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三月末一個煩躁而暖和的日子,著名的精神病專家格奧爾格·基恩正在他巴黎的精神病院的大廳裡走來走去。窗戶都敞開著。病人們正在為獲得窗戶格柵邊上有限的地方頑強地爭奪著。他們的頭一個挨一個。互相謾罵,那是在所難免。大家差不多都想多呼吸一些他們白天在花園裡已經呼吸到的那種空氣。當看管人員把他們趕回宿舍的時候,他們很不滿意。他們想多呼吸些外麵的空氣,誰都不承認自己累了。睡覺之前,他們走到窗戶格柵邊上來,在這裡他們可領略到夜幕的降臨,他們相信這寬敞明亮的大廳裡的空氣已接近野外的空氣了。他們所熱愛的教授——因為他漂亮而且心眼兒又好——在他們活動的時候,從來都不驚動他們。據說平時他一來,大廳的人多半都朝他圍攏來,大家都爭著跟教授接觸,握一握手,或說上幾句話,就像今天爭奪窗戶格柵邊上的位子那樣。許多病人內心反對進這種精神病院,是人們非法地把他們送來這裡的,但他們從來就沒有把仇恨向年輕的教授發泄過。這兩年他才成了這個精神病院名副其實的院長,他從前是這個精神病院的實際領導者,是殘忍的前院長的好心腸的天使。誰以為自己是被強製送來的,或者明擺著就是被強製送來的,那麼他們就會認為那是具有至高無上權力的已經死去的前院長的責任。那位前任以瘋子般的頑強精神代表著正統的精神病理學的理論。為了求得切實可行的可作為依據的名稱,他不惜使用他擁有的巨大物質力量,他認為這樣做是他的神聖職責。他所認為的典型病例使他夜不成寐。他熱衷於完善精神病理學的體係而仇視持懷疑態度的人。人,特彆是精神病患者和罪犯,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他給予他們某種生存的權利,因為他們給他提供了經驗,從這些經驗中權威們創造了科學。他自己就是一個權威。他——一個鬱鬱不樂沉默寡言的人——常常就科學事業的開拓發表一些咄咄逼人的講話,他的助手格奧爾格·基恩對他的極其有限的見解既感到十分氣惱,又替他感到羞愧,但對他的講話卻又不得不幾個小時地站著從頭至尾硬著頭皮聽下去。凡有強硬見解與溫和見解對立時,這位前任院長總是站在強硬見解的一邊。他每次巡視的時候,病人都以他們的老問題來糾纏他,他對這些病人說:“我知道。”在家裡他便對妻子抱怨他那與神經錯亂的人打交道的職業。他還向她公開了對精神病問題的秘密看法,他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中發表這些看法,因為這些看法嚴重地威脅著精神病理學的完整體係,因而是危險的。隻有老想著自己的人才會發瘋,他十分強調地對妻子這樣說。他目光逼人地看著妻子,使妻子的臉都紅了。精神病是對自私自利的懲罰,所以在瘋人院裡聚集了全國大部分罪人。監獄行使的也是這種職能,但是科學需要瘋人院作為實體觀察的手段。其他的事情他沒有對妻子講。她比他小三十歲,所以她使他的晚年增添了美色。他的第一位太太以及第二位太太,在他沒有來得及把她們作為不可挽救的自私自利的人投進自己的瘋人院時就潛逃了。他對第三位太太除有點妒忌以外沒有什麼可指責的,但第三位太太卻偷偷地愛著格奧爾格·基恩。格奧爾格·基恩之所以升得這麼快得感謝這位三太太。格奧爾格,高高的個子,結實、熱情、可靠,在他的性格中蘊藏著女人們所喜歡的男子的溫存。誰見到他,都稱他為米開朗琪羅的亞當(亞當,《聖經》故事中人類的始祖。)。他非常懂得把自己的聰明才智與瀟灑時髦的風度結合起來。他的情人的策略手腕使得他那無與倫比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當她確信除了格奧爾格彆無他人可作她丈夫的接班人繼任精神病院院長的職務時,她就為了他而對丈夫下了毒手,這件事她一直沒有告訴彆人,也沒有告訴格奧爾格。多年來她想著格奧爾格,並為了和他結合而作好了準備。她的丈夫無聲無息地死了,人不知,鬼不曉。格奧爾格很快就被任命為院長,為了感激她的恩德,他跟她結了婚,但是他始終不知道她為了他而毒死親夫的事。格奧爾格在他前任的嚴格訓練下,迅速變為和他的前任相反的人。他像對待一般人一樣地對待他的病人。他非常耐心地傾聽病人敘述他已經聽了上千遍的故事,並總是對他們的老問題和舊有的恐懼提出令人驚奇的新建議。他的病人高興的時候他也高興,他的病人哭的時候,他也陪著掉眼淚。他白天的時間劃分是有明顯特色的:他每天三次——即起床後第一次,午前第二次,晚上第三次——巡視他的醫院,這樣他每天都可以看到他的八百個病人,不會漏掉一個。他隻消很快地看一眼就行了。他在哪裡看到一點小小的變化,一個裂痕,一個可以了解病人心理狀況的機會,他就馬上在哪裡乾開了,並把當事人帶到他家裡,帶到辦公室裡,請當事人坐上等的座位。這時他往往贏得了——如果他還沒有贏得這種信任的話——那些瘋瘋癲癲的人的信任。他稱這些人為國王,尊他們為國王陛下,他像拜倒在上帝麵前一樣合掌跪拜在他們麵前。這樣即使最高貴的人也要親近他,告訴他最近發生的事情。他成了他們唯一可信賴的人。從他們尊敬他、讚揚他的時刻起,他們就給他敘述他們那裡經常發生的變化,並請他提提意見,出出主意。他總是給他們出極聰明的好主意,好像他的心中有他們的願望,眼中有他們的目標,頭腦中有他們的想法似的;他給他們出主意時總是那樣小心謹慎,虛懷若穀,從不強加於人,從不擺出權威的架子,以致對方微笑著給他打氣,請他大膽地發表意見。他們真的覺得,他們是國王,他是他們的大臣、謀士、使徒,有時甚至是他們的宮廷仆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展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演員。他那十分善變的麵部表情能適應各種變化著的情況。他每天三次巡視醫院,儘管這樣仔細,他還是邀請一些病人到他那裡去,跟這些病人打交道時,他像演員一樣扮演著許多角色。在巡視時他短暫而恰如其分地與病人打招呼、交談,這樣的表演對他來說已多得無法加以計算了,他一天之中所做的表演何止成百上千呢!他對待知識界中各種各樣神經分裂症病人的態度常引起人們的激烈爭論。比如一個病人同時表現了兩種人的情況,而這兩種人又是針鋒相對、水火不相容的,這時格奧爾格就使用一種開始他自己也覺得很危險的方法:他跟體現在一個病人身上的兩個對立人物都交朋友。做這樣的表演的前提是需要有如醉如癡的韌性。為了研究出這兩種對立人物的真正的本質,他有根據地依靠每一個人物,從這些根據中得出結論,再把這些結論組成新的設想,為了證明這些設想,他構思出十分細致的實驗,然後著手對病人進行治療。他在思想上接近病人的兩個對立部分,並使這兩部分逐漸趨向一致。他感覺得到,這兩部分在哪幾點上可以互相容忍,不發生對抗,於是他就通過有說服力的感人的想象把對立的兩方麵的注意力引向它們的共同點,直到它們在這些共同點上結合在一起並繼續發展下去為止。突然的危機,劇烈的衝突,巨大的分裂情況——儘管人們希望兩個對立部分能一勞永逸地統一起來——還是不可避免地經常發生,但成功的事例也不少。他把失敗的原因歸咎於自己工作上的粗枝大葉,他很可能把某一個隱蔽的環節疏忽了,他的技術還不算高明,他對待工作太輕率,他為他的死的信念而貢獻活人,他簡直跟他的前任一樣——於是他重新開始十分謹慎地試驗,因為他相信他的方法是正確的。就這樣,他實際上同時生活在無數個不同類型的人組成的環境中。通過研究精神病人的病例,他迅速成長為他那個時代最全麵的精神病專家之一。他向病人所學的東西多於他給予病人的東西。他們豐富了他的經驗。他把他們治愈了,使他們擺脫了精神病的折磨。他發現有些病人是非常聰明、非常敏捷的。這些人是絕無僅有的真正有作為的人物,是專門的人才,他們具有真正獨特的品德,他們正直,具有堅強的意誌,這一切連拿破侖都羨慕。他在他們之中認識了一些辛辣的諷刺作家,他們的創作天才勝過所有的作家。他們的思想從來就沒有寫到紙上去。這些思想是外部世界脈搏跳動的反映,然後又像外來的占領者一樣襲擊了他們。好利者是獲取我們世界財富的最佳向導。自從他屬於他們的行列、並跟他們的精神世界融合在一起以來,他就放棄好的書籍了。在中所談到的精神世界都是千篇一律的。從前他十分熱情地,並對他認為是一成不變的、毫無色彩的、令人乏味的、沒有意義的老句子能夠獲得新的運用感到極大的樂趣。那時語言對他來說意義不大。他對語言要求就是語言要反映學術上的正確性。傑出的的語言應該是人們要說的最華麗的語言。誰能像先驅作家那樣運用標準的語言來說話和寫作,那他就是他們合法的接班人。他們的任務之一就是要把人們曲折的、痛苦的、棘手的多樣性生活寫到書上去,這種書人們讀得快,同時讀起來也舒服。讀書可說是一種撫慰,對女人和婦科大夫來說是另一種形式的愛。對於婦科大夫來說,他們的職業要求他們細細體味婦女的知心讀物。這些書不應該有使人糊塗的習用語、成語之類的東西,不應該有外來語。這樣,同一題材的讀物讀得越多,人們從讀書中所獲得的樂趣也就越多。文學應該是禮貌教育的教科書。讀過這些書的人都強製地使自己變成了守規矩的人。他們在喜事的祝賀和喪事的吊唁中參與了社會交際,與他人交往。格奧爾格·基恩作為婦科大夫開始了他的生涯。他年輕瀟灑,醫術高超,他的診所門庭若市。在那短短的幾年中,他醉心於法國,這些從根本上促成了他的成就。他不知不覺地和女人打上了交道,好像他愛她們似的。每個女人都投其所好,並從中得到自己的好處。於是在夫人和小姐們之中生病成風,她們都到他那裡去登門求醫。他來者不拒,並努力獲得成功。他簡直被女人團團包圍了,他受寵若驚,隨之也大大地富裕起來了。他像沒有成佛之前的釋迦牟尼王子一樣生活著。釋迦牟尼的父親是一位王侯,他非常為兒子擔憂,但他卻不能使兒子脫離人生的苦海。王子看到的是人生的衰老、死亡、乞討,真是苦海無邊哪,以致他再也不能看下去了。但他卻通過書籍,通過他所說的話,通過與圍著他轉的女人打交道而擺脫了人生的苦海。格奧爾格·基恩二十八歲便離鄉背井。他利用一次為一位雍容華貴而又多情的銀行家妻子——隻要她的丈夫出門她就要生病——看病之機,結識了這位銀行家的弟弟,一個因為要保持名門望族的聲譽而被強製留在家裡的精神病患者。這位銀行家覺得即使把弟弟送到療養院也會使他在聲望上遭到損害,於是他把他那可笑的彆墅中的兩間屋子留給了弟弟,這位弟弟跟他的女護理員就住在那裡。女護理員是個年輕的寡婦,毫無人身自由,完全委身於他。她不能離開這位弟弟,而必須萬事順從他,對外她是他的秘書,因為人們把他看做是藝術家,是和彆人沒有多少來往、但卻在悄悄地著書立說的特殊人物。格奧爾格·基恩則成了這位夫人的私人醫生。為了擺脫這位夫人的過分明顯的熱情,格奧爾格·基恩請求她讓他看看彆墅裡的藝術品。她表示同意,遲疑地從床上爬起來。她的丈夫隻收集祼體女人畫,她希望在這些祼體美女畫中找到溝通她與他之間感情的橋梁。她非常仰慕魯本斯(魯本斯(1577-1640),佛蘭德斯畫家。)和雷諾阿(雷諾阿(1841-1919),法國畫家。),“在這些婦女的形象中,”她重複著她丈夫愛說的一句話,“交織著東方的色彩。”她丈夫過去曾做過地毯生意,因此他把藝術品上各種鮮麗的色彩看成是受東方的影響。夫人滿懷深情地看著格奧爾格大夫。她對他總是直呼名字,而不稱姓,因為他可以當她的弟弟。他的眼睛看向哪裡,她的目光也就跟到哪裡。不久,她認為已經看出他缺少什麼了。“我看您多麼痛苦!”她像戲劇舞台上的女主角一樣說,看了看自己豐滿的胸脯。格奧爾格大夫十分體貼彆人,但他沒有弄懂她的意思。“我們收藏的最精彩的珍品掛在我小叔子的房間裡呢!他是個善良的人。”她指望那幅一般的畫能獲得更好的評價。因為有文化的人常來她家,她丈夫——他迫不得已,同時叫著他是一家之長——把那幅有幸很便宜買來的、他很喜歡的畫放到生病的弟弟的房間裡去了。基恩大夫很不願意會見精神病人。他認為那幅畫不過是銀行家犯傻買的畫兒。夫人則斷言,那幅畫很有價值,其他所有的畫都不如它。她說的是藝術價值,但這話聽起來像是她丈夫的口氣。最後她還是邀請他去看看,他聽從了她的話。他感到行走時兩人所表現出來的親密感情比站著時所表現出來的親密感情更沒有危險性。通往小叔子房間的門關著。格奧爾格大夫按了一下門鈴。人們聽到一陣拖著沉重步子所發出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死一般的寂靜。在門上的窺視孔後麵出現了一隻黑眼珠。夫人把一隻指頭放在嘴邊,嫣然一笑。那隻眼珠居然毫無所動。兩個人耐心地等著,大夫這樣有禮貌地對待他,而他卻這樣冷漠,這使大夫感到遺憾,同時對自己所失去的時間也感到惋惜。門突然悄悄地打開了。一個穿著衣服的“大猩猩”走了出來,伸出他的長臂,搭在大夫的肩上,用一種陌生的語言歡迎他。“大猩猩”並沒有看那位夫人。客人跟著“大猩猩”進了屋。“大猩猩”讓客人坐在一張圓桌旁邊。他的態度生硬,但不難理解,而且是和善的。大夫對他說的語言真是傷透了腦筋。最初他還以為“大猩猩”說的是黑人的土語。“大猩猩”把他的秘書叫來,她穿得很簡陋,顯然感到很尷尬。她坐下來後,她的主人就指著牆上的一幅畫,並在她背後拍了一下。她毫不害臊地向他挨近。她的原有的羞澀之感此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幅畫表現的是兩個猴子一樣的人的形象。夫人站起來,儘可能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欣賞這幅畫。“大猩猩”抓住男客人,他仿佛有許多話要對男客人講。他說的每一個字對格奧爾格來說都是陌生的。格奧爾格隻聽懂一句話:坐在桌子旁的一對男女和畫上所表現的一對男女有著密切的親緣關係。女秘書懂得她的主人說的話,她用類似的語言回答了他的話。他說話聲音很重,多半像是從身體最深處發出來的。在那聲音的後麵仿佛隱藏著激動的情緒。女秘書不時地說出一兩個法語詞,也許是為了暗示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您會說法語嗎?”格奧爾格問道。“當然會說,先生!”她激動地回答,“您以為我是哪裡人呢?我是巴黎人!”於是她一連串地說著法語,發音不好,語無倫次,好像她的法語多半已經忘了。“大猩猩”對她大吼起來,她隻好沉默不語了。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兒,她於是用手撫摩著他的胸脯,他像個孩子一樣哭得很傷心。“他仇恨法語,”她對客人說,“幾年來他正在研究一種新的語言,目前還沒有完成。”夫人還在欣賞那幅畫。格奧爾格很感謝她。她如果說話的話,她說一句話就會使他失去應有的禮貌因為他自己找不到相應的話來回答。如果“大猩猩”再說話多好啊!因為有了這樣的願望,他才把諸如時間緊迫、義務、女人、成就等等一切想法統統都置於腦後了,好像他自生下來起就在尋找一個研究自己獨有語言的人或“大猩猩”似的。他儘量避免說法語,但他的麵部表情卻向對方表達了最大的尊敬。女秘書點點頭,以此來表示接受格奧爾格對她主人的尊敬。這時“大猩猩”停止了哭泣,繼續以原有的生硬粗魯的語言說話。他每說一個音節都輔以一定的手勢。對不同的物體他都有不同的表達法。他提到那幅畫足有上百次,每次所要表達的東西都各不相同。事物的名稱取決於他的手勢,說話時他整個身體都在配合著。他笑的時候,總是張開手臂。他的額頭好像是長在後腦勺似的,那裡的頭發都磨光了,好像他在進行創造性活動時從來就沒有停止摩擦那裡的頭發似的。他突然跳了起來,儘情地撲到地上去。格奧爾格見到他渾身都滾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巴。女秘書拽著他的上衣,但終究太沉,她拽不動。她請求客人幫助她。她說自己非常妒忌!她跟客人一起把“大猩猩”扶起來。他剛剛坐下,就開始敘述他趴在地上的情況。他說的那幾句話,就像被砍倒的樹乾往屋裡摔進來一樣沉重,格奧爾格仿佛聽到了一件神話般驚險的風流韻事,這件風流韻事震動了他,使他深深地懷疑自己。他把自己看成是在人身旁的一個臭蟲。格奧爾格問自己,他怎麼能理解他所碰到的事情是如此玄妙,其深刻程度遠遠超過他敢於想象的地步呢?格奧爾格想,跟這樣的人坐在一張桌子旁,自己顯得多麼傲慢自負啊!他認為,自己彬彬有禮,以恩人自居,而靈魂的毛孔裡每天都淤塞著新的油脂,實際上隻能算是一個半人半獸的怪物,並沒有勇氣像“大猩猩”那樣生活下去,因為那樣的生活就意味著另一種形式的生活。他不過是一種人生的模式,是供裁縫師傅做廣告用的架子,由於偶然的情況動一下或者靜止下來,完全根據偶爾的情況,不受任何影響,沒有一丁點兒的個人力量;他一味單調地重複著那些空洞的話,人們永遠隻能從同一個角度理解這些話。哪裡有一個決定、改變和塑造他親近的人的正常人呢?那些迷戀著格奧爾格、為了格奧爾格什麼也不顧的女人——特彆是當他擁抱她們時——到後來依然是老樣子,不過是皮膚保護得十分滑膩的可愛的小動物而已,她們的生活就是梳妝打扮,和男人談情說愛。而這個女秘書,生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跟其他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同,但在“大猩猩”意誌的強大威力影響下,變成了一個獨特的人:她更剛強、更激動、更富有犧牲精神。當“大猩猩”歌頌自己跟大地的風流韻事時,她不安了。當他敘述他跟大地的風流韻事時,她投過妒忌的目光,她在椅子旁坐立不安,用手指捏他,對他微笑、吐舌頭等等,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夫人對那幅畫不再感興趣了。她催促格奧爾格起身。使她感到吃驚的是,他和她的小叔子及女秘書告彆時,小叔子好像是位大富翁,而女秘書好像在口袋裡有大富翁的結婚證書似的。“他是靠我丈夫生活的!”夫人在外麵對格奧爾格說。她反對任何錯誤的看法,但她隱瞞了她丈夫侵吞了小叔子的那一份遺產。這位十分體貼彆人痛苦的大夫請夫人允許他給精神病人治病,他說,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他個人對醫學科學事業的興趣,她的丈夫完全不必承擔這筆費用。她馬上誤解了他的意思,隻有在一個條件下她才答應,即看病時必須有她在場。因為她聽到了腳步——也許是她丈夫回來了——她趕緊說道:“大夫先生的計劃真使我感到新奇!”格奧爾格隻好忍氣吞聲地接受了她的條件。就這樣他開始了他的新生活。一連幾個月他每天都來。他對“大猩猩”的讚賞與日俱增。他不屈不撓地學會了“大猩猩”的語言,女秘書對他的幫助是微乎其微的。如果她法語說得太頻繁,她就會感到自己被拋棄了。背叛了她所依附的男人會受到懲罰的。為了維持“大猩猩”良好的情緒,格奧爾格放棄使用任何其他的語言。他就像初學話的小孩子一樣,讓人指著具體的物體來說該物體的名稱,同時把物體與物體之間的關係也搞清楚了。這裡原來的物體就是兩個房間,房間裡的東西,它們互相融合在一個整體中。物體在人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並沒有自己的名字。人們的感覺器官不斷地接觸這些物體,並根據自己的感覺給這些物體定了名字,大家約定俗成,於是物體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對於“大猩猩”來說,這物體的麵貌在變換著。“大猩猩”過著一種野蠻的、原始的、緊張而又瞬息多變的生活。他的生活與他周圍的物體息息相關,這些物體積極地參與了他的生活。他把兩個房間布置為自成一體的世界,使這兩個房間都擺上東西。他創造著他所需要的東西。經過六天的時間,到第七天(據記載:上帝用六天的時間創造天地萬物,第七天為安息日。這裡是指“大猩猩”在創造自己的世界,第七天並不是安息日,他還要忙著創造語言。)他便能適應了。但他沒有停頓下來,而是積極地創造一種語言。他給周圍的事物都取了名字。因為他在這裡所看到的設備以及人們逐漸拿到這裡來的各種器具,都有他的生活作用於它們身上的痕跡。他耐心地對待突然來到他這個“星球”的陌生人。他原諒客人說著過時的語言,因為他自己曾經也是和客人一樣的人。他當然也發現,陌生人取得了哪些進步。格奧爾格在“大猩猩”這裡學習起初收效不大,後來他的學習進步很快,他的語言水平居然和“大猩猩”一樣高,成了“大猩猩”的朋友。格奧爾格是個學者,完全有能力就精神病患者的語言寫一篇論文並予以發表,這就為語言心理學增添了光輝的一頁。一個“大猩猩”解決了心理學科學上激烈爭論的問題。跟“大猩猩”交朋友使得年輕的一帆風順的醫生獲得了榮譽。出於對主人的感謝,他把“大猩猩”仍留在他所喜歡的地方。他放棄了幫“大猩猩”治病的意圖。自從他掌握了“大猩猩”的語言以來,他相信他有能力把“大猩猩”變成受騙的銀行家的弟弟。但是他要小心謹慎,不要犯錯誤。錯誤是容易犯的,因為一夜之間獲得權勢的感情驅使著人們犯那種錯誤。於是他便開始從事精神病理學的研究,他對他親近的人說,他之所以要從事這方麵的研究,完全是出於他對精神病患者崇高精神的欣賞,他要向他們學習,而不是要為他們治病。他不再讀那些美妙的文學作品了。後來,當格奧爾格積累了愈來愈多的經驗時,他就學著區彆不同類型的精神病患者。一般地講,他的熱情一直是很高漲的。他對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火一般的同情,使他在對待任何一個新病人時都像著了魔似的。有些人就挖苦他的那種敏感的熱情。那些意誌薄弱的人,他們在疾病發作時踉踉蹌蹌,渴望著很快好起來;那些猶太人,他們在疾病發作時悲悲戚戚,渴望著過舒舒服服的生活。他們以為,他為他們所想的出路一定非常美妙,和上帝為他的臣民所想的一樣。人們違反他的意誌,把他建議運用於某些特定病情的方法用於其他人身上。對“大猩猩”既崇敬又忠順的格奧爾格大夫對這些人是不會使用這些方法的,他所倡導的方法隻在有限範圍內使用。那位格奧爾格的前任院長就喜歡他的學生們大聲喧鬨。大家都習慣於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一種與世隔絕的封閉的工作。他突然發現他的學生之中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學生。他說,你看,他的事業正方興未艾!當格奧爾格在巴黎大街上漫步的時候,常常會碰上一個他治愈了的病人。他被擁抱著,差點摔倒在地上,好像他是一條大狗的主人,離家多時了,剛剛才回來似的。在他的友好的問話中他暗暗寄予了自己的希望。他談論幸福、職業、未來的打算等等,並等待著小小的令人注目的回答,如:“那時比現在好多了!”或者:“我現在的生活是多麼空虛、多麼煩惱啊!”“我寧願再像過去那樣病一場!”“您乾嗎把我的病治好呢?”“人們不了解在一個人的頭腦裡蘊藏著多麼偉大的思想啊!”“思想健康是一種愚鈍。”“人們應該停止您的職業!您把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掠奪走了。”“我隻把您看成是朋友,但您的職業是對人類的一大犯罪。”“您應該感到害臊。您這個靈魂修補匠!”“還我疾病!”“我要控告您!”“健康與毀滅是一致的!”可是人們並沒有說這些話,而是對他客套一番,並請他到自己家裡做客。他所遇到的過去的病人現在看上去又胖又健康,跟正常人一樣。他們說出的話跟旁邊的行人說的話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工作,執行他們的任務,甚至他們當中還有人操縱機器生產。他把他們稱為他的朋友和客人時,他們感到非常痛苦,因為他們認為,他們對所有的正常人承擔著巨大的罪責。他們之所以感到痛苦,也許還因為他們與一般人的偉大之處相比顯得多麼渺小,多麼令人啞然失笑。他們過去要占領整個世界的自大狂以及現在突然認為人的生、老、病、死原來是一種自然現象的認識,也是使他們感到痛苦的原因之一。他們的謎解開了,從前他們是為這些而生活的,現在再也不是這樣了。格奧爾格感到羞愧,因為他們沒有要求他幫助恢複他們過去的病態。他的病人的家屬對格奧爾格崇拜得五體投地,簡直把他神化了,他們期望他再做出奇跡般的成就。即使病人身體上某些地方出了毛病,他們也相信他會治愈他們的。他的同行們非常敬佩他,羨慕他。他的思想像所有的偉大思想一樣精辟而具有說服力,深深地吸引著他的同行。過去誰也沒有他這樣偉大的思想!同行們爭先恐後地在各種不同的病例中試用他的方法,並獲得良好的效果,以此來分享他一點點榮譽。他肯定會獲得諾貝爾獎。人們早就應該把他推薦為獲獎人了,但由於他還年輕,等上幾年可能會更好一些。就這樣他被他所從事的新的職業迷住了。他開始擺脫思想上的空虛,並覺得他仿佛麵臨十分可怕的高山深淵的境地。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儼然是一位救世主,他被那些從前住過精神病院的八百名朋友團團包圍著,同時他又被這些精神病患者的數千名家屬所崇敬著。如果這些病人沒有熱戀著的家屬,那麼他們的生活就顯得沒有什麼價值了。他每天三次巡視醫院,並受到精神病患者的熱烈歡呼。他對此已經習慣了。病人愈是熱烈地向他湧來,愈是興奮地把他團團圍住,他就愈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該說什麼話。病人是他的觀眾。在第一個大廳的前麵他就聽到親切的笑語聲。一個人剛剛看見他,四周馬上就歡騰起來了。他預料到病人會有這種突然的感情變化。大家好像是突然鼓起掌來似的。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格奧爾格完全自如地掌握了這無數的角色。他的思想渴求這一時刻所發生的變化。十二個助手跟在他後麵向他學習,有些人年紀比他大,其中大多數人從事這一職業的時間都比他長。他們把精神病學看成是醫學的一個專門學科,並把自己看成是精神病患者的管理員。凡屬他們這一學科的事情,他們都非常勤奮地做著,充滿希望地掌握它。像他們學習的教科書所介紹的那樣,他們也專心研究病人發瘋病時的語言和看法。他們壓根兒就恨這位年輕的院長,因為他成天給他們灌輸這樣的觀點:他們是病人的仆人,而不是病人的老爺。“你們看,先生們,”當他跟他的助手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說,“我們這些人跟那位天才的精神病患者比起來顯得多麼可憐、可悲,多麼愚昧無知、幼稚可笑而又冥頑不靈啊!我們依靠的是彆人的經驗,而那位天才的精神病患者卻有自己的經驗。他獨自一人、孤立無援地生活著,就像地球在宇宙間獨自運行一樣。他可以害怕,可以比我們更多地運用自己敏銳的理解力來解釋和保護他自己的生活軌道。他可以相信他五官的虛幻的感覺,我們卻不相信我們健康的五官。我們之中少數迷信者還拘泥於前人幾千年前所總結的經驗。我們需要幻覺、啟示和聲音——儘快地接近事物和人——如果我們沒有這些,我們就要在流傳下來的經驗中取得這些東西。拘泥於我們貧乏的思想和經驗隻會使我們成為迷信者。而他呢?他同時是真主、預言家和穆斯林。難道說因為我們在他身上貼上了精神病患者的標簽,奇跡就不再是奇跡了嗎?我們就像守財奴死死地把著金錢不放一樣,把著我們自己的經驗和所理解到的東西。什麼叫理解?就我們所知道的而言,不過是一種誤解。如果有什麼純粹的智慧生活存在的話,那麼那個精神病患者過的正是這樣的生活!”助手們假裝感興趣地聽他講話。因為這是關係到他們能否有長進的問題,所以他們不敢怠慢。對他們來說,他的專門方法比他的一般觀察更為重要,他們常常笑話他的一般觀察。他們記住他靈感來臨的一刹那對病人所說的每一個字,他們把從他那裡學來的方法競相使用,並且堅信他們會取得跟他一樣的成就。一個老頭兒,住在這個精神病院已經九年了,他是鄉村鐵匠,由於他家鄉的機器越來越多,結果他破產了。過了幾個星期的窮日子後,他的老婆實在忍耐不下去,就和一個軍士私奔了。那天早上,他剛剛醒來,開始嘮叨他們的不幸,卻沒有聽到她搭腔,這時他才發現她跑了。他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有找到。他們結婚二十三了。她從小就到了他家,她結婚時還很年輕。他到附近的城裡去找她也沒有找到。他聽從了街坊的勸告,到軍營去打聽那位他素不相識的軍士多爾波夫。據說,此人三天前開小差跑了。他可能逃到外國去了,因為他是逃兵,抓到後要受到懲罰的。這位鐵匠哪兒也沒有找到他的妻子,那天夜裡他就待在城裡了。街坊們借了錢給他。他走進各家酒店,把頭伸進桌底下口齒不清地說:“珊娜,你在這兒嗎?”可是凳子下麵也沒有她。當他把上半身伸向櫃台的時候,人們就叫起來:“他要鑽到賬房裡去,小心!”於是大家就把他轟走了。自他生下來起,大家都把他看成老實人。他結婚後,從來沒有打過老婆。她常常嘲笑他,因為他總用右眼斜著看人。他容忍了這一切。他隻是說:“我叫傑安!我馬上就來你身邊!”他對她就是好。他在城裡對人們講他的不幸。大家都給他出好主意。一個臭皮匠說,他應該高興。他火冒三丈,差點把皮匠打死。後來他遇到一個屠夫,這個屠夫願意幫他找。屠夫很胖,喜歡夜間活動。他們報告了警察,並到河邊檢查了一番,看看是否有女屍浮在水麵上。淩晨時他們找到一個女人,但不是他老婆。此時大霧迷漫,傑安鐵匠沒有找到老婆,他哭了,哭得很傷心。屠夫也哭了,並且往河裡嘔吐了一番。清晨時他把傑安帶到屠宰場。大家都認識他,並向他問候。小牛叫起來了,豬也號叫起來了,空氣裡彌漫著血腥味兒,傑安叫得更響:“珊娜,你在這兒嗎?”屠夫也叫道:“這位鐵匠是我的朋友,有人把他的老婆送到這裡來了!她在哪兒呢?”男人們都搖搖頭。因為鐵匠的老婆丟了,屠夫怒不可遏地說,他們把她殺了。他到豬當中去找,那些豬都被吊了起來排成長長的一串。“我找到一頭母豬!”屠夫叫道。傑安從四邊看了看,聞了聞,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血香腸了,他這一輩子就喜歡吃血香腸。當他聞夠了以後,就說道,這不是他老婆。於是屠夫生氣了,就罵道:“給我滾開,你這個白癡!”傑安一瘸一拐地走到車站。他身無分文,抱怨說:“我怎麼回家呢?”於是他就躺在鐵軌上準備自殺了。火車頭沒有來,倒來了一位好心人,他發現了傑安,聽說是因為老婆的事回不了家了,就送給他一張車票。他坐在火車裡,列車員說他的火車票是假的。他說,這是人家送給他的,他老婆跑了!他口袋裡一個子兒也沒有。到了下一站警察就把他抓起來了。“她在這裡嗎?她在哪裡呢?”傑安的舌頭窩在嘴裡說,接著他便摟住警察的脖子。警察把他帶走了,並把他丟到一個牢房裡。他狂怒了許多天,他的老婆丟了,他要是找到她多好啊!突然警察又把他放回家了。傑安想,她可能已經回家了。到家一看,床沒了,桌子也沒了,椅子也沒了,一切都沒了。他的老婆絕不會回到一個空空如也的屋子裡來的。“為什麼這屋子裡都空了呢?”他問他的街坊。“你欠了我們的債該還了,傑安。”“我老婆回來睡在哪兒呢?”傑安問。“你老婆不回來啦,她跟那個年輕軍士跑了。你就睡地板吧,你現在已經窮了!”傑安大笑起來,點著一把火,把村子燒了。他從他表弟熊熊燃燒的屋子裡拿出了他老婆的床。他沒有把床扛走之前,先把在睡夢中的小孩子掐死了,三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這一夜他有許多事情做。當他把他的桌子、椅子等等一切東西都找到的時候,他的空房子也燒起來了。他就把他的東西拿到田野裡去,支起床鋪喊珊娜。然後他就睡了。睡覺的時候他在床上給老婆騰出了地方,但她沒有來。他在床上躺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他等呀,等呀,她始終沒有回來。他餓了,特彆是在夜裡,這餓的滋味人們是難以想象的。他餓得幾乎站不起來。下雨了,雨水流到他嘴裡,他就喝呀,喝呀。雲消了,天上露出了星星,他如果摘得到星星,就把它吞下去,他是多麼餓啊!當他不能再堅持下去的時候,他就對聖母發誓,老婆不回來,不睡到他身邊,他就不起來。後來警察找到了他。他沒有信守自己的誓言,起來了。他應該遵守自己的誓言。街坊要把他殺死,因為整個村子都燒了,罪魁禍首就是傑安。他很高興,嚷嚷道:“不錯,是我!是我!”警察很害怕,把他帶走了。在新的牢房裡還有個教員,他的發音很好,傑安就給他講自己的故事。“您叫什麼名字?”教員問道。“傑安·勃萊瓦爾。”“胡說!您叫芙爾根(羅馬神話中的火神及鍛冶之神,火星。),您斜眼看人,一瘸一拐地走路。您是鐵匠。當您一瘸一拐地走路時,我就看出您是一個好鐵匠。您捕捉您的老婆嘛!”“捕捉?”“您的老婆叫維納斯(羅馬神話中的愛情女神,金星。),那個軍士叫馬斯(羅馬神話中的戰神,水星。),我給您講個故事。我是有文化的人。我不過是因為偷東西而被抓來的。”傑安就豎起耳朵、睜大眼睛聽故事。一個好消息,人們可以捕捉她!這就不難了。有個老鐵匠乾過這樣的事。老婆欺騙了他,跟一個大兵、一個強壯的小夥子私通。當鐵匠芙爾根去工作的時候,那個色鬼馬斯就偷偷地溜進屋子和他老婆睡覺。家裡的大公雞看得一清二楚,大為憤慨,就告訴了主人。芙爾根就鍛製了一張網,老鐵匠技術嫻熟,做了一張十分精巧的網,人們根本看不見。他把它巧妙地放在床的四周。那兩個家夥——女人和大兵——爬了進去。大公雞就飛快地跑去對主人啼叫說:他倆在屋裡呢!鐵匠很快就把他的表兄弟和堂兄弟們叫來,把村子裡的人也叫來,對他們宣布說:今天本人舉行一次慶祝會,請你們在外麵等著!他悄悄地走進屋子,來到床邊,看見了他老婆和那個色鬼,他差點哭了。他跟她結婚二十三年,從來沒有打過她!街坊們都在等著。他收緊鐵網,他們被捉住了。他終於找到了他的老婆。他把那個色鬼放跑了,村子裡的人個個都揍那色鬼一個嘴巴。然後他們走過來問道:你老婆呢?鐵匠把老婆藏起來了。她感到很難為情,見不得鄉親父老,而鐵匠很高興。嘿,事情就得這麼辦!教員說。故事是真的。人們看到天上那三顆星星就可以想到這三個人。這三顆星星就是:火星、金星、水星。這三顆星星都掛在天上。不過看火星要有一雙好眼睛。“現在我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吞星星了。”傑安說。後來人們就把他帶走了。那個教員還留在牢房裡。傑安又交了一個新朋友。這個人很漂亮,大家都跟他談得來,並且願意到他那裡去。傑安捕捉他老婆,有時很順利,他就高興;有時不順利,他就很傷心。這時他的朋友就來到大廳,對他說:“傑安,她不是躺在網裡嘛,你怎麼看不見她呢?”他說得對。隻要這位朋友一說話,他的老婆就出來了。你還是老樣子,斜眼看人,老婆對傑安說。他笑了,笑了,並且大聲說:我馬上就來你身邊!我叫傑安!這個鐵匠在精神病院裡待了九年,並不是不能治好的。但院長對他老婆的研究沒有取得什麼結果。即使人們找到他老婆,誰能強迫她回到丈夫身邊去呢?格奧爾格設想,如果把使鐵匠感到歡樂的戲真實地演一演就好了!他設想在他屋子裡布置好床和網,鐵匠的老婆終於來了,傑安悄悄地進來,收緊他的網,於是兩個人破鏡重圓,言歸於好。傑安越來越興奮。九年過去了。唉,我要是找到這個女人該多好啊!格奧爾格歎息著。他幾乎天天都幫助傑安找老婆。他強烈地盼望著傑安的老婆能出現在眼前,以便他親手把老婆交給傑安,好像他把傑安的老婆帶在身邊似的。他的猴子助手們推測他在搞一個秘密的試驗。也許他能用這些話來治愈病人?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單獨在病房中乾事兒的話,這個人就不會忘記對傑安說那句話:“傑安,她不是躺在網裡嘛,你怎麼看不見她呢?”不管傑安是悲還是喜,不管傑安愛聽還是不愛聽,他們都用他們導師的這句話來困擾傑安。他如果睡了,他們就把他搖醒;當他冥頑不靈時,他們就對他嚷。他們搖他,推他,斥責他,嘲笑他。這樣一句話根據說話人的性格和情緒居然有千百種不同的聲調。當這一切都沒有什麼效果的時候,這些不同的聲調對於鐵匠來說,就如同空氣一樣顯得無足輕重,但是這些助手們倒像如獲至寶似的找到了一個嘲笑他們院長的理由。他們會說,這個呆氣十足的院長幾年來一再進行這樣簡單的試驗,還以為用這樣一句話就可以治愈病人了呢,可笑,可笑!格奧爾格恨不得把他們都開除了,但他的前任跟這些人訂有合同,他無法這樣做。他知道,他們敵視病人。他擔心,如果他突然死掉了,他們的前途也不美妙。他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破壞他的這一誠然是無私的、但在他們眼裡好像是無用的試驗呢?他相信,慢慢地在他周圍就會聚集一批醫生,這些人有藝術家氣質,能夠幫助他。他從前任手中接管的助手們最終就要為自己的生存而鬥爭了。他們也感到,他跟他們合不來。他們隻好忍氣吞聲,作為他的學生繼續學下去,一旦修業期滿,不管在什麼地方好歹也能找個安身立足之處。他對人們的內心活動有著細微的感覺,這種內心活動太簡單、太遲鈍,自人們一生下來起就是協調的,因此不能使人發瘋。當他因對付瘋病人而高度緊張需要休息時,他便埋頭於思考他任何一個助手的精神世界。凡格奧爾格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研究彆人,即使他的休息也是如此。不過他在這方麵感到很困難。特殊的發現會使他破例一笑。比如那些固執己見、對他人漠不關心的人對他格奧爾格是怎樣想的呢?他們無疑在為下列問題尋找答案:他為什麼獲得這樣的成就呢?他為什麼對病人表現得如此熱忱呢?科學使他們相信世界上絕對沒有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他們一般都忠實於他們時代大多數人的習慣和看法。他們喜歡享受,因此他們認為所有的人都喜歡享受。好享受在我們的時代已經成了風氣,它統治著人們的頭腦,使人們一事無成。當然他們把享受這個概念理解為傳統的沿襲下來的壞習慣,這種壞習慣自有人類以來就已經有了,人們甚至明目張膽、毫不知恥、堅持不懈地追求著享受。把人類曆史上最原始而又非常低級的本能上升到高一級人類的思想境界,即群體的思想境界,並使個人思想完全融合於這群體之中,使人覺得仿佛這世界上就沒有什麼個體的人存在似的,這樣的思想境界他們是毫無所知的。因為他們受過教育,個體的碉堡把他們束縛在其中,使他們不能接近這群體的思想境界。我們進行的所謂生存鬥爭與其說是為了溫飽和愛情,不如說是在我們內心深處扼殺這群體的思想。在某種情況下這群體思想表現得如此強烈,它會迫使個人采取無私的、違反個人利益的行動。所謂“人類”——在它未形成概念之前或者這個概念雖已形成,但沒有什麼“水分”,沒有走樣子之前——早就作為群體的思想而存在了。這群體的思想就像一個巨大的、未馴化的、生氣勃勃的熱血動物一樣,在我們所有人的內心深處咆哮著。儘管它存在已久,但仍然朝氣蓬勃,它是地球上最本質的生命體,是地球的目的和希望。我們不了解它,因為我們被錯誤地看作是個體的人而生存著。有時這群體超越我們,像隆隆的雷雨,像咆哮的海洋,在這海洋中每一滴水珠都歡騰著。這群體也經常分解開來,這時我們就是我們,我們這些可憐的、孤獨的個人。當我們回憶的時候,我們沒有領會到,我們原來是一個多而大的整體。“病是人體中的一隻殘忍的猛獸。”一個在這裡已具有理解力的病人說。這猛獸安撫著恭順的小羊,但不知道它說的話已接近真理了。這時我們之中的群體就準備一場新的進攻。它這時不會分解開來,它也許先在一塊地方,然後從這個地方蔓延開來,直到誰對它都不懷疑為止,因為這時已不存在我、你、他了,隻有群體的存在。格奧爾格為這一發現感到得意,他的這一發現就是:群體在曆史上和個人的生命上所起的作用,群體對某些精神變化的影響。他成功地在他的病人身上得到了驗證。許許多多的人之所以得了神經病,就是因為在這些人身上的群體特彆強烈,其願望得不到滿足。他對自己沒有其他的解釋,對自己的活動也沒有其他的解釋。從前他貪圖功名,喜歡女人,而現在他關心的是使自我不斷地消失在群體中。在自我的活動中,他一步一步地比他周圍的其他人更接近於群體的願望和群體的感覺。他的助手們試圖這樣來解釋院長的行動,這些解釋當然是不合適的:院長為什麼這樣欣賞這些瘋子呢?他們自己問自己道。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瘋子,但僅僅是個半瘋。為什麼他要給他們治病呢?因為他不能忍受這些瘋子是全瘋,而自己是半瘋;或者說,他不能忍受這些瘋子是比他徹底的瘋子,他妒忌他們。他們的存在使他不得安寧,他們是一種特殊的東西。在他身上有一種病態的傾向,就是像那些瘋子那樣儘可能多地引起彆人對他的注意。世人稱他為一個正常的學者。他絕不會做出太多的成就。作為精神病院院長,他的神經是健康的,但願他很快死去。我願意做一個瘋子!他常像小孩子一樣叫起來。他的可笑的願望當然要追溯到他青年時期的一段經曆。人們曾經想檢查他一下,把他作為檢查對象的請求理所當然地遭到了他的拒絕。他是一個利己主義者,跟這號人最好不要打交道。他從青年時期起就對精神病患者很感興趣。他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如果他能說服自己,使自己成為瘋子,那他就永遠有能力了。每個瘋子都使他感到愉快,他自己做不到這一點。為什麼他們從精神生活中比我享受到更多的樂趣呢?他這樣埋怨說。他感到自己被人家瞧不起了。他有自卑感,他出於妒忌辛辛苦苦地給瘋子治病,一直到把他們的病治好為止。當治愈一個病人、讓他出院時,人們應該細細觀察和體味他的思想感情。他沒有想到還會有新病人進來。他不過滿足於暫時的小小的勝利罷了。這就是世人所讚賞的有名的大人物!——今天,在最後一次查房時,他們連表麵的熱情都沒有了。天氣太熱,三月末天氣的突然變化是很明顯的。他們感到自己就像被人看不起的精神病人一樣。那些正式的助手們,他們在某個地方也有有格柵的窗子,並且把他們的頭湊到格柵邊上來看。他們對自己不精確的感覺感到很惱火。一些人會跑到前麵去——如果看守人員或病人沒有走在他們前麵的話——他們會爭先恐後地去開門。今天他們分散地隔開一段距離跟隨著格奧爾格。他們情緒不好,咒罵他們這無聊的差使,咒罵他們的頭頭以及世界上所有的病人。他們現在寧願當伊斯蘭教徒,各人都回到自己的布置得舒舒服服的小小天堂裡去。格奧爾格聽著那親切的騷動聲。他的朋友們已經從窗子上看到他了。他們像他的敵人一樣無動於衷地待在他後麵。一個令人沮喪的日子,他輕輕地對自己說,既沒有人歡迎他,也沒有人仇視他。以往他總是領受到人們歡快的感覺,今天他除了沉悶的空氣什麼也沒有感覺到。大廳中令人厭煩地寂靜。病人儘量避免在他麵前爭吵。在窗子周圍他們還是有事可做的。他隨手剛剛把門關上,他們就鬨起來了,又打又罵。女人沒有放棄她們的位子,懇求得到他的愛情。他無言以對。一切好的健康的思想此時都背離了他。這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令人厭惡的夜晚。一個女人尖叫道:“不,不,不!我不同意離婚!”其他女人一齊叫道:“他在哪裡呢?”一個姑娘舌頭窩在嘴裡興奮地說:“放開我!”傑安,好心的傑安,威脅要揍他老婆一個耳光。“我已經把她網在網裡了,我要抓住她。她跑了!”他抱怨說。“給她一巴掌。”格奧爾格說,他對這二十三年的所謂“忠誠”已經聽膩了。傑安打過去,同時自己又為老婆喊救命。在另一個大廳裡大家同時都哭了,因為現在天已經黑了。“今天他們都瘋了。”看守人員說。“諸神”中有一位大聲喝道:“天會亮的!”這位“神”對人們的不敬甚為憤怒。“他是一個大兵。”跟他睡在同一個病房的人對格奧爾格耳語道。有一個人問道:“有上帝嗎?”此人還要求得到上帝的地址。一個總是白眼看人的人今天晚上抱怨他的生意不景氣,他的弟弟把他毀了。“一旦我打贏官司,我就貯備夠穿十五年的襯衫!”“那麼為什麼人們光著身子走路呢?”他的最好的朋友沉思著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們彼此都很了解。格奧爾格在第二個大廳才聽到人們回答了這個問題。一個男人給他們講,人們是怎樣在他老婆那裡捉他的奸的。“我扯她的褲子,可是她沒有穿褲子。這時我那嶽父從門上的鑰匙孔中往裡看,並讓他的外孫走開。”“在哪兒看?”觀眾們都吃吃地笑了。他們都在想著這個問題,他們相互之間是多麼了解呀。那個看守人員也不無高興地聽他們講話。一個助手,他同時也是一家報紙的工作人員,把當天晚上那熱烈的氣氛用具有特色的語言記了下來。格奧爾格雖然沒有去看,但他覺察到了,他心裡也在盤算著這件事。他是一塊走動的蠟版,他把聽到的話和看到的表情都不作任何加工地機械地刻到蠟版上。此外這蠟版正在融化中。“我的妻子使我無聊。”他想。他感到病人都很陌生。那通向他內心的門,平時隻是半掩著,今天卻關得牢牢的。把它撬開?為了什麼呢?我們還是不要這麼辦,明天再說。我會在大廳裡看到他們大家的。我有八百個病人。我的聲譽可能會使精神病院擴大。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許會擴大到二千至一萬人。來自世界各國的人像參拜聖地的隊伍一樣簇擁著到我這裡來,這將更加使我感到幸福。一個世界共和國可望三十年後建立起來。人民任命我為精神病患者的人民委員,周遊世界,視察和檢閱數百萬精神病患者的隊伍。我左邊站的是智力弱的人,右邊站的是智力強的人。我要創建專為智力非凡的動物開辦的實驗醫院,把那些發瘋的動物培育成真正的人。我要把那些治愈了的瘋子搞臭,並把他們從我們的隊伍中趕走。我的妻子是多麼渺小。為什麼我始終沒有回家呢?因為妻子在家裡等著我。她要愛情。今天所有的人都要愛情。蠟版印出來了。上麵寫著的東西是很重要的。在倒數第二個大廳裡,他的妻子突然出現了。她是跑來的。“一封電報!”她叫道,臉上露出了微笑。“你就為這件事來的?”和善的態度已經成了他的自然反應了,有時他真想發一通脾氣,那才是他偉大之處的最高峰。他打開電報念道:“我已徹底瘋了。你的哥哥。”在所有他可能得到的消息中,這一條消息是他最不希望得到的。一個笨拙的笑話嗎?一場神秘的欺騙嗎?不可能。“徹底瘋了”!這樣的表達形式他哥哥不會使用。如果他使用這種表達形式,那就說明他出了問題。他把電報給了妻子。看來他非去哥哥那裡不可了。他無可推諉,一定要去一下。他沒有再多想其他事兒。他妻子說:“誰呀?你哥哥?”“噢,對了,我從來還沒有對你講過他的情況。他是當今健在的最偉大的漢學家。在我的寫字台上你可以看到他最近寫的一些論文。我已經十二年沒有看見他了。”“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我準備乘下一趟快車到他那裡去。”“明天早上?”“不,現在。”她撅起嘴巴。“是呀,是呀,”他若有所思地說,“這關係到我哥哥,他被人愚弄、控製了。不然,他怎麼可能發這樣的電報呢?”她撕碎了電報。她要是早把它撕碎就好了!病人都衝來撿碎紙片。大家都喜歡這些紙片,都想撿一點作紀念,有幾個人甚至把紙片吞下去了。多數人把紙片放在自己的上衣小口袋裡,或者放在褲兜裡。哲學家柏拉圖莊嚴地站在旁邊,他欠了欠身子說:“夫人,我們生活在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