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到自己正在挨揍,就在離我不遠處。那是我四歲,不,是滿五歲的時候。當時電視裡放的是什麼節目來著?我當時的確是在看著電視,就因為那個男人在隔壁屋衝我吼,說“你就在那兒看電視,不許過來”,我就直勾勾地盯著電視,也不管它在播什麼。我若膽敢稍微瞟上他一眼,馬上就會挨揍。誰會挨揍?是我。隔壁的那個我已經在挨揍了。“媽媽,媽媽。”我在心裡不停地呼喊,仿佛那是一種依靠。其實,即便媽媽在場,也不會有什麼改變。那個男人吼了一句“家裡為什麼沒有醬汁”,媽媽就衝出了家門。已經過去多久了?她若是去附近的便利店買,早該回來了。可能那裡的醬汁賣完了,她又去彆的店了吧。她難道不是在消磨時間?因為她不想回家。媽媽並不是能夠依靠的人。她一直都裝作視而不見,甚至還不耐煩地唉聲歎氣。可每當我痛苦的時候、感到害怕的時候,我還是會想喊媽媽,真是奇怪。我不知道,那個男人現在是為了什麼生氣。我一直都不知道。待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把另一個我拽到了隔壁,開始踢踹推搡,並命令我“你就在那兒看電視,不許過來”。身體不自覺地搖晃起來。是恐懼,還是慌張?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什麼,隻是在發抖。“彆打了—”我聽到一句叫喊,聲音來自隔壁。是那邊的我喊的,我一樣也在心中喊叫。“喂,你不許看!”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忍不住站了起來,正盯著那邊看。隔壁房間裡的我正在垂死掙紮。他拚命扭動身體試圖逃脫,那人則將他摁住,騎在他小小的身體上。由於體形差距巨大,看上去就像是在撕一具玩偶。我,我將被撕碎?胳膊要被扯掉?家裡開始不住地搖晃。我一直盯著看,又挨罵了。我沒聽清他罵了些什麼,隻屈服於他高亢的聲音,再次回到看電視的房間。我看著畫麵,腦子一片空白。我想捂上耳朵,卻動不了。再這樣下去,我就完蛋了。救命!我在祈求。我腦子裡想的應該是在電視裡見過的超級英雄,起初他是普通人的模樣,可一旦自己或其他什麼人身陷險境,他就會擺好姿勢,口中高喊“變身”。一喊完,他瞬間就變成了正義的夥伴,利落地替我將敵人解決掉。現實中並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的家裡隻有家人,誰也不會什麼“變身”,不會幫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做。不知何時,我已身在廚房,站在媽媽經常站的地方,翻著櫥櫃。我拉開裝調料的抽屜,拿起色拉油。我脫掉衣服,把油塗在身上。我說到這裡,麵前的高杉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早提醒過他在聽我說完前不要插嘴,可能他沒忍住?他和我差不多同齡,都是二十幾歲,但看上去很老成。我低頭掃了一眼擺在桌上的名片,上麵寫的是“電視節目製作公司”。他自稱是“自由導演”,仙台人,平時住在東京,經常往返兩地。他看上去腦子挺好使,言行舉止中透出一股自負。可能他不滿意我掌控了談話的主導權?“知道什麼?”“知道色拉油是滑溜溜的。”“這點事當然能知道。”“一個五歲的孩子,能認出色拉油嗎?”“誰知道呢!兒時記憶就是會在往後的日子裡經曆種種塗改。確實,我也不知道那些記憶是否屬實。”“抹色拉油的事兒是真的嗎?”“嗯—”我又提醒他,“剛才我也說過,我的故事裡不光有對記憶的扭曲和粉飾,還有些故意捏造的地方,最好不要太當真。不過,油的事兒是千真萬確。”“哦?”高杉一邊回應,一邊對我投以冷淡的目光。我又繼續開口,內容大致如下。之所以說是大致,是因為口頭表述終究無法做到詳儘,多是說個大概,斷句也不清楚。總之,我繼續說了下去。抹油的時候,我的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就是想救出隔壁房間的我,準確地說,是想跟另一處的我換個個兒。隻要我靠近就會挨罵,或者挨打、挨踢。我單純地以為,如果我渾身是油,或許那人會因為手滑而抓不住我。就在那時,我聽到了一種聲音。我耳朵裡不住地震顫著,那聲音好似飛蟲扇動翅膀。我渾身戰栗不止,好像被一層膜給裹住了。我正疑惑,就發覺自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當時我搞不清身體究竟是朝著哪個方向,所以也沒能反應過來眼前就是地板,隻是不知所措,嘴裡不住地喊著:“咦,咦?”我感到一隻手觸摸了我的身體。“哼,你搞什麼鬼?為什麼……”是男人的聲音。本該在隔壁房間的那個人,現在就在我身邊。我要挨揍了!恐懼在周身蔓延。他呢?直到剛才為止,還在被這個男人毆打的我呢?想跟另一處換個個兒的我。我想起了自己剛才還在念叨的事。我跟他換個兒了!正想著的時候,那人就伸手要來抓我滑溜溜的身體。他沒辦法順利地抓住我。這時我站了起來,我身上還穿著褲衩,一下子被那人抓在了手裡。我一慌,心想破就破了吧,身子使勁兒一扯,得以掙脫。我跑到隔壁房間,發現另一個我就在裡麵。他愣愣地看著光著膀子渾身是油的我,滿臉的疑惑不解。“快跑!”也不知是我喊出了這句話,還是另一個我喊的。我也不管現在自己是什麼模樣,直奔玄關。男人在我身後怒吼著。他追了上來,我倆連鞋也來不及穿就奪門而出,衝向這棟僅有兩層的廉價公寓樓的樓梯。在我們身後,那男人摔了一跤,發出如動物般的叫喊聲。距離仙台市中心稍有段距離的一家大眾餐廳裡,我和高杉在一張桌子旁麵對麵而坐。我大約十分鐘前到了,去了趟衛生間,出來後環視店內,走到高杉坐著的桌子邊。然後他對我說:“謝謝你今天能來見我。嗨,我就是想一定得跟你聊聊。”我輕輕揮手,拂去衣服上的水滴:“剛才在衛生間洗手時水放得太大了。”仙台並未下雨,從早上開始一直是大晴天,我這句隨口而出的解釋有些多餘。高杉的表情沒有變化。可能因為他戴著黑框眼鏡,容貌也很知性,所以看起來能洞察一切。我卻感到恐懼,仿佛不知不覺地就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高杉先生以前住在仙台?”這事他在郵件中跟我提起過,“那,你找我到底是為什麼事兒呢?郵件裡你寫了有個神奇的視頻想聽聽我的看法。”“因為視頻裡有你呀,常盤。”“為什麼會……”“該怎麼跟你說起呢?”高杉捋了捋頭發,“眼下我正在製作一檔新節目,在找一些新奇的視頻,我手下就給我發了這麼一個視頻。”“你手下發給你的?內容是關於我的?”“先不管那些了。你先看看,好不好?”他從包裡拿出一台筆記本電腦,打開,敲擊鍵盤。“視頻有意思嗎?”筆記本電腦橫在我與他中間,屏幕上視頻開始播放。我茫然地盯著畫麵,發現那是一個狹小的空間,是廁所。“這是?”“聽說是商業街某家快餐店二樓的廁所,男女共用的那種。我快進嘍。”畫麵裡出現不同的男性和女人坐在馬桶上。我移開視線。我怕一看到那些就會被當成罪犯受刑。主要是,男的就彆說了,即便是看見女的坐在馬桶上,也根本沒什麼可開心的,隻有不舒服的感覺。看著人們排泄時的模樣,我可興奮不了。“這算什麼新奇的視頻,不就是偷拍嗎?”我嘴上說著,心裡希望由此充分表達出厭惡之情。“又不是我拍的。不是告訴你了嗎,是彆人發給我的。”高杉似乎不喜歡被人質疑,我看見他整個額頭都在微微抖動。“視頻提供者說—”“提供者—”我注意到這個略顯誇張的用詞,不經意間跟著重複,“是男的嗎?”高杉沒有正麵回答問題:“是碰巧出差來仙台的。在快餐店邊吃飯邊做事時,看見兩個男的一起進了廁所。”“兩個人,進了同一個廁所隔間?”高杉點頭:“而且很久沒出來,十分可疑。最開始那人懷疑是分贓或者毒品交易,走出店門才意識到,那可能是在安裝偷拍攝像頭。”“因為廁所是男女共用的吧。”所以哪怕男性進去是為了做手腳,但行為本身並不會受到懷疑。“那人不放心,第二天又去了一趟那家店。進廁所一看,果然猜對了,攝像頭就裝在擺放備用廁紙的地方,是那種拍攝內容可以保存在微型存儲卡裡的攝像頭。”“要是真不放心,當時就回去檢查不好嗎?然後攝像頭就這樣被那人帶回了東京?”我實在是忍不住不去說。可以推測,那人其實是想看偷拍內容,在等待視頻數據有所積累而已。“有沒有送給警察?”這個問題高杉仍未回答。“哦,是這裡。”他手指著屏幕道。我的視線也回到了畫麵上。“這是你,常盤。”他篤定地說道。畫麵裡是坐在馬桶上的我。拍攝角度自下往上,在我的斜前方。“這不是侵犯隱私嗎?”“奇怪的是,你看上去並不像在方便。”高杉應該是指我坐在馬桶上卻並沒有脫下牛仔褲。我呆呆地坐著,背弓了起來,但不像是在受腹痛折磨。“我就喜歡在廁所裡放鬆呀。像那樣坐著,排解緊張情緒。”高杉瞧不起似的看著我:“彆扯了。”“先聲明一下,我說的事情裡有很多謊話和隱瞞的事實。”“我就擅長識破謊言。”不一會兒,畫麵停止了。“看,這裡。”我察覺到高杉並未看屏幕,而是在看我。他在觀察,不放過我的表情變化。我忽然想到,或許此人活到現在一直都是這般觀察他人。高杉所說的“看,這裡”是在指什麼,我也明白了。定格的畫麵裡,我的身體姿勢和先前相比有了變化。我本該坐著的,現在卻站著。“而且,臉上有個創可貼。”“剛才沒有嗎?”此時我本該承認了,不過,我還是想掙紮一下。“剛才沒有。”他將視頻倒回了一些。坐著的時候我臉上沒有創可貼,再往後的一格畫麵裡,我突然就變成了站立的姿勢。當我麵向鏡子時,可以看見臉上的創可貼。他又倒回,播放,暫停,重複了好幾次。坐在馬桶上的我突然就站著了。“難道不是視頻少了一段嗎?”“一開始我也認為視頻有問題。要麼文件缺失,要麼經過了剪輯。這種程度的加工,在如今這個時代太輕而易舉了。可是,我讓專家查過,結果是沒有編輯過的跡象。”“怎麼可能?”他注視著我:“我也有些難以相信,如果是真的,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瞬間變成站立的姿勢,一瞬間貼上創可貼,這是怎麼做到的?”“難說呀……”我打著哈哈,想到了風我。他是我的夥伴,我的雙胞胎兄弟,一起在那種環境中存活了下來。“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到仙台來,四處打聽。”“就高杉先生一個人?”“好幾個人。”“你很閒?”這樣一說想必對方要動怒,但我仍然開了口。高杉似乎把我的話當作了耳旁風。“然後我們找到了你的一個朋友,很確定這就是你。”“我可沒什麼朋友。”“唉!”高杉歎了口氣,好像很無奈。他一定很想說,你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你那個朋友替我聯係上你,然後我們通過郵件取得了聯係,所以才能在今天見麵。”“早知道就選一家更高檔的店了。”“我們各付各的。”“當真?這不是電視台采訪嗎?”“我可不是電視台的,隻不過在一家電視節目製作公司乾活兒而已。”“原來是位前途可期的青年製作人。”“你是怎麼知道的?”高杉笑了,眼神卻保持著冷酷。“我就隨便一說。”“話說回來,”短暫的停頓後,高杉貌似誠懇地輕聲說道,“今天我提前來仙台還真是來對了。”“嗯。”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說什麼。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打開一個新聞軟件。東北新乾線停運了,說是關東地區降雨引發了泥石流,導致大範圍停電,列車無法運行。“跟你約在這裡見麵是下午四點,我本想隻要時間來得及就行。如果當時真的去坐時間剛好的那班,估計現在就到不了了。”“哪怕坐一小時前的那班也到不了。”上一班也正停在半路,進退兩難。“可能我直覺敏銳吧。我坐了早班車,上午就到了仙台。本想著如果你能早點來,也可以把時間提前一些。”“可惜我上午在打保齡球。”“你這不是有朋友嗎?”“我是一個人。個人愛好。”這兩年我老打保齡球。與其稱為愛好,倒不如說,除了打保齡球,我其他什麼也不會。專注於投出那顆十四磅(保齡球運動中習慣以“磅”為重量單位來區分球的規格,十四磅約為六點四千克。)的球,這能讓我不去胡思亂想。“哦,”高杉似乎並不感興趣,“你該不會還買了個人專用球吧?”他打趣道。“有啊。”因為過於頻繁地出入保齡球場,員工就向我推銷了保齡球。考慮到每次都租的成本,我連鞋都買了。想到這裡我一驚,我發現自己把球給忘了。“怎麼了?”“剛注意到,球忘帶了。”這聽起來像玩笑,卻是真的。“保齡球?那挺重的吧,還能忘?落哪兒了?”對方表情誇張地回應著,卻看不出任何真情實感。我趕緊回想。我在保齡球場付完錢,然後走出大樓,那時候球還裝在球包裡帶在身上,這些我還記得。後來,我打算先回家把行李放下。我回憶著自己的行動,一點點摸索。我想到一個把球包放在腳邊的畫麵。我記得我坐下了,本想輕輕地把球放到地上,卻聽到咚的一聲沉重的悶響,嚇了自己一跳。我把球包往裡推,塞在了兩腿後麵,然後就一直放在那裡了。“應該是在車廂裡。”“你坐仙石線吧?列車員發現它估計也挺意外,因為那東西挺重的。”高杉似乎已經對保齡球失去了興趣,“今天呢,主要是為了聊聊這個。”他的視線回到筆記本電腦上,“畫麵裡的人,是你。”“那又怎麼樣?”“我想讓你給我解釋一下視頻裡的事。這視頻是假的嗎?還是說另有玄機?”“如果我的答案有意思,你會讓我上電視嗎?”“那要看多有意思。”聽他的口氣,仿佛電視宣傳的影響力全都聽憑他驅使似的。“那麼—”我端正坐姿道,“就請聽聽我的故事,好嗎?”於是,我說起了色拉油的事,即便時時被高杉打斷,我還是談起了那個,也就是從我兒時起就有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