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背(1 / 1)

費舍勒參加工作後幾個小時,就完全摸清了主人的願望和特點。在旅館登記處他被基恩作為朋友和同事介紹給旅館服務員。幸虧那個服務員認識這位慷慨的、曾在這裡投宿過的圖書館長,否則的話主人和同事都會被趕走。費舍勒努力注視著基恩在旅館登記單上寫些什麼。他個子太矮了,沒辦法把他的大鼻子伸到登記單上來。他擔心的是第二張登記單,這張單子是服務員為他準備的。但是基恩——他在一個晚上就把他一生中所疏忽的應該縝密考慮的事情全部補上了——注意到侏儒填寫登記單會碰到什麼樣的困難,因此就在他自己的單子的“陪同”一欄上,把他的名字填上了,把那第二張單子還給了服務員,並說“這沒有必要”,這樣費舍勒就免去了填寫單子的苦惱。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弄清令人氣餒的仆人欄是如何填寫的。他們一到房間,基恩就把包裝紙拿出來,開始把它抹平。“這紙雖然弄皺了,”他說,“可是我們沒有彆的紙。”費舍勒抓住這個時機就乾起來,使人感到他是基恩不可缺少的幫手。他拿起主人認為已經平展的紙張再一次抹平。“這是我的不對,該掌嘴。”他解釋說。由於他手指頭靈巧,令人羨慕,所以乾得很出色。於是兩個房間的地板上都鋪上了紙。費舍勒跳來跳去,平躺在紙上,或像個特殊短小的脊背隆起的爬行動物一樣,從一個角落爬到另一個角落。“這點小事情,我們馬上就可以乾完!”他一再地喘著氣。基恩微笑著,他既不習慣於爬行,又不習慣於駝背,他對侏儒向他表示的尊敬感到由衷的高興。即將要作的解釋使他有點為難。他也許過高地估計了這個侏儒的智慧,他幾乎跟他年歲相當,幾十年沒有和書本打過交道,在流浪中虛度了年華,他會錯誤地理解人們交給他的任務。他也許會問:“書在哪兒呢?”在他未理解書白天放在哪裡以前,最好還是讓他在地板上折騰一會兒。其間基恩也許會想起一個通俗的辦法,這辦法能較好地使頭腦簡單的人開竅。侏儒的指頭也使他不安,它們老在動,在紙上撫摩的時間太長了,它們餓了,餓的指頭需要養料。它們也許要書,而基恩最不願意讓人摸他的書了。總而言之他擔心的是侏儒缺少文化,這使他非常矛盾。侏儒也許會貌似有理地指責他沒有很好地利用書。他怎麼為自己辯護呢?愚者想到的許多事情,跟智者想的毫不相乾。愚者已經又站在他麵前了,並且說:“收拾完了!”“那就請您幫助我卸書吧!”基恩不假思索地說,並且對於自己這種冒險的說法感到驚訝。為了快刀斬亂麻地解決這些麻煩問題,他從腦子裡取出一堆書遞給侏儒。侏儒用他的長手臂靈巧地接住了書,並說:“這麼多啊!這書放在哪兒?”“多嗎?”基恩像受了委屈似的說,“這才是千分之一!”“我懂了,千分之一。難道還讓我站一年嗎?我堅持不了啦,這麼重,我該把書放在哪裡?”“放在紙上,就從角落裡放起,免得我們以後絆上它們摔跤。”費舍勒小心翼翼地向對麵角落走去。他禁止自己一切劇烈的動作,因為劇烈的動作會損壞書。在角落裡他蹲了下來,把書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並且把書堆子碼齊了,使它看上去平平整整。基恩跟在他後麵,又給了他第二包,他不相信侏儒能拿得了,他覺得好像是在被嘲弄似的。費舍勒工作乾得輕鬆自如,他接過一包又一包,愈乾愈靈巧。他想得很周到,明天的起程也想到了。他堆書隻堆到有限的高度,到了一定高度,他就用鼻尖在上麵撫摩一下,以此來檢查一遍。雖然他完全埋頭於測定,但每一次還是說:“請主人原諒!”書堆子的高度從來不超過他的鼻子。基恩擔心,書堆子放得這麼矮,這間房間很快就堆滿了。他很不願意在頭腦裡放上一半圖書館就睡覺。但他暫時先不說話,聽從助手的安排,不予乾涉。他逐漸地喜歡他了。費舍勒剛才說“這麼多”的口氣是低估了基恩圖書館的數量,這一點基恩原諒了他。他期待著這樣的時刻,即兩個房間的地板都堆上書時,他就要略帶諷刺地看一下侏儒,並對他說:“怎麼辦呢?”一個小時以後,費舍勒因為駝背而陷入極端困難的境地。他可以隨自己的心願轉身和退讓,但到處都要碰到書,除了從這個房間的床到另一個房間的床之間的狹長的通道外,其餘的地方全部都均勻地堆上書了。費舍勒滿頭大汗,不敢再用他的大鼻子在書堆上撫摩了。他試圖把他的駝背收縮一下,但這是不可能的,體力勞動使他非常疲勞。他累得恨不得放下這些書堆不管而馬上躺下睡覺。但是他堅持一直乾到即使有最良好的願望也不能找到放書的地方為止。此時他已累得半死了。“這樣的圖書館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喃喃地說。基恩滿臉堆笑。“這才一半!”他說。這一點費舍勒沒有想到。“明天再卸另一半吧。”他帶點威脅的口吻說。基恩一下子沒有了主張。他已經打開了他的書庫。實際上已有三分之二的書搬出去了。如果他把其餘的都卸出來,侏儒對他會怎麼想呢?規規矩矩的人不能讓人家罵成謊言家。他明天到另一家房間比較小的旅館過夜。他將遞給他小一點兒的包,兩個小包正好一堆。如果費舍勒用他的鼻子尖發現了什麼不對頭的問題,他就對他說:“一個人的鼻子尖不一定永遠處於同一個高度。您還會在我這裡學到一些東西的。”侏儒現在累得要命,人們簡直目不忍睹。應該讓他休息,他也該休息了。“我看您很累了,”他說,“今天書整理得很好。您去睡吧,明天再乾。”他就像對待一個仆人一樣對待費舍勒。費舍勒所做的工作實際上貶低了自己的身份。費舍勒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後,就衝著基恩叫道:“這床不好!”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生還沒有睡過這樣的軟床,這才是他應該說的話。每天夜裡入睡以前,基恩總要想到中國。經過白天的特殊經曆,他的思想今天有了變化。他看到有必要普及他的科學,並不需要把什麼都拿出來。他感到侏儒理解了他,他承認人們可以找到同類。如果一個人成功地給同類一點教育、一點人性,那麼他就作出了一點貢獻。萬事開頭難,但是不能獨斷獨行。通過跟這些人的日常接觸給予教育。像侏儒這樣的人對知識的渴求會愈來愈大,一旦他豁然開朗,人們便可以讓他讀書了。這對他絕無壞處,絕對不會損害他的心靈。這個可憐的人能忍受得了多少呢?人們可以讓他口頭上談談自己的想法。個人書籍不要著急。他掌握漢語要好多年呢!但是要先讓他熟悉中國文化的支柱和思想。為了引起他的興趣,要和日常的環境結合起來談。可以在《孟子和我們》的標題下,搜集一部考察記。他對此會有什麼看法呢?基恩想到侏儒剛才講過的話。但講的是什麼,他不知道了。不管怎樣,他還醒著。“孟子會給我們講什麼呢?”他大聲叫道。標題很好,人們馬上就可以看出來,這裡談到的孟子當然是指孟子教育人的問題。一個學者喜歡省略那些太粗俗的話。“我說這床不好!”費舍勒回答得還要響。“床?”“有臭蟲!”“什麼?您睡吧,不要開玩笑了!您明天還有許多東西要學習呢!”“您要知道,我今天已經學夠了。”“這隻有您才相信。快睡吧,我現在數一二三。”“我睡!要是有人突然偷了我們的書,我們就完了。我反對冒險。您以為我能合眼嗎?也許您行,因為您是富人,我可不是!”費舍勒真擔心睡著了。他是一個養成了習慣的人。在睡覺的時候他能偷走基恩的錢。當他做夢的時候,他就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一個人在夢中常夢見他喜歡的東西。費舍勒最好去翻尋那一堆鈔票。如果他翻尋夠了,並且很有把握地知道,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並沒有在他周圍,那麼他就坐在鈔票堆上下一盤棋。長這麼高,自有其優越性。這樣可以同時注意到兩方麵:從遠處可以看到來偷東西的人,從近處可以看到床。大人物就這樣完成他們的偉業。他用右手拿著棋子,用左手在鈔票上擦掉指頭上的臟物。鈔票太多了。我們姑且說幾百萬吧。這幾百萬鈔票怎麼花呢?送點給人也不壞,但誰敢這麼做呢?他們隻需看到,一個矮小的人得到了東西,便馬上把他搶劫一空。一個小人物不能擺闊氣,他有錢,但不能這麼辦。他乾嗎要坐在上麵呢?他們說,對了,如果這個小人物不把錢存起來,他會把這數百萬錢給誰呢?送到哪兒去呢?最好的辦法是開一刀。人們把一百萬錢放在有名的外科醫生麵前,並說,請您把我的駝背割下來,您可以得到一百萬的報酬。花一百萬,就可以成為藝術家。如果駝背除掉了,人們就說,親愛的先生,那一百萬是假的,但有幾千是真的。他能理解並且表示感謝。駝背將被焚毀。現在他可以站直腰了。但聰明人不會這樣蠢。他拿起他的一百萬,把鈔票卷在一起卷得很小,做成一個小駝背。他把這小駝背穿在身上,神不知,鬼不曉。他知道自己是直脊梁,而其他人卻以為他是駝背。他知道自己是百萬富翁,而其他人以為他是一個窮鬼。睡覺的時候他把駝背移到肚子上,上帝呀,他也要臉朝天躺著睡覺啊。費舍勒躺在駝背上,駝背的疼痛把他從半睡眠的狀態中弄醒了。他真的要感激這一陣疼痛。他忍受不了,他自言自語道。突然他做起夢來,他夢見那一堆錢就在對麵,他去取它,隨之墜入不幸的深淵。這一切反正都是屬於他的,警察也是多餘的,他不要警察的乾預。他將毫無疑問地取得全部財產。對麵躺著的是個白癡,這裡躺著的是個有智慧的人。這錢最終屬於誰呢?費舍勒很容易勸說自己。他慣於偷竊。他已經有一陣子不偷竊了,因為周圍沒有什麼可偷的。他不到遠處去偷,因為警察敏銳的眼睛盯著他。他太容易識彆了,警察的乾勁和熱情是無法估量的。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手臂交叉著放在胸前,醒著躺在那裡已有半夜了。他把那一堆錢從他附近搬走。他情願再一次忍受毆打和辱罵,這些毆打和辱罵人們會在看守所裡讓他飽嘗的。他這麼做有必要嗎?另外,他們又會把他的錢全部奪走,從此他再也不會見到這些錢了。這不是偷竊!當侮辱不能奏效,對警察他也膩透,而一隻手臂從床上伸出來的時候,他就回憶幾盤棋。這幾盤棋非常有趣,足夠他在床上思考的了。一隻胳膊在外麵躍躍欲試,他這次下得比平時認真,有幾著棋他思考的時間長得可笑。他和一個世界冠軍對弈。他驕傲地命令那世界冠軍按自己的想法走棋子。他對那冠軍的順從感到有點驚訝,於是就把老冠軍換成一位新冠軍來對弈。這個新冠軍也一樣聽他指揮。費舍勒在下棋,嚴格地說,他是在替雙方下棋。順從的一方不如費舍勒直接指揮的一方下得好,可是不肯投降,結果又遭到迎頭痛擊。這樣反複了幾個回合,費舍勒便說道:“我再也不跟這樣的笨蛋下棋了!”此時腳也從被窩裡伸出來了。然後他宣布:“冠軍?哪兒有冠軍?以前壓根兒就沒有冠軍!”為了安全起見,他站了起來,在房間裡到處搜索。人們一有了頭銜,最好是躲藏起來。結果他沒有找到任何人。他自以為是地認為,世界冠軍一定坐在床上等著跟他對弈,他可以對此擔保。此人可能跑到旁邊房間裡去了吧?不要擔心,費舍勒會找到他的。他十分鎮靜地把那個房間也找了,那個房間是空的。他打開櫃子,把手很快地伸進去,抓到手的全是棋子。當然他抓時動作是很輕的,那個高個子的讀書人怎麼可能知道,有人在睡夢中打擾他呢?僅僅是因為費舍勒要冷不丁地給他的敵人一下嗎?他的敵人也許根本就沒有來,而他由於性格怪僻會失去挺好的工作。他用鼻子搜尋了床底下所有的地方。隻要他不在床底下,那他就自以為像在家裡一樣了。爬出來的時候,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件搭在椅子上的上衣上。於是他想到那些世界冠軍都是財迷,他們從來沒有個夠。為了從他們那裡奪得稱號,就要給他們許多現金。這個家夥可能也是到這裡來找錢的,也許就在這皮夾子附近轉悠,可能他還沒有拿到皮夾子,但人們要及時挽救皮夾子,這樣的人什麼東西都會拿走。趕明兒錢丟了,大個子會賴是費舍勒偷的呢。但誰也騙不了他費舍勒。他伸出長臂,從下麵伸向皮夾子,把它拿到床底下來了。他完全可以爬出來,但是何必呢?那個世界冠軍比他個兒大,又強壯,而且肯定就在椅子後頭,正在找那些錢呢,他很可能會一個巴掌把費舍勒打趴在地,因為他搶先了一步。現在費舍勒采取的這種聰明的辦法,那是誰也發現不了的。那個騙子就在那兒躲著吧,誰也沒有喊他。最好自己溜走。誰還需要他呢?費舍勒很快就把那個家夥忘了。他躲在床底下最後頭的地方,數著那嶄新的鈔票,不過隻是為了玩兒。這是多少鈔票,他先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數了一遍又一遍。費舍勒現在遠涉重洋到美國去了。他到那兒去找象棋世界冠軍卡帕布蘭卡,並說:“我是來找您的!”說罷就和他下起棋來,直到把那個家夥殺得落花流水為止。第二天所有報紙都登載了費舍勒的照片。當然他也獲得了大筆大筆的錢。在“理想的天國”,那些臭娘們、臭小子們一個個都瞠目結舌。他的老婆,那個婊子,竟號啕大哭起來。她叫道,早知今天,悔不該當初不讓他下棋。有人狠狠地揍了她幾下,隻聽得劈啪幾聲,誰叫她對下棋一竅不通來著。女人就是要把男人搞垮。如果他還待在那個“家”裡,他就會一事無成,一個男子漢要出去闖一闖,這就是成功的全部秘訣。一個人如果膽小怕事,那一輩子也當不了世界冠軍。也許有人會說,猶太人都是膽小鬼。記者們問他是什麼人。誰也不認識他。他不像美國人。猶太人到處都有,那麼這個打敗了卡帕布蘭卡的猶太人是哪裡人呢?第一天他故意讓人們坐立不安,報紙想告訴它們的讀者,但是它們也一無所知。到處都寫著:“象棋世界冠軍之謎”。警察也介入了。他們又想把他關起來了。不行,不行,先生們,現在可不那麼簡單了,現在他有的是錢,隨意亂花,警察也很敬重他,把他放了。第二天,大約有百把記者來到他這裡采訪:大家都給他許諾,如果他告知實情,馬上就給一千美元的現款。費舍勒沉默不語,於是報紙隻好製造謊言。他們要乾什麼呢?讀者可再也無法忍受了。費舍勒住在巨象飯店,那裡有一個豪華的酒吧間。他就在那裡坐著,就像坐在一個巨大的遠洋輪船上。侍者讓最漂亮的女人坐在他身邊,不像“天國”的那些婊子,都是女百萬富翁,她們全對他感興趣。他非常感謝。後來,他說,他現在沒有時間,為什麼沒有時間?因為他要讀報上登載的有關他的謠言,一整天也讀不完,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隨時都有人來打擾他。攝影師請他賞光停一下。“先生們,可不要把駝背拍下來!”他說,“世界冠軍就是世界冠軍,受人尊敬的費舍勒先生,這跟駝背沒有關係。”於是人們就從左、右、前、後給他照了相。“請你們作一些修正,”他建議說,“這樣你們的報紙才會得到漂亮的照片。”“謹遵您的囑咐,尊敬的象棋世界冠軍先生。”真的,他專注地看了一下,相片上沒有駝背了,駝背除掉了。他沒有駝背了。由於個頭矮小他還有點擔心。他叫侍者過來指著一張報紙說:“糟糕的相片,是不是?”他問。侍者說:“Well。”(英語:“好”。)在美國人們說英語。侍者認為這相片很好。“這相片上隻有頭。”他說。他說的是對的。“您可以走了。”費舍勒說,並給了他一百美元的小費。從這張照片上看,他完全成熟了。至於個子矮小嘛,人家看不出的。他對那些文章不感興趣,他乾嗎要讀那麼多英語文章呢?他就隻懂得“Well”。後來他讓人隻管把新報紙拿來,仔細觀察那上麵的相片。他到處看到的隻是頭。鼻子很長。唉,鼻子長,能怪他嗎?從小他就喜歡下棋,他本來也可以搞其他運動。諸如足球、遊泳或拳擊,但這些運動他都不喜歡。這也是該他走運,比方說,他現在是什麼拳擊世界冠軍,那他起碼得半祼著上身給人家照相登在報紙上,那駝背勢必要照出來,大家就要笑話他,而他什麼也得不到。又過一天,竟有上千名記者來采訪他。“先生們,”他說,“我感到奇怪,人們到處都管我叫費舍勒。我叫費舍爾,我希望你們更正一下!”大家爭相和他握手,然後跪在他麵前,費舍勒很快地從床下輕輕地爬出來,並豎起他自己的羅圈腿。他的腿都發麻了,有些站立不穩,就抓緊床沿。老婆已經不知去向,這倒更好,她終於給了他安靜,床上睡著一個高個子客人。人們可以相信,他睡著了。費舍勒拍拍他的肩膀,大聲問道:“您下棋嗎?”客人真的睡著了,必須把他搖醒。費舍勒想用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抓著什麼東西。一個小小的包,這妨礙了他的行動。把它扔了,費舍勒!他甩起了左臂,但是手沒有張開把東西拋出去。你要乾什麼!他叫道,這是什麼意思?手依然如故,它緊緊抓住小包就像剛剛逮住王後一樣。他湊近一看,小包原來是一把鈔票。為什麼要把它扔掉呢?他可以用它嘛,他不是一個窮光蛋嗎?這錢也許是那位客人的。他還睡著呢!這錢是費舍勒的,因為他是一個百萬富翁。這個客人怎麼來的?可能是個外鄉人。他可能想跟他下一盤。來人應該看看大門上的牌子嘛。在車上也不讓人安寧。這外鄉人他好像認識,噢,對了,他是“天國”來的客人。這倒不壞,但他不是書店分店代理人嗎?他到這裡來乾什麼?書店代理人,書店代理人,他在此人那裡當過仆人。對,他先給他鋪過包裝紙,然後……費舍勒一笑起來背駝得就更加厲害。他這一笑就完全醒了。他站在旅館房間裡,他應該睡在旁邊的房間裡,這錢是他偷的,快跑。他一定要去美國。他向門邊跑了兩三步。怎麼可以這樣大聲笑呢!這也許會把書店代理人搞醒的。他悄悄回到床邊看了看,確信他還在睡。他會去告密的,他不會不去告密的。他向門邊邁出兩三步,這次不是跑,而是走。他怎麼跑出旅館呢?這房間在四層。他要把值班人弄醒。天明他還沒有登上電車就要被警察逮住了。為什麼警察要逮他呢?因為他有一個駝背!他用長手指摸了一下駝背。他不願意進監牢。豬玀把他的棋子搶走了,他要把棋子抓回來,棋子能使他愉快。棋子迫使他在腦子裡下棋。一般人是忍受不了的。他要幸福。他可以殺死書店分店代理人。但一個猶太人不乾這種事。他怎樣殺死他呢?他可以使他不說話,不會去告密。“告密或是死!”他對自己說。此人一定膽小,他會不說話。但是人們能信任這個白癡嗎?誰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捉弄這種人。這種人並不是天生要失信,而是因為愚蠢失信,愚蠢得很。費舍勒手裡拿了這麼多鈔票。去美國的事就吹了。不,他要逃走。讓他們來抓吧!他們要是抓不到他,他到美國就會當上世界冠軍。他們要是抓住他,他就自己上吊。這倒不賴,呸,見鬼了。他沒法兒上吊,他沒有脖子。他有一次把繩子係在腿上上吊,結果他們把繩子割斷了。他可不能再在第二條腿上上吊了,不行!在床和門之間費舍勒為想出一個解決辦法而苦惱。他對他所碰到的倒黴事兒感到絕望,他真想大哭一場。但他不可以這樣做,這樣做會把那一位驚醒。這事兒不好辦,要恢複到像現在這樣的關係得幾個星期——他等了二十年了!他一條腿伸進美國,一條腿伸進上吊的繩套。人們應該知道他要乾什麼了!伸到美國去的腿向前跨了一步,這伸進繩套的腿就往回縮了一步。他感到這實在卑鄙。他敲敲自己的駝背。他把錢放在腿之間。一切都歸咎於這個駝背。讓它去疼吧,活該。如果他不去敲打它,他就要號哭,隻要他一號哭,去美國的事兒就吹了。費舍勒正好牢牢地站在床和門之間的一塊地方,鞭打著駝背。他的雙臂像鞭子把一樣輪流向空中甩去,一雙有五個指頭的手掌就像皮帶一樣繞過雙肩向駝背打去。這個駝背一聲不吭,真像一座無情的山,它超過雙肩所組成的前山的高度,屹立於它們之上,非常頑強。它可以高叫:我受夠了!但是它一聲不吭。費舍勒繼續練習。他看到駝背是怎麼在堅持的。他決定較長時間地揍這個駝背,不是一生氣就揍它,而是不斷地揍它。他又感到他的手臂太短了,他隻能如此這般地使用它。他的捶打均勻地進行著。費舍勒氣喘籲籲,他需要音樂。在“天國”有鋼琴。在這裡他自己奏音樂。當他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便唱起來。他的聲音由於激動而尖利:“你馬上就停止——你馬上就停止!”他把駝背這個畜生打得青一塊、紫一塊。讓它去埋怨他吧!他每打一下心裡都在說:“下來,你這個卑鄙的家夥!”這個卑鄙的家夥依然如故,紋絲不動。費舍勒渾身是汗,手臂酸疼,手指軟弱無力。他堅持下來了,他有耐心,他堅信這駝背已經奄奄一息了。由於一種錯覺,他反而覺得很健康了。費舍勒了解這個駝背,他想看看它,他把頭伸出來,嘲笑這個駝背的醜惡嘴臉。什麼,躲藏起來了?——你這個膽小鬼!你這個殘缺不全的家夥!拿把刀子來,拿把刀子來!他要把它捅死,哪裡有刀子?費舍勒嘴邊儘是白沫,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眼睛裡滾出來。他哭了,因為他沒有刀子;他哭了,因為這個殘缺不全的家夥不吭聲。他的手臂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倒下去了,像一個泄了氣的皮囊一樣。完了,完了,錢也掉在地上。突然費舍勒跳起來吼道:“將!”基恩很長時間夢見許多書掉下來,他設法用身體去接書。他瘦弱單薄,像一個彆針,書從他左邊、右邊嘩嘩而下落到地板上。他痛苦地呻吟道,書在哪裡?書在哪裡?費舍勒已經把那殘缺不全的家夥“將”死了。他把一把鈔票放在他的腳邊,到他床上去了,並說道:“您知道嗎,您可真算運氣!”“書!書!”基恩呻吟著。“一切都得救了,這裡是錢。您算是找到了我這個好仆人。”“得救了——我夢見……”“您什麼都保住了,我可挨了一頓揍。”“這麼說,確實有人進來了!”基恩一骨碌跳起來,“我們馬上檢查一下!”“不要激動!我早就聽到了,他還沒有進門,我就發現了。我悄悄進了您的房間,爬到您的床底下偷偷地看著他乾什麼。您猜他乾什麼?偷錢!他伸出手來,我就一把抓住了他。他打,我也回敬。他求我寬容,我沒有理睬他。他要去美國,需要錢,我沒有答應。您以為他要偷書嗎?不,根本沒有動書。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但又很蠢。他一生還沒有到過美國。您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我告訴您吧,抓起來了。現在他已經走了。”“是嗎?他是個什麼樣子?”基恩問。他真想大大地感謝一番這個三寸丁,而那個小偷並不使他感興趣。“我怎麼跟您說呢?他像我一樣是個殘缺不全的人。我敢擔保他下棋一定下得很好,是個窮鬼。”“讓他走吧。”基恩說,並向三寸丁——如他所相信的那樣——投過深情的一瞥。然後二人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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