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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事 石鐘山 2453 字 3天前

傍晚的時候,家裡的電話終於響了起來。母親正站在窗前向外麵望著,電話是妹妹接的,電話是二嫂打來的,二嫂帶著哭腔道:你二哥被上級隔離審查了,現在沒法回家,我去機關給他送換洗衣服去。妹妹聽二嫂這麼說,她的預感得到了驗證,看了媽一眼,安慰二嫂道:嫂子,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有什麼情況,給家裡打電話。二嫂在電話那頭已經哭得鼻涕眼淚的了,她還是說:妹妹,這事彆和媽說,告訴大哥大嫂一聲。說完就掛了電話。妹妹放下電話,母親在妹妹接電話時,身子已經轉過來了,她一直盯著女兒和她手裡的電話。妹妹放下電話,母親就問:你二哥怎麼了?妹妹掩飾似的說:媽,沒事,我二嫂說,我二哥單位加班,今天過不來了。母親沒再說什麼,目光中掠過一絲憂慮。妹妹是用手機發短信的方式把二哥被隔離審查的事通報給了大哥。大哥很快回了短信,強調著一定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母親,並告訴妹妹,他馬上托人打聽一下二哥的情況。母親從臥室裡掏出一摞父親自己手工做好的練習本。練習本上分彆工整地寫著三個孩子的名字,那是父親的字體:張守強,張守誌,張娜。母親把作業本分成三摞,擺在麵前,低聲地說:你爸沒給你們留下什麼,你爸要是回不來,你們就把這些本分了吧,算是你爸留給你們的念想。妹妹忙說:媽,你千萬彆亂想,我爸不會有事的,說不定明天,我爸就回來了。母親不再說什麼,歎了口氣,望著那三摞作業本。五一節終於如期而至了。大哥、大嫂還有張小米,在五一節那天一起回來了。二嫂帶著孩子,中午時候才到的。幾個孩子事前已經串通好,都說二哥出差了,五一節回不來,孩子們進門後,依次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沒說什麼,也沒問二哥去哪兒出差。隻是依次地把幾個孩子打量了,然後就回到臥室躺下了。客廳裡的孩子們都沉默著,似乎找不到什麼話題。還是妹妹首先打破了沉默,衝大哥問:小米的工作有著落了嗎?大哥搖搖頭道:接收單位的人讓等消息。說完歎了口氣。大嫂說:我們家小米不怕,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讀研究生。這話似乎在安慰張小米,也似乎在安慰自己。二嫂顯然是哭過了,情緒不高地想著心事。大哥走到二嫂麵前,回頭又望了眼母親的臥室,小聲地說:我托人打聽了,二弟的事是和他們那個副局長有牽連,現在隻是調查階段,不會有大事的,調查完二弟就沒事了。二嫂衝大哥說:現在人都不讓見,比蹲監獄還嚴,我真放心不下。大哥把手往下壓了壓道:估計問題不大,大事都是那個副局長做的,弟弟才是個副處長,他能有什麼大事,是不是?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能再往下說了,他們擔心被母親聽到。這時電話終於響了起來。電話是大哥接的,是派出所打來的,警官告訴大哥,海澱香山派出所,在香山附近發現了一具男性屍體,年齡衣著上判斷,疑似他們失蹤的父親,讓他們去辨認。派出所的人說,十分鐘後會有警車來接他們。大哥放下電話,聽說有了父親的消息,母親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大哥就把派出所電話的意思跟母親說了,並強調道:媽,你就彆去了,我和妹妹去吧。母親這時似乎很冷靜,把孩子們都環顧了一遍,她攏了攏頭發道:老大,你和我去,其他人在家等著。母親這麼說完,大家驚詫地看著冷靜的母親,他們沒想到,母親這時會這麼鎮靜。母親執意要去,沒有人能強迫她。妹妹到櫃子裡找了件外套給母親披上了,又到藥盒裡找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塞給大哥,大哥把速效救心丸揣到兜裡,又用手按了按。這時,警車已經開到了樓下,並按響了兩聲喇叭。大哥攙著母親出門,一家人把母親和大哥一直送到樓下,警官把車門打開,讓大哥和母親坐到了後座上。車就開動了,一家人目送著警車駛出小區。一家人回身往樓門走時,才發現鄰居早已打開了窗子,探著頭往外看著他們一家。警車很少進入小區,鄰居們看著新鮮,也好奇。車裡的母親出奇地鎮定,大哥為了安慰母親,一直攥著母親的手。母親說:你爸怎麼到香山去了?大哥說:媽,你彆急,到那兒咱們認了再說。母親就不再說話了,目光透過車窗,死死地盯著前方。車先是到了香山派出所,一個姓韓的警官接待了他們。到辦公室後,韓警官拿出幾張照片讓母親和大哥辨認,這是一個七十多歲的男性老人,躺在山上的一塊石頭下,表情很平靜,身邊有一個喝水的樂扣杯子,還有一個塑料袋,裡麵裝著麵包還有黃瓜,似乎是位登山者,突然發病,就躺到了那裡。照片拍攝得很全麵,有正麵有側麵,乍一看似乎有些像父親,但母親隻看了一眼照片,便說:這不是我老伴,我老伴失蹤那天,穿的是黑布鞋。這位老人穿的是雙灰色旅遊鞋。母親放下照片,指著死者的麵部說:我老伴臉上沒有這顆痣。大哥把照片研究了,也覺得不是自己的父親。母親的言之鑿鑿讓警官無話可說,韓姓警官就搓搓手說:既然不是,就沒必要看屍體了。大哥衝香山派出所的警官道了謝,又坐著大興派出所的警車回來了。路上母親一言沒發,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大哥知道母親並沒有睡著,他手就死死握著母親的手。大哥通過母親的手,感受到了母親傳遞給他的力量。母親和大哥回到家,已經是五一這一天的傍晚了。母親一進門,似乎換了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把屋內每個人都看過了,最後把目光定在二嫂的臉上,二嫂躲開母親的目光。母親就清晰地說:老二媳婦。母親一直這麼稱呼二嫂。二嫂見母親叫她,叫了聲“媽”,便走到母親麵前。母親說:老二到底怎麼了,現在被關在哪兒了?母親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驚。齊齊地望著母親,幾個孩子一直瞞著母親二哥的事,都以為母親並不知道。二嫂不知如何回答,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母親就說:我知道,老二出事了,因為他們副局長前些日子被“雙規”了,平時老二和這位領導關係走得近,組織要調查這很正常,我生的兒子我知道,老二不會乾出格的事的,這點你們放心。所有的孩子都沒有料到,母親竟然這麼勸慰起他們來了。從香山派出所回來,母親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這也是所有人沒有料到的。母親攏了下頭發,站了起來:今天是五一節,過節的東西幾天前我和你們父親都買好了,為的就是這個節還得過,咱們今天吃牛肉餡包子,是你爸平時最愛吃的。說完母親向廚房走去。大嫂和妹妹跟母親進了廚房,二嫂怔了一下,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大哥也去了廚房。人多好乾活,沒多大工夫,牛肉餡包子就蒸了出來,在母親的指揮下,大嫂還做了白菜豆腐湯,上麵撒了香菜,油綠油綠的浮在湯上麵。母親一口氣吃了兩個牛肉餡包子,還喝了一碗湯,在吃飯的過程中,母親一直在催促孩子們:快吃,多吃幾個。吃完晚飯,天已經黑了。母親坐在沙發上,看著眼前的孩子們說:除了你們的爸,還有老二,一家人都齊了,看來,你爸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了,好不容易過個節,大家夥也彆耗著了,我沒事,你們放心,都各回各家吧,咱們大家團聚了,你們小家也要團聚。家裡有老三陪我,你們都放心回去吧。母親說完,又走到廚房裡,把剩下的包子分兩個塑料袋裝了,又回到臥室裡拿出兩摞父親手工做成的作業本,上麵分彆寫著老大和老二的名字。這兩摞作業本也分彆用塑料袋裝好了,把包子和作業本遞到老大和二嫂手中說:包子你們拿回去吃了,這些本子你們也用不上了,就當你們爸給你們留下的念想吧。母親說到這,孩子們都紅了眼睛,低下頭,又有了哭的意思。母親大聲地道:哭什麼,你爸還沒有最後消息,哭還早了點,都抬起頭,馬上回家,趁著過節,歇幾天,你們都好好的。孩子們在母親的鼓勵聲中,慢慢抬起頭,陸續走出家門。母親拉過二嫂,盯著二嫂的眼睛道:相信老二,他不會有事的。二嫂鄭重地衝母親點了頭,拉著女兒出門,孫女在門外衝母親喊:奶奶再見!母親微笑著衝孩子們揮著手,一直看著孩子們坐上電梯,才把門關上。母親回過身時,看見了女兒張娜,母親坐在沙發上,女兒也坐了過去。母親看了眼女兒:日子真過不下去了?女兒低下頭,點了點頭道:媽,我想一個人回北京。母親看了眼女兒,在茶幾上拿過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電視裡正在熱鬨地播放著五一晚會,這是幾天來,母親第一次打開電視。母親看著電視裡紅紅綠綠的畫麵道:閨女,你也三十多歲了,日子過得怎麼樣,彆人代替不了你,你怎麼決定媽都支持你。女兒抱過母親哭了,淚打濕了母親的肩。五一假期一過,女兒回了上海去處理雜事。家裡隻剩下了母親一個人,在這期間,大哥和二嫂分彆給母親打來了電話,詢問母親的情況,都沒敢提父親。母親冷靜地在電話裡衝他們說:媽沒事,你們都好好的。說完就放下了電話。母親在一個人的日子裡,長久地佇立在窗前,久久地望著樓下那條通往小區外麵的路。母親三天兩頭地還會去超市買東西,她走出超市門口時,會怔一怔,然後堅定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老大老二貼在電線杆和顯眼處的尋人啟事,大都被風吹雨淋弄不見了,有的又被新的小廣告壓在了下麵,偶爾留有幾處,也在風中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飄落的樣子。母親站在父親的尋人啟事跟前,伸出手似乎要讓那尋人啟事平整妥帖起來,放開手,紙張又在風中飄搖起來,母親歎口氣,還是走了。老大在周末時,會和大嫂先坐地鐵再坐公交來到大興看看母親,吃頓飯,說會話,就走了,和父親在時沒什麼兩樣。母親精神很正常,和父親在時,似乎也沒什麼兩樣,該乾什麼還乾什麼,老大和大嫂也就放心地離開,唯一的不同就是,都小心翼翼地不再談論父親。二嫂來過兩次電話,說二哥給家裡打過電話,讓全家放心,等協助組織調查完畢就該回來了。母親聽了二嫂的話,眉頭就舒展了一些,然後在電話裡衝二嫂說:我生的孩子,我心裡有數,老二不會有事的。沒了父親的日子,便成了母親一個人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靜靜地過著。有一天夜裡,母親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牛街,夢見了以前的日子,那時,她和父親都在牛街小學教書。父親站在校門口,衣服前襟沾著粉筆末子,撫著眼鏡在衝她笑著……母親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天亮了,母親起了床,突然有回一趟牛街的強烈衝動,不可遏製的樣子。母親洗了臉,穿好衣服,隨便吃了幾口麵包,奶隻喝了一半,她就匆匆出門了,她要回牛街,一定要回去一次,因為夢裡的父親。自從搬到大興後,母親和父親回過牛街幾次,去看老同事老鄰居。因路途太遠,折騰一次得大半天,再加上父親老年癡呆的病情越來越重,後來就不再回去了,隻是偶爾給那些老鄰居打上一會兒電話,時空讓他們和老鄰居漸漸疏遠了,後來電話也少了。回牛街的路,母親是認得的,換了三次車,母親在中午時分,終於來到了牛街。牛街和以前已經大不一樣了,高樓林立,那條街也比以前寬闊了許多,門臉也闊綽亮堂了許多。母親不知不覺,又來到了牛街小學校門前,正是孩子們上課的時候,朗朗的讀書聲一如從前,母親聽著孩子們的讀書聲,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這是她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學校。操場上那棵槐樹還在,還有旗杆上升起的國旗,母親慌怔,恍然,如同夢裡一樣。母親慢慢遊走在大街上,一切讓她熟悉又陌生。走進一條胡同口,馬家包子鋪引起了她的注意,牛街改造了,這家在胡同裡的包子鋪還沒變,依舊是那個門臉。藍色的幌子依舊在風中飄舞。馬家包子鋪,承載了父母太多的記憶,三個孩子每天中午都要到這裡吃包子,幾個牛肉包子,一碗粉絲湯,這是孩子們的午飯,一直吃到他們上中學。母親看到馬家包子鋪,眼裡突然濕潤起來,她似乎看到三個孩子又回到了童年,脖子上係著紅領巾,向她跑來。母親擦了下眼睛,她下定決心,中午要在這吃幾個包子再回去。她向包子鋪走去,就當她一隻腳跨進包子鋪時,她回了一次頭,慢慢轉回身,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不遠處,也向包子鋪裡望著。母親眼裡突然湧出淚水,她擦了下眼睛,再定睛去看,那個人仍站在不遠處。母親叫了一聲:張伯祥。母親奔過去,眼前的老人,正是母親牽腸掛肚了多日的老伴張伯祥。此時的張伯祥還是離家時那身衣服,白襯衣已經臟得不成樣子了,但依舊紮在腰間,父親的頭發長了,胡子也長了,臉是黑灰的,隻有那雙癡怔的眼睛依舊。母親上前一把抓住父親的胳膊,似乎怕一不留神又讓他失蹤了。母親這時才發現,父親手裡提個塑料袋,袋子裡裝了幾個露餡少皮的包子,袋子裡還有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一副一次性的筷子。母親打量著父親,帶著哭音道:老頭子,你怎麼跑這來了。父親把手裡裝著包子的口袋藏在身後,喃喃道:包子,給孩子們留的。母親哭了,拽著父親向前走去,因用力父親踉蹌了一下。母親走到街上,伸手叫了輛出租車。母親狠狠地把父親拖到車裡,衝司機說:師傅,去大興。然後死死抓住父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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