風一吹便要飄飄悠悠升上天去。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落在她的雙唇上,飽滿微翹的紅唇,如清晨的薔薇花蕾,小心收斂起香甜的氣息。想起那雙唇的滋味,熟悉的焦渴又攫住了他。尉遲越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就在快要觸及她時,他驀地回過神來。他們是來習武強身的,正事還沒辦呢,就在這裡卿卿我我,倒顯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往後他這師父還有何權威可言!想到此處,他立即懸崖勒馬,將她放到地上,正了正臉色道:“再紮半刻鐘,彆想偷懶。”沈宜秋一臉茫然,不過和太子沒什麼道理可講,她隻好按他教的擺好姿勢。尉遲越抱著臂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眼睛微微眯縫了一下,冷不丁伸腿去勾她左腿。他的動作迅疾如電,又來得突然,沈宜秋叫他一絆,當即失去重心向後倒去,差點驚呼出聲。尉遲越眼明手快地伸手托住她的後腰,扶她站穩,得意道:“你看,孤就說你下盤不穩。”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皮笑肉不笑道:“多承殿下指教。”尉遲越幫她重新把馬步紮好,糾正了她的姿勢:“你運氣好,遇上個好脾氣的師父,孤小時候武藝是毛將軍親教的,老將軍可不會因為孤是太子手軟,馬步紮不穩是要捱板子的。”沈宜秋乾笑道:“嚴師出高徒,難怪殿下武藝高強。”尉遲越笑道:“太子妃所言甚是,孤也要見賢思齊做個嚴師。”邊說邊從腰間摘下佩刀,用刀鞘在她臀上輕輕拍了一下,板著臉道:“往前收。”沈宜秋一個大家閨秀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雖然不疼,但卻十分羞人,她一張粉麵漲得通紅:“殿下!”尉遲越六親不認道:“校場上沒有夫君,隻有你師父,做錯了就要老實捱打。”為了不捱打,太子妃果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可惜她第一回 習武,平日又四體不勤,不免又捱了幾刀鞘。紮完馬步,尉遲越又教她出拳,眼見日頭有些高了,這才將佩刀扣回腰間,開恩道:“今日就到此為止,明日接著練。”沈宜秋已經累得雙股打顫,聞聽此言如蒙大赦。回到承恩殿,她去淨室草草沐浴一番,換上寢衣倒頭便睡,直睡到午時方覺緩過來些,想起早晨的事,不覺啞然失笑。雖然又累又窘迫,可此時的心緒卻意外輕快。沈宜秋叫宮人來伺候洗漱,又叫素娥替她揉了揉酸脹的雙腿,這才叫人去傳午膳。用罷午膳,她小憩了一會兒,又傳兩位良娣來飲了兩杯茶,快到日西時分,忽有黃門來稟,道太子殿下去蓬萊宮向皇後娘娘請安,忽然風寒入體,有些發熱,便在蓬萊宮歇下了,怕太子妃等他回去用膳,特地命人來傳話。沈宜秋一聽便覺不對,問那黃門道:“殿下病情如何?可曾去尚藥局請奉禦診治?”小黃門的目光微微有些躲閃:“今日恰好是陶奉禦當值,已經為殿下診過脈,道沒有大礙,隻是不便勞頓。”沈宜秋才不會信這鬼話。尉遲越嘴硬得很,早晨一口咬定自己沒病,若非實在病得下不來床,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得病,更不會宿在蓬萊宮。沈宜秋想了想,順水推舟道:“知道了。”又命宮人開庫取了一株靈芝,命那黃門帶去給太子。送走了小黃門,沈宜秋去東軒看了會兒書,卻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寧,又撫了會兒琴,平日行雲流水的琴音,如今卻滯澀起來,連她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她披了氅衣走到廊上,舉目西望,隻見彤彤的落日已落在了遠處宮室的屋脊上。她不由想起死而複生以來的種種。上輩子的事已經過去,誰是誰非也算不清楚了,何況就算有舊帳也不該算在今生的太子頭上。平心而論,這一世尉遲越待她已算很好了,雖不能投桃報李,卻也不能待他太差。何況他這風寒說不定還是因她而起的,於情於理也該去探望一下。沈宜秋輕輕歎了口氣,轉頭對素娥道:“叫人去備車,去蓬萊宮。”素娥早在等這句話,雙眼倏地一亮:“是!奴婢這就去。”沈宜秋回房中換了外出的衣裳,讓宮人替她梳了個簡單的圓髻,粉黛未施便出了門——她是去給太子侍疾,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不一會兒便有黃門來稟,道車駕已經備好。這時候尉遲越仿佛在冰與火中輪番煎熬,他仰躺在床榻上,蓋著厚厚的衾被,可脊背還是一陣陣發寒,喉嚨裡卻似有火燒,喝下去的水似乎未到腹中便已蒸發殆儘了。越是鮮少生病的人,病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他早晨隻是覺得身上有些發寒,從未放在心上,去太極宮召見了幾個國史編修,看著時候還早,想起多日不曾去向張皇後請安,便騎馬去了蓬萊宮。誰知道剛從皇後的甘露殿出來,他剛下台階,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在身旁的黃門反應迅捷,及時扶住他,將他攙扶進殿中。張皇後便即命人去請陶奉禦,診脈開方煎藥,灌了一副湯藥下去,汗卻發不出來。尉遲越雖在甘露殿長大,但此處畢竟是嫡母寢宮,多有不便,他便命黃門將他移到左近的百福殿。他迷迷糊糊睡了一個時辰方才醒轉過來,渾身的骨頭就像在醋中泡過,又酸又軟,連抬一下胳膊、動一動手指都覺骨頭縫生疼。他隻在年幼時得過風寒,早已忘了是什麼味道,這會兒真病倒了才覺自己小覷了此症,想起前幾日的豪言壯語,嘴裡有些發苦。尉遲越叫黃門進來伺候他喝了半碗水,便叫人退出屏風外候命,此時左右無人,四下裡落針可聞,他聽著滴滴答答的更漏,估摸著這會兒沈宜秋該在用晚膳了。他方才命黃門去東宮傳話,並非欲擒故縱,她病愈不久,身子骨又一向弱,若是再過了病氣,他們兩人豈非沒完沒了。可這會兒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他卻隱隱期待她能來,哪怕隔著屏風陪他說兩句話,也可將這病痛緩解一二。正思忖著,忽有黃門在屏風外道:“啟稟殿下……”尉遲越心神一振,不由自主地探身,卻聽那黃門接著道:“賢妃娘娘到了。”尉遲越大失所望,躺回床上。自從上回在飛霜殿殺雞儆猴發落了宮人餘珠兒,他還不曾見過生母,賢妃叫人往東宮送過幾回東西,一次是親手做的糕餅和羹湯,一次是親手縫的衣裳。這些都是她奉承今上時慣用的伎倆,尉遲越隻是命人收起,不過再怎麼賢妃也是他生母,生恩無法割舍,她既已知錯示好,他也不會揪著先前的事不放。尉遲越捏了捏眉心:“請賢妃進來。”片刻後,便聽屏風外傳來環佩之聲,尉遲越一抬眼,卻見雲母屏風上映出兩個人影,除了生母之外還有個穿鬱金裙的年輕女子。他沒來得及細想沈宜秋怎麼會和賢妃同來,方才熄滅的希望卻瞬間燃起。就在這時,隻聽賢妃在屏風外道:“三郎,看阿娘把誰帶來了?”話音未落,兩人已繞過屏風,賢妃身後的女子抬起頭來,雙眉微蹙,眼眶發紅:“表兄怎麼忽然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