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過去後,我和風我之間再沒發生過位置的互換。在學校的教室裡,我笑眯眯地等待著,心想快了、快了,就要對換了,最終還是在自己的座位上絲毫沒動。我一次次地對著時間,十點多不行還有十二點,十二點也沒動靜,那麼兩點怎麼樣?我告訴自己,可能有延遲,可能時鐘不準,但還是什麼都沒發生。每到休息時間,我和風我都在兩個教室之間碰麵,疑惑不已。回家後也是一樣。我們一反常態地坐立不安,沒事就出入廁所,看電視也心不在焉,一直是這個樣子,直到在窄小的被褥裡入睡前都沒有放棄希望。最終,對換沒有發生。“那是在做夢?”風我說。我反對說:“難道兩個人同時做夢?明明我們都沒睡。”隨後又覺得,可能雙胞胎真有這樣的特質。那事過後就被遺忘了,我們又過上了一直以來一成不變的日子。“準確地說,我甚至可能並不明白那種生活是否算惡劣的。我以為日常生活就是那個樣子。”“那個樣子?”高杉皺起了眉頭。可能他想起了我最初提起的遭受父親家暴的事。“一直是那個樣子啊。反複無常隨時動手的爸爸,視而不見總在歎氣的媽媽。我以為電視裡常演的親切的父母都是活在童話世界的。”“嗯……剛才我沒問仔細,借助色拉油逃跑的時候……”“回過頭來再想,應該說,那就是最初的關於互換位置的記憶。”“不是這個,事後你們沒受到來自父親的報複嗎?”“當然有。”我真想回答他,這還用問嗎?讓我們鑽了空子,那個人不可能平靜得了。“雖然靠著滑溜溜的身子跑了出去,可五歲的孩子也無處可逃呀。最後,隻能回家。”那個男人或許因為明白發生了什麼而慌亂了,但也更加憤怒了。他抱起半裸的我快步走進浴室,狠狠地把我扔進了浴缸。我記得頭部一陣劇痛,連呼吸都困難了,就在那時,蓮蓬頭裡的水澆到了我身上。其他我都忘記了,因為那樣的暴力都是家常便飯,早都跟彆的日子、彆的疼痛混在一起了。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不舒服,高杉的臉色很難看——當然也可能是施虐的快感。“然後呢?”他問道,“那個……互換位置的情況之後就再也沒發生過嗎?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不,發生了呀。所以才,喏—”我說著伸手指了指他的電腦,“剛才的視頻就是我跟弟弟對換的時候。你不就是為了弄明白它才來的嗎?”“不,怎麼可能……”高的臉抽搐了一下,“確確實實,這段廁所偷拍視頻裡的人在瞬間直立,臉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創可貼。如果視頻未經編輯,這些是怎麼做到的呢?所以我才來找你。本打算如果能聽到什麼有趣的內容,就拿來製作成電視節目。可意料之外又之外的是,畫麵裡竟是一對雙胞胎瞬間跨越空間對調了位置。”“意料之外又之外”這種說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也跟著念了一遍。意料之外又之外究竟是種怎樣的境界呢?“我剛才說到哪兒了?”“說到你們期待第二天還會發生同樣的事,可是並沒有。”“瞬間移動。”我刻意選擇了這種容易出現在少年漫畫裡的詞,因為我覺得反正也沒人信,同時我也想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不過,就在我們快把那事兒忘了的時候,它又發生了。”“瞬間移動?”我點頭。當時還是在學校。體育課時間,我在操場上。我好像正在聽老師講解,因為接下來要做單杠動作,是單腿跨杠前轉還是後轉來著?廣尾正在做示範。他是排球隊的,運動神經好,在學校裡也是愛出風頭的人物。因為他頭發順滑,風我就經常憤憤地說他:“那家夥,肯定是用了護發素。就知道耍帥。”很久之後我們才明白,除了我們,大部分人都在用護發素。隻見廣尾神態自若地轉了一圈,然後還像平常那樣裝模作樣地來了一句:“這東西很簡單。”這應該沒錯的。因為廣尾總是那麼裝模作樣。我還記得一件事,就是臟棉球又像平常那樣出洋相了。“臟棉球?還有這樣的名字?”高杉對每個細節都要過問。我有些不快,不過還是應道:“真名不記得了,‘臟棉球’是綽號。”“該不會是因為他吃過臟棉球,所以就被人起了這樣的綽號吧?”“那還能有什麼彆的原因嗎?”我嫌煩,就麵無表情地回答。我回想起臟棉球那張飯鏟一樣扁平而蒼白的臉。他話很少,從上學到放學,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隻是在教室角落裡讀書,在班上是個礙眼的存在,或者應該說是被同學們無視的人。上小學時,我見他被同年級的同學戲弄,心裡老想,他為什麼不多反抗一下呢?總之,那應該是在臟棉球摔下單杠、班上同學大笑、廣尾還故意朝他身上撒了把沙子的時候。那種感覺,那個,又來了。皮膚震顫,全身發麻發抖,像被薄膜包裹著。回過神時,我已在教室裡。迎接我的是一陣炸了鍋般的哄笑,我被這如爆炸般的聲音嚇到了,險些蹦了起來。“風我同學,你為什麼……穿著體育課的衣服?!”那時候的老師——不是我的老師,而是風我的班主任——瞪圓了雙眼,指著我,“什麼時候換的?大變活人?”他嘴真碎。又發生了。我下意識地看了下時間,十點十分。風我在課後來找我碰頭,瞳孔裡都在閃光。“發生了!”“是。那個又發生了。又一次。”他的情況也差不多,等於是忽然穿著平時的衣服站在單杠前,班上同學看到他這樣也很錯愕。老師也茫然地看著他問:“你什麼時候換的衣服?”所以當天,我們每隔兩個小時就發生一次瞬間移動,互換位置。“這下子終於真正掌握啦。”風我在睡覺前這樣說道。“可是,這樣也有麻煩呀,不好辦。”如果正上廁所時它發生了呢?如果正在看非看不可的電視節目時它發生了呢?如果肚子已經吃飽卻又不得不把風我的那份飯給吃了呢?我腦中浮現出很多場景,心想這多少,不,應該說這十分麻煩,擔憂和鬱悶占據了上風。“優我,總有辦法的。”他一如既往地樂觀,“雙胞胎們對這種事肯定早都習慣啦。”“所有雙胞胎都這樣嗎?”“難道不是嗎?”而到了第二天,又是什麼都沒發生。我心中的石頭落地,風我卻很氣憤。“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不定期發生?”高杉歪著腦袋。雖不知道他對我的話有幾分當真,但興趣是有的。“生日。”“嗯?”“我記得應該是上初中的時候,風我提出一個假說。提出假說聽上去有些誇張,總之就是他提起的。他說,我們之間的那個,是不是每年一次,隻發生在生日那天?”高杉聽完把筆記本電腦屏幕轉向自己,臉湊上前去。“嗯,九月六日?”他說。他應該是在看快餐店視頻的拍攝日期。“不過官方日期是十月十號。”“生日還有官方和非官方的嗎?”“我覺得,我父母大概是拖到十月才意識到還得去辦戶籍手續。”究竟哪天出生的?就十月十號吧,好記。高杉像看傻子似的看著我。“辦戶籍是需要交出生證明的,醫生和助產護士給開的那個。”“我媽是在家生的,因為沒錢。估計產檢也沒按時去吧。”我說。我認為這些事情要不帶感情地說出口才好。因為不明白父母究竟哪些事情做得合乎常規、哪些相反,導致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表達。“反正,我們的生日不是十月十號的可能性是有的。不過,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證詞。”“證詞?”“那個人……”說到一半我又改口,“我爸爸,”我繼續道,“他經常說一句話,從前就是。他說,你倆出生的時間差了兩個小時。”準確來說,他是這樣講的:“你倆出生時很磨蹭,可費事兒了。兩個小時啊!兩個小時,都夠看場電影了。”我媽生我們,是在那棟小公寓樓突然發生的,我爸毫無疑問是不在場的。可他說得仿佛自己就在旁邊一樣,當然也是騙人的。不過,他有可能是從我媽那裡聽說了“兩個小時”的描述,所以才說我和風我的出生時間相差兩個小時。“所以,那個發生的間隔時間才是兩個小時。”我說道。“相差兩個小時出生的雙胞胎,每隔兩個小時,就瞬間移動?”高杉此時終於有些不耐煩了。“誰先出生的,誰先冒頭的,媽媽並不知道。她在家生孩子,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吧。所以,讓我做哥哥,風我做弟弟,也隻是圖個方便。”“搞不好,是我先出生的呢。”風我說。那種事已經沒人知道。所以,或許是為了對上時間,才要在生日那天每隔兩小時重調一次?高中時風我這樣說過。哪個先出生的,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所有的正確答案都沒法知道了,所以就在生日那天,讓兩個人每隔兩個小時對換一次,抹掉時間造成的誤差,難道不是這樣?有什麼必要抹掉誤差呢?而且,是誰想這麼乾的?我頭腦裡有好些疑問,不過也覺得風我的想法不無道理。反正從那之後,每年生日時,我和風我都要經曆這種瞬間的位置對調。“那個隻在生日那天發生,能確定這一點對我們是有利的。”“為什麼?”“因為可以提前準備呀。兩個人可以提前一天商量好,在瞬間移動發生時要做怎樣的嘗試、要注意哪些事情。我們也算是通過失敗找到了解決方法,經過反複嘗試後也定下了規矩。”“規矩?”“一開始隻定了兩條。”“最好不要在那個時間和女人親熱。”高杉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冷冰冰的,讓人覺得就連跟女人親熱時他的眼神也一樣冷峻。“那條規矩是更晚些時候才定的。”“哦。”“第一條是生日當天儘可能穿同樣的衣服。然後是那個發生的時候,儘可能躲到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廁所隔間是最佳選擇。”“有道理。”高杉應道。我連他對我的話是否真感興趣都無法確定了。他甚至還掏出手機檢查郵件,然後冷不丁來了一句:“哦,對了,你的保齡球沒關係嗎?”“啊?”“你不是落在地鐵裡了嗎?不用打電話嗎?”“往哪兒打呢?”“打給仙台站,那裡總該有失物認領處吧。”我想象著乘務員拿起保齡球,嘴裡抱怨著“怎麼偏偏是這麼重的玩意兒”,將東西搬到失物認領處的樣子。“算了,沒事。總有辦法的。”我說。現在可沒工夫管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