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以後怎麼活下去(1 / 1)

2009年9月,山南省,江州市。犯罪嫌疑人杜強放棄抵抗,徹底交代所犯罪行,黃大磊案和吳開軍案至此真相大白,還拔出蘿卜帶出泥,偵破了三起入室搶劫案和一起母女遇害案。審訊杜強的是省公安廳正處級偵查員老樸和江州市刑警支隊年輕偵查員侯大利。送走老樸,副局長劉戰剛把侯大利叫到身邊,誇道:“大利參加工作兩年便取得如此耀眼的成績,國龍老總肯定會為你驕傲,我估計他以後不會急迫地催促你回國龍集團繼承家業了。術業有專攻,老天爺真賞你吃這碗飯。”“這是所有參戰偵查員的功勞,我隻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侯大利隱藏起極度壓抑的心情,努力擠出些笑容。劉戰剛看著侯大利兩鬢的白發,想起英勇犧牲的田甜,暗自歎息。作為指揮員,一次行動犧牲兩名偵查員,這給他帶來極大壓力,並且還要承擔相應後果。這無疑是在侯大利所承受的未婚妻犧牲的巨大痛苦上雪上加霜。他故作輕鬆,笑道:“謙虛使人進步,大利真不錯。這一段時間辛苦了,給你放幾天假,出去走一走。”侯大利道:“劉局,我哪裡都不想去,隻想睡覺。”“既然想睡覺,那就什麼事都不要管,好好睡覺。”劉戰剛毫不掩飾對侯大利的欣賞。未婚妻田甜意外犧牲後,侯大利強忍悲痛,在崗位上堅持戰鬥,乾淨利落地拿下了黃大磊案和吳開軍案。此役之後,江州市局絕大多數領導都忘記侯大利是江州首富的兒子,視其為真正的自己人。由於勝利橋附近發生了一起殺人案,劉戰剛略微寒暄,便和刑警支隊隊長宮建民一起匆匆前往勝利橋。侯大利跟在105專案組成員朱林身後,從安全通道走向地下車庫。朱林道:“在你審訊時,勝利橋出了命案,死者是吳開軍的兒子吳煜。”“啊,吳煜死了?”偵辦吳開軍案時,侯大利研究過吳開軍的主要社會關係,知道其兒子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他被捅了四刀,死在勝利橋下。滕麻子出的現場,沒有通知我們105專案組。江州市大部分命案積案都破了,可是105專案組沒有撤,原則上應該通知我們。滕麻子剛從省公安廳回來,還不了解情況。這一次可以原諒,下次不行。”來到地下車庫,朱林道:“你不用送我,我自己開車回刑警老樓。這兩年,一個案子接一個案子,你也累得夠嗆,休息幾天。”“師父,我其實沒法休息,睡不著。無事可做,日子就更加難熬。”侯大利在朱林麵前不再掩飾,麵帶苦笑,坐上越野車。等到駛離朱林視線後,他靠邊停車,在領導和隊員麵前強裝的鎮靜和堅強化為烏有,關掉車窗,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精氣神,癱坐在皮椅上。回到高森彆墅,一股異樣的冷清如殺手一般無聲無息襲來,陰鬱之氣籠罩在整個彆墅區,惡狠狠地提醒他未婚妻已經犧牲,從此陰陽相隔,再也無法見麵。田甜犧牲後,他全身心投入案偵工作之中,用忙碌的工作來壓製內心的傷痛。如今大案告破,他找不到壓製痛苦的借口,深入骨髓的疼痛狠狠反彈,曾經的恩愛有多麼快樂,如今便有多麼靠近地獄。侯大利無法在家中停留,失魂落魄地逃出彆墅,低垂著頭坐在門前。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站了起來,啟動越野車,直奔江州陵園。江州陵園裡十年前安葬了青梅竹馬的戀人楊帆,十年後安葬了未婚妻田甜。以前侯大利到陵園是看望長眠於此的楊帆,如今不僅要探望楊帆,還要與未婚妻田甜在此會麵。想到這裡,他悲從中來,無法抑製,數次生起猛踩油門再不放鬆的念頭。車停在陵園內,侯大利先沿著石梯來到楊帆墓前,用小毛巾擦掉楊帆墓碑上的灰塵,點燃香燭後,低聲講述田甜犧牲之事,再談張小天要在近期審測王永強。離開時,他低語:“小帆,如果你真有在天之靈,就指引我找到真凶。”離開楊帆,侯大利來到一塊新近開出來的墓園。這個墓園被鬆樹與其他區域隔開,在最頂端有一塊刻有“警魂”大字的石碑。田甜犧牲後,侯國龍在江州陵園購買了這一片相對獨立的區域,凡是離世的警察都可自願安葬於此。警魂園區形成後,首先進入的是在打拐案中犧牲的田甜和唐有德。隨後黃小軍將父親黃衛的骨灰盒遷了進來。胡秀選了一個遷墳的黃道吉日,準備將丈夫遷到警魂墓區。丈夫李超就是一個大嘴巴,喜歡嘮叨,愛湊熱鬨,能與戰友們相聚於此,在另一個世界應該也能過得很好。田甜墓碑上的頭像是為了結婚特意到照相館照的。照相師頗有功力,抓住了田甜寧靜中略帶剛強的特點,相片中的人漂亮又深沉。侯大利用另一塊新毛巾擦去田甜相片上的灰塵。在擦拭過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田甜的氣息。十幾天前,這些氣息還真實存在,還在與自己耳鬢廝磨,轉眼間,人販子扣動扳機,田甜變成了回憶。他坐在墓前,久久不肯離開,低語:“田甜,你真狠心,就這麼走了,我不知以後怎麼活下去。”越野車最終還是離開了江州陵園,如孤魂野鬼一般在公路上遊蕩,不知不覺來到世安橋。侯大利仍然不敢麵對河水,背對石柵欄,眼神空洞地望著橋邊熟悉的風景。大片烏雲從遠處天空奔了過來,積聚在頭頂,天空頓時暗淡下來。一陣風吹來,烏雲慢慢移走,頭頂天空恢複光明,而遠處長青的天空黑成一片,罕見的秋日驚雷在黑暗中狂舞。一般情況下,江州在10月不會有大暴雨。2001年10月曾經下過一場大暴雨,引得江州河水大漲,楊帆落入狂暴河水中,沒有生還。今年接近10月又有大暴雨,簡直是當年情景再現,這讓侯大利極度不安。每當內心不安時,侯大利總是習慣給田甜打電話。拿起手機,他才意識到田甜已經英勇犧牲,無邊無際的痛苦頓時湧進心中,將其靈魂壓在十八層地獄。為了逃脫地獄的鎮壓,他強行把思路轉到案件之上,這樣能輕微減少心理上的痛苦。老樸臨走前提到省刑偵總隊第六支隊張小天判斷王永強有可能不是凶手,從偵查的角度來說,楊帆案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直接有力的證據,無法形成完整的證據鏈。如果王永強真的不是凶手,那麼此案就會成為無頭懸案,破案遙遙無期。想到這裡,他的心情更加煩躁。長青縣方向大雨傾盆,江州城內卻無半滴雨水。世安橋下,江州河水量比起夏季大大減少,失去了狂暴,非常溫順。河水下遊流經長青縣,經過這一場暴雨,下遊長青段河水會暴漲。侯大利盯著河邊看了一會兒,儘管河水量少,流速慢,仍然感到一陣眩暈。他沒有轉身,繼續緊盯河水,直至湧起強烈的嘔吐感。他站在橋上無法抑製地大吐特吐,膽汁都吐了出來,滿嘴苦澀。吐完後,他坐在橋邊路沿石上,將頭埋進膝蓋。橋上不時有大貨車經過,大貨車距離路沿石很近,帶起的灰塵撲到侯大利身上,很快就在衣服上形成灰蒙蒙一片。晚六點,遠處長青縣的天空中閃電和雷聲交替出現。陣風吹過,帶來涼意,還有淡淡的水腥味。侯大利離開世安橋,仍然不敢回到充滿田甜氣息的高森彆墅,掉轉方向盤,前往發現吳煜屍體的勝利橋。勝利橋下仍然設有警戒線,值守的中年漢子見一名灰頭土臉的年輕人走了過來,警惕地問道:“你是誰?”按照2005年10月1日開始執行的《公安機關刑事案件現場勘驗檢查規則》第十二章第八十一條規定:“現場勘查、檢查結束後,現場勘驗、檢查指揮員決定是否保留現場,對不需要保留的現場,應該及時通知有關單位和人員進行處理;對需要保留的現場,應當及時通知有關單位和個人,指定專人妥善保護。”現場有人值守,說明重案大隊要求保留現場。到了凶案現場,侯大利被打散的魂魄奇異地聚合在一起,讓他立時清醒。他亮出警官證,表明身份,問:“現場沒撤?你一個人守?”中年漢子抱怨道:“我是學院保衛科的,派出所的人到學院上廁所去了。滕大隊說現場暫時不撤,讓我們辛苦兩天。這個地方鳥不拉屎,車又多,灰塵大,尾氣重,守兩天倒沒有問題,多守幾天就太他媽麻煩了。”勝利橋位於城中心,是連接東城和西城的大通道,周邊沒有建築,缺少商業設施,南側是一大片桃樹林,有一條天然小道通向坡頂,坡頂是江州技術學院。中年漢子用鳥不拉屎來形容此地,雖然誇張,卻也頗為形象。侯大利打量著公路南側的桃樹林,問道:“為什麼不撤現場?”中年漢子接過侯大利遞過來的煙,發現是平時難得抽到的好煙,又看了一眼體量巨大的越野車,客氣地道:“滕大隊發了話,我們隻是照辦,不曉得什麼原因。”侯大利道:“屍體在哪裡發現的?”“我指給你看。”眼前的警察灰塵滿麵,神情憔悴,言行卻很正常。中年漢子抽著煙,帶著侯大利來到發現屍體的地方,講解自己所知道的情況。“死者應該是到技術學院泡妞的,聽說死者的小車就停在學院圍牆附近,還是一輛寶馬。”中年漢子守在此處非常無聊,話匣子打開,“技術學院是民辦學院,學生娃兒成績都差得很,主要目的是混張文憑。每天晚上八九點,外麵經常會停些好車,專門接漂亮女學生。哎,如今的世道,真是世風日下。”侯大利思維漸漸恢複正常,道:“凶殺案和學院的女學生有關?”中年漢子道:“具體不清楚,從刑警隊的架勢來看,多半有關。”此案並不歸侯大利負責,他來到凶案現場純粹是無處可去。站在案發現場,他和看守現場的中年漢子聊起案子,思維快速運轉起來,一塊塊現場碎片在腦中飛速集中,形成一幅幅立體生動的畫麵。從離開提審室到現在,整整一天時間,侯大利都陷入未婚妻犧牲的悲傷之中,無法自拔。直到站在凶案發生現場,他才稍稍有了精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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