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基恩被趕出家門以來,他的工作就更多了。他整天沉著、穩健、堅韌不拔地在城裡跑。每天一清早他就登程出發了。中午他也不好好吃飯和休息。為了節省精力,他把他活動的範圍劃分為若乾區,並嚴格遵守他的活動計劃。在他的書包裡有一張大地圖,比例尺為1:5000,地圖上的書店都用可愛的紅圈圈標出來。他走到一家書店,就詢問書店老板,如果老板出門了,或去吃飯了,他就滿足於跟首席店員交談。“我的科學工作緊急需要如下著作,”他說著並念了一個長長的書單,其實這個書單根本就不存在。為了不必重複,他把作者的名字念得也許過於清楚、過於慢吞吞了。他說的書名都是少見的著作,對於這些文化水平很低的人來說,是很難搞清楚的。他一邊念著,一邊注意從側麵看一看那些聽他念書單的人的臉。在標題與標題之間他停頓一下。他愛對那種聽他念書單、但難懂的書名在其腦子裡還沒有轉過來的人很快又提出下一個書名。那種驚愕的表情使他很快活。有些人就請求他道:“請等一等!”有些人就抓耳撓腮,不知所措,但他還是不緊不慢地念下去。他的書單列有二三十本書目,這些書他家裡都有,但在這裡他又想獲得這些書。他想,買重了也不要緊,以後可以交換或出賣,何況他的這一新活動沒有花掉他一個格羅申呢?他在大街上把書單整理好,每到一家書店他就念一個新書單,念完以後,就小心翼翼地疊起來放到信夾子裡,鞠躬作揖,鄙夷地離開書店。他根本不等待答複。這些笨蛋會回答什麼呢?如果他跟他們討論所要的書,那他就會損失很多時間。他已經在特殊的狀況下,僵硬地在寫字台旁邊損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為了彌補這一損失,他整天都很嫻熟地、頑強地、勤奮地工作著,但他絕無絲毫的自以為是、自滿自足,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那些在職業上和他談得來的人依據他們各異的情況而在舉止態度上有所不同。有少數人感到很受刺激,因為他們常常無言以對;多數人則很高興傾聽他講話,他們都非常欽佩他淵博的知識。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使琳琅滿目的書店陡然生輝。人們很少認識到他講話的廣泛而深遠的意義。那些知識貧乏的人簡直要停下他們手中的全部工作,圍繞著他,豎起耳朵來傾聽他講話,一直聽到他們的耳朵鼓膜破裂為止。要不然,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碰到這樣一位博學多才的人呢?但是實際上隻有個彆人利用這個機會聽他講話。人們都像敬畏大人物一樣地敬畏他,因為他對他們來說太陌生、太遙遠了。他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難堪狀態。他對這一切都感觸良多。如果不理睬他們,那麼他其餘的時間就隻能用於他自己的事情和他的書單上了。準確地說,書店老板和職員這些人所起的作用不過是他私人的職員而已,所以他有時也給他們講講他的生平,最後他們表現得還不壞,很讚賞他,並且提供他所需的東西。他們感到,這個人有來頭;而且他們至少能在他麵前表示沉默,因為他不會第二次再踏進同一家書店大門的。當他有一次搞錯了,踏進去過的書店大門時,他們就把他趕出去,因為他們覺得他來得太多了,他的出現使他們感到壓抑,他們不願再見到他。他同情他們的愚昧無知,所以就買了一張城市地圖,並在書店上畫了紅圈圈。凡是他已經去過的書店,他就在那個紅圈圈上畫上一個叉叉,這樣的書店對於他來說就等於是不複存在了。此外他的活動還有一個迫切目的。從他在大街上流浪的時候起,他隻對他家的那些論文感興趣。他想把它們寫完,沒有圖書館是不能完成這些工作的,所以他考慮並且安排了他所需要的專門資料。他的書單上所開列的書都是必須的,不是由著自己的癖好和脾氣而開列的。他隻買那些對他的論文不可缺少的書籍。由於種種原因,他不得不暫時跟他家裡的圖書館分開了,他表麵上是服從了,但他不過是蒙騙了命運,對他的科學事業他卻寸步也不退讓。他買下了他所需要的東西,幾個星期後他又要進行他的工作了。他的戰鬥方式是豪爽的,適應某些情況絕不是屈從。在自由的空間裡他可以發揮他的聰明才智,他的才乾也會隨著自己支配的時間的增長而得到發展,在這期間他可能收集到幾千本書,建立一個小的新圖書館。這足可以表彰他辛勤的勞動了。他甚至擔心,新圖書館會過分龐大。每天他都在不同的旅館裡過夜,這日益增多的書他怎麼拿得了呢?因為他有一個不可摧毀的驚人的記憶力,所以他可以在他頭腦中裝下他的新圖書館,而書包仍然是空空如也。晚上,商店打烊以後,他感到累了,便匆匆離開最後一家書店,尋找附近的旅館。他沒有行李,衣衫襤褸,引起了旅館人員的懷疑。他們既想毫不客氣地拒絕他,同時又想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讓他說幾句也無妨。他希望在一個寬敞、幽靜的房間裡過夜,如果這樣的房間在女人、孩子或暴徒的旁邊,請及早告訴他,他不要這樣的房間。談到“暴徒”一詞,旅館人員感到無言以對,他們在給他安排房間以前,他就拿出皮夾子打算先付旅館費。這皮夾子表明他有一筆很可觀的現鈔,因為他有財產存在銀行裡。那些旅館人員麵露喜色,態度馬上大為改變,即使對旅遊的大亨們或者美國人,他們也沒有這種態度。他用精確的、有棱有角的手寫體填好了旅館登記單。他的職業填的是圖書館長,他沒有填什麼職稱,婚姻狀況他沒有填,他既不是未婚,也不是已婚,又不是離婚,因此他在那一欄裡劃了一條杠杠。他給旅館人員非常高的小費,相當於旅館費的一半。每次數鈔票的時候,他都非常高興,因為台萊瑟沒有找到他的銀行存折。那些興高采烈的侍者殷勤地為他服務,他一動也不動,儼然是個英國勳爵。他一反過去的習慣——他對減輕體力的技術設備向來是不以為然的——乘電梯上樓,因為他頭腦裡的圖書館在他晚上很累的情況下,使他感到很沉。他讓侍者把晚飯送到房間裡來,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一次正餐。然後為了稍稍休息一下,他把圖書館放下來,看了看周圍,是否有地方放他的圖書館。起初,當他的思想還在自由自在地思考彆的問題的時候,他對房間是個什麼樣子沒有予以重視。這對他來說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書就放在沙發上好了。後來他也用上了櫥櫃,不料那圖書從沙發和櫥櫃裡掉出來了。為了充分利用那肮臟的地毯,他撳了一下電鈴,把女招待叫來,請她送十張最乾淨的包裝紙。他把這包裝紙鋪在地毯上,把整個地麵都鋪上了,最後還剩下一點兒紙,就蓋在沙發上,鋪在櫃子裡。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他這樣乾已經成了習慣。每天晚上除了訂晚飯還要訂包裝紙,早晨把那些舊紙留下。書越堆越高,但是,即使它們倒下來也不會弄臟,因為地板上都鋪上紙了。當他有時夜裡心情煩惱而睡不著的時候,那他一定是聽到了書倒下來的聲音。他現在又令人驚訝地占有了許多新書。一天晚上,書堆得跟他一樣高了,於是他要了一架梯子。當有人問他要梯子乾什麼用時,他尖銳而嚴厲地回答道:“這您就甭管!”那個女招待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不久前旅館房間裡發生了一起盜竊案,使她差點兒丟了飯碗。她匆匆忙忙跑到旅館值班長那裡激動地報告了三十九號房間的先生需要梯子。那個值班長是個熟知人情世故的人,他還想再多搞點小費,雖然他口袋裡已經有了他給的小費了。“您就去睡吧,傻孩子,”他對她微笑著說,“出了事兒我負責!”她沒有移動一下。“他很怪,”她膽怯地說,“他看上去像白楊樹,他先要包裝紙,現在又要梯子。整個房間都鋪上紙了。”“包裝紙?”他問道,這消息給了他一個非常好的印象。因為隻有高雅的闊人才做得出這樣的事情來。“哼,不會做什麼好事!”她驕傲地說。他在一旁聽著。“您知道,那位先生是什麼人嗎?”他問道。即使在一個女雇員麵前,他也沒有說“那個人”,而是說“那位先生”。“他是圖書館長!”他把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說得那麼神乎其神。為了堵住女招待的嘴巴,他又自由地在“圖書館長”前麵加了“宮廷”二字。他明白,這位先生多麼高雅,多麼滿不在乎,他在旅館登記單上連“宮廷”二字都省掉了。“現在已經沒有宮廷了。”“但是宮廷圖書館還是有的,笨蛋!你以為人們都把書吃掉了嗎?!”女招待沉默了。她很喜歡逗他發怒,因為他很厲害。當他發怒的時候,他隻是看著她。她什麼芝麻大的事都跑來告訴他。有幾回他容忍了她。如果他發怒,大家就要小心點。她就是因為他發怒才高高興興地去為基恩拿來一架梯子的。她本來可以請男仆去取梯子的,但她還是自己去取了。她要表示自己是聽他的話的。她問這位圖書館長先生,是否能幫助他。他說:“要呀,您離開這裡就是對我的幫助!”說完他就關上了門,並且把門上的鑰匙孔用紙塞住,因為他不信任那種糾纏不清的人。他把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書堆之間,並爬上梯子。他根據書單一包一包地把書提過來,把房間四壁放得滿滿的,一直堆到天花板上。雖然提著的書很重,他在梯子上仍能保持平衡,他簡直像個雜技演員。自從他獲得自由以來,困難就輕而易舉地被克服了。他剛剛忙完,就有人親切地敲門。他很生氣,因為有人打擾他。根據他跟台萊瑟的經驗,他最怕外行人看到他的書。這是那個女招待——她總是想討好值班長——想把梯子取走。“圖書館長先生,您大概不需要把梯子放在房間裡睡覺吧!”她獻的殷勤是真誠的,她懷著好奇、愛戴而妒忌的心情,看著那大堆的包裝紙,她真希望那位值班長從中也能看出什麼名堂來。她的話使基恩想起了台萊瑟。如果她真是台萊瑟的話,他早就怕她了。因為她隻是使他想起台萊瑟,所以他就嚷道:“梯子就放在這兒!我睡了!”天哪,這哪兒象個高雅的人啊,女招待想著想著就害怕地跑了。她確實沒有把他看得高雅到不讓人們有話可說的地步。但是他從這個事件中得出了一個結論:女人,不管是女管家、妻子,還是女招待,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回避。從此時起,他要求一個大房間。這樣梯子就沒有什麼必要了。包裝紙可以裝在書包裡。那位按鈴請他吃飯的人幸虧是個男人。他感到腦袋輕鬆後,就躺到床上睡覺。在入睡前他把他過去的處境和現在的處境進行了對比。傍晚的時候他經常愉快地想起台萊瑟,他現在之所以有錢花,是因為他跟台萊瑟作了英勇的鬥爭,使得這筆錢沒有落到她手裡。一涉及錢的事情,他就馬上看到了台萊瑟的形象。白天他不花錢,除了吃頓中午飯;即使理由再充足,他也拒絕坐電車。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台萊瑟之類的人物來玷汙他現在從事的嚴肅而偉大的事業。台萊瑟不過是人們拿在手裡的一個小銅錢,台萊瑟不過是文盲說出來的一個詞,台萊瑟不過是人類智慧上的一塊頑石,台萊瑟不過是一個真正的瘋子。幾個月以來他跟一個瘋子住在一起,使得他終於不能抵禦她癲狂病的惡劣影響,甚至他也被她傳染上了。她既貪得無厭又肆無忌憚,她把她貪得無厭的一部分傳染給他了。他對他人藏書的癖好使得他跟自己的書疏遠了。他當初差點兒把她的一百萬——他所推測的她的那份遺產——拿去擴大圖書館。他跟她頻繁的接觸和交鋒,使他陷入了在金錢問題上差點跌大跤的危險境地。但是他並沒有垮掉,因為他發明了一種保護法。如果他在家裡繼續像往常那樣自由地行動,那麼他就會無可挽救地被她的毛病所感染,所以他才跟她玩了那一出石頭塑像戲。當然他不可能變成真正的具體的石頭,但是她把他看做石頭也就夠了。她害怕石頭,所以她才在他跟前走了一圈。他幾個星期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的技藝使她迷惑不解,她反正是亂了套了。經過這場智鬥,她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了。他有時間跟她周旋,進而擺脫她。他慢慢堅持下來了。她給他施加影響的企圖破產了。他一旦感到身強力壯,就計劃逃跑。是或者自己逃跑,或者把她監禁起來的時候了。為了逃跑成功,要使她相信,是她自己把他趕走的。正是這樣,他才把銀行存折放到身邊。幾個星期以來,她幾乎搜遍了整個屋子。她一個勁兒地找錢是她的老毛病。可是她哪兒也找不到銀行存折。最後她竟敢找到寫字台裡來了。她把他撞倒,但結果失望了,於是她便惱羞成怒。他又使她的惱怒升級,直到她喪失理智地把他從家中趕走。到了外麵他就得救了。她以為自己是勝利者,而實際上是他把她關在家裡。她是走不了的,而他倒可以完全幸免於她的毆打了。他誠然是犧牲了他的住宅,但是,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如果這個生命是屬於科學事業的話——人們為什麼不這樣做呢?他鑽進被窩並裹上許多白布。他請求圖書,不要掉下來,他太累了,想休息休息。在半睡眠狀態中,他喃喃自語了一夜。他在外麵享受了三個星期的自由。他以值得讚歎的勤奮精神充分利用了這段時間。三周時間過去了,他把全城所有的書店也都逛到了。有一天下午,他不知道再到什麼地方去才好。從頭開始,按照熟悉的順序把老書店再逛一遍嗎?人們不會重新認出他來嗎?他不願受彆人的侮辱。他的麵孔也許屬於那種人們一看就記得的麵孔?他跑到理發店的鏡子麵前,看了看他的麵容。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雙頰乾癟,額頭像一個不協調的破碎的峭壁,誰都不會猜到在陡峭的鼻子下麵還有兩個小孔兒,嘴巴像個自動售貨機的狹長的縫。兩條明顯的皺紋像兩條劃破的傷疤,從兩邊的太陽穴一直延伸到下巴,並在下巴尖上會合了。這兩條皺紋和鼻子把本來就窄而長的臉又劃為五條令人驚恐的狹長帶,狹長,但非常對稱,沒有可挑剔的地方。基恩也隻是匆匆地看了一下,因為當他自己看到自己——他是從來不習慣照鏡子的——的時候,就突然感到很孤獨。他決定到人比較多的地方去走走。這也許可以使他忘記,他是多麼孤獨。這也許可以使他想到如何把他迄今為止的活動繼續下去的好主意。他把目光投到周圍商店的招牌上,這也是構成城市的一部分,對於這部分他通常是不屑一顧的。他看到一家商店的招牌上寫的是“到理想的天國去”,於是他乘興走了進去。他掀開厚厚的門簾,一股煙霧嗆得他喘不過氣來。好像是為了抵禦這股煙霧,他又機械地向前走了兩步。他的瘦高的身軀像一把刀子一樣把騰騰的煙霧裁為兩截。他的眼睛被煙霧刺激得流淚,但為了看個究竟,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哪知道淚流得更凶了,結果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條黑影走了過來,護衛著他走到一張小桌子跟前,並命令他坐下來。他聽命於他,那條影子為他訂了一份雙料的上等咖啡後,便消失在煙霧中。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一角,基恩隻好聽命於他的護衛。他確認,這條黑影是個男人,但很模糊,所以很討厭。他很高興,因為這又是一個像他所想象的那樣微不足道的人。一隻粗大的手把一份濃咖啡端到他麵前。他很客氣地道了謝,那隻手令人吃驚地在桌子上又停了一會兒。然後這黑影緊緊地壓在大理石台麵上,把他的五官都伸了過來。他笑什麼呢?基恩自己問自己道,他又懷疑起來了。當那個人和手都縮回去時,他又可以操縱自己的眼睛了。煙霧也消散了。基恩以懷疑的目光跟蹤著那條影子,那條影子又高又瘦,跟他一樣。在櫃台前麵,那黑影站住了,轉過身來,伸直胳膊指著客人。他說了一些使人聽不懂的話,然後大笑起來。他跟誰說話呢?在櫃台周圍根本沒有人。這個地方真是難以置信地亂和臟。在櫃台後麵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服。這些人太懶了,連櫃門都不想開一下,而是把什麼東西都一股腦兒扔在櫃台和立櫃門之間。他們難道在顧客麵前就不感到害臊嗎?對這些人,基恩開始感興趣了。幾乎在每一張小桌子旁邊都坐著一個長頭發、猴子臉的人,他們都呆滯地向他這邊看。在那後頭有不尋常的女孩子的尖叫聲。這“理想的天國”很矮,滿屋都是汙穢的灰褐色雲霧。星星的餘光不時地在這兒或那兒穿透灰褐色的雲霧層投射進來。在遠古時期,那天空撒滿了金色的星星。大多數星星都被煙霧吞沒了,其餘的星星又都像生了大病似的失去了光輝。在這樣的天空下,世界是多麼渺小。它到處動蕩不安,也許在一個旅館房間裡是舒適的、安靜的。隻要煙霧彌漫,使人迷惑,那麼這世界就顯得遙遠而混亂。每一張大理石小桌子都仿佛是一個單獨的行星。所有的行星都在散發著臭氣。大家都在抽煙,沉默或用拳頭捶打著大理石桌麵。從牆角凹處人們聽到呼救聲。突然有人在彈鋼琴。基恩不知道在哪裡彈。這一切都在哪裡發生呢?幾個老家夥,衣衫襤褸,頭戴帽子,懶洋洋地把沉重的門簾推向一邊,在各行星之間來回滑動,一會兒招呼這個,一會兒威脅那個,最終便在對他懷著敵意的人旁邊坐了下來。在很短的時間內,這個“天國”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子,誰要活動一下都不可能。誰有勇氣敢得罪這樣的人呢?基恩還是獨自一人坐在那裡。他害怕站起來,所以就留在那裡。在桌子之間罵人的話飛來飛去。音樂給人以鬥爭的樂趣和力量。鋼琴的聲音一停下來,他們一個個就蔫了。他想,這都是些什麼人呢?這時,他的旁邊來了一個駝背的人,問,是否可以在基恩旁邊就坐。基恩很費勁地從上往下看了看,說話的嘴巴在哪兒呢?那個駝子是個侏儒,此時已經跳到一把椅子上來了。他坐得很好,並向基恩投來一束憂鬱的目光,他那鷹鉤鼻子的鼻尖幾乎延伸到下巴。一張嘴巴小得人家找不到,就像他那個人一樣。既沒有額頭、耳朵、脖子,也沒有軀乾——這個人好像就隻有一個駝背,一個大鷹鉤鼻子,一對安詳而又憂傷的黑眼睛。他閒坐在那兒好大一會兒不說話,他也許在等待他的來臨所引起的反響。基恩對新的狀況已經習慣。突然他聽到桌子下麵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問道:“買賣興隆,混得不錯吧?”基恩沿著自己的腿往下看。那聲音發怒了:“我難道是條狗嗎?”這時他才知道,原來是那個侏儒在說話。他所說的買賣,基恩可不知道。基恩正在審視著侏儒的鼻子,那鼻子引起了他的懷疑。因為他不是商人,所以他聳了聳肩膀。他那無動於衷的表情給人以很深刻的印象。“我叫費舍勒!”那鼻子似乎向桌麵上啄了一下。基恩為他有一個好名字而感到惋惜。他沒有說什麼,隻是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鞠躬使人感到既像拒絕人家,又像歡迎人家。那個侏儒認為這是對他的歡迎。他伸出兩隻胳膊——跟長臂猿的手臂差不多長——抓住基恩的書包。書包裡的東西使他啞然失笑。由於嘴角牽動了鼻子的左右兩側,他終於證明了他還有一張嘴巴。“你是紙商吧,我說得對不對?”他呱呱地叫起來,並把疊起來的乾乾淨淨的包裝紙舉得高高的。在這個小天地裡的人看到此種情形,都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基恩深知這紙的深刻意義,真想吼一聲“無恥”,並從侏儒手中奪回那些紙。但這想法雖然大膽,卻使他感到是一件極大的犯罪。為了表示悔悟,他的臉上露出不幸和尷尬的神色。費舍勒毫不放鬆。“一大新聞,先生們,一大新聞!一個代理商,但是個啞巴!”他搖晃著夾在手指之間的紙,並且至少有二十處被壓壞了。基恩感到很心疼,這關係到他圖書館的純潔性。他要是找到個挽救方法多好啊!費舍勒站到一把椅子上——他這樣站起來正好和坐著的基恩一樣高——並且扯著嗓子唱道:“我是一個漁夫,——他是一條魚!”他說到“我”時,便抓起那紙拍著自己的駝背,說到“他”時,便拍著基恩的耳朵。基恩仍然一聲不吭。他感到幸運,因為這個野蠻的侏儒不會殺害他。侏儒這樣對待他的圖書館使他十分痛心。他的圖書館的純潔性受到了破壞。他領悟到他在這裡如果不是什麼分店的代理人就會受到冷遇。於是他便利用駝子唱“我”和“他”之間拖得很長的節奏,深深鞠了一躬,堅定地宣稱:“我,基恩,是一家書店分店的代理人。”費舍勒在唱到最後一個“他”時,便停止了,並坐了下來。他對自己的成績感到很滿意。他又收縮得隻剩下一個駝背了,並以無限順從的口吻問道:“您會下棋嗎?”基恩表示非常遺憾。“一個人不會下棋不好算個人。我是說,棋中有智慧。五尺男子就該會下棋,否則他就是一個白癡。我會下棋,所以我不是白癡。現在我問您,如果您願意,請您回答我。如果您不願意,那您就甭回答。一個人要腦袋乾什麼?我告訴您吧,否則您會為此絞儘腦汁的,那樣就太可惜了。一個人的腦袋是用來下棋的。您懂嗎?如果您懂了,那就萬事都通了,如果您不懂,我就再說一遍,因為您會理解的。我對書店經營略知一二,我想提醒您,我這是自個兒學來的,而不是從書本上學來的。您看,在這裡誰是象棋大師?我敢打賭,您說不上來。我告訴您吧,這大師就是費舍勒,跟您坐在同一張桌子旁。為什麼他坐到這裡來呢?因為您是個醜陋的人。現在您也許以為我愛找醜陋的人。不對,一派胡言,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您想我的老婆多漂亮。那麼動人的女人您恐怕還沒見過!但是,我要問,誰聰明?我說,長得醜陋的人聰明。一個美男子要智慧乾什麼用?一切都有他老婆操心,他也不喜歡下棋,因為下棋要彎腰,這有損於他的美,結果怎樣,還不是很清楚嗎?但長得醜陋的人具有全部智慧,就拿象棋大師我來做例子就夠了。——所有醜陋的人,您瞧著吧,都了不起。如果我在什麼畫報上看到一個名人,長得比較漂亮,那我就對自己說,費舍勒,這裡頭恐怕有鬼,不對頭,他們準搞了什麼換頭術。您想,哪有美男子當上名人的?——那麼報紙又怎麼樣?也差不多。畫報上即使隻有一個漂亮的人,也是假的。但是您知道,什麼叫奇跡嗎?奇跡就是您不會下棋。是書商就要會下棋,難道這不是書商界的一門藝術嗎?有人拿著一本棋書,把棋局記得爛熟。您以為他會把我打敗嗎?書商界裡還沒有一個人能把我打敗,把您算在裡頭也一樣!”聽從和傾聽在這裡對基恩來說是一碼事兒。自從那個侏儒談論下棋的事兒以來,他是這裡最善良的猶太人了。他從不間斷,他的問題是雄辯的,但是他自己回答了自己。“棋”這個字在他的嘴裡聽起來像一道命令,好像會不會把對方“將死”,全憑他的寬宏大量。基恩的沉默不語起先刺激了他,現在他覺得這是全神貫注地聽他講話的表現,這使他很舒服。在下棋的時候他的對手們很怕他,不敢向他提出異議,因為他報複得很厲害,他會使他們因為幾著棋走得欠考慮而遭到大家的嘲笑。在休息的時候——他有半輩子是在棋盤旁邊度過的——人們像對待他的棋子那樣對待他。他喜歡不間斷地一直乾到底。他夢想過那種生活,即吃飯和睡覺都在和對手下棋。如果他連續六小時輕鬆自如地贏了,而偶爾要輸時,他的妻子就介入,並且強迫他不要再下了。通常情況下他對她是很厲害的,她對他來說就像一個石子一樣無足輕重。他要依靠她,因為她給他飯吃。但是如果她扯斷他勝利的鎖鏈,他就大發雷霆,揍她那反應遲鈍的身體上少數幾處敏感的地方。她身體強壯,安詳地站在那裡,任憑他揍。這是他給予她的唯一的夫婦之間的柔情蜜意。她愛他,因為他是她的寶貝。這個生意使得她沒有其他辦法。她在“理想的天國”享有崇高的尊敬,因為她是那些可憐的、微不足道的女孩子中唯一有一個固定的老顧客的女孩子。八年來這位老顧客十分忠誠地每星期一都要到她這裡來。由於她有固定的收入,所以大家都說她是一個領退休金的人。在費舍勒和人家頻繁對弈的時候,整個“天國”都沸騰了。但誰也不敢違抗她的禁令組成新的對弈。費舍勒打她,原因隻有他知道。她和另外的人鬼混的時候,他就專注下棋。他對偶然來到這個“天國”的陌生人有優先考慮的權利並預感到陌生人可能是象棋大師,可以向此人學到東西,至於他可能打敗這樣的人,他認為是不容置疑的。當新的希望破滅時,他才把自己的妻子獻給陌生人,以便擺脫她一些時間。因為他對這陌生人有好感,所以就悄悄地向此人建議,放心地在他妻子那裡待上幾個小時,她不是那樣的人,她知道尊重一個漂亮的樂於助人的人。但他請此人不要透露他說的話,交易就是交易,他反對隻圖自己的利益。許多年以前,當他的妻子還沒有固定收入而成為“領退休金的人”,並且負債累累,不能把他送到咖啡館裡來的時候,如果她把一個顧客領到她的狹窄的小房間裡來的話,那麼費舍勒就得不顧他的駝背,鑽到床底下去。在那裡他仔細地聽著新來的男人說些什麼——他妻子說些什麼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並且馬上就感到,這位來客是不是一個下棋的人。如果他有把握確定對方是個下棋的人,他就匆匆忙忙地——當然他的駝背會很疼——爬出來,邀請那個毫無所知的男人和他下棋。偏偏就有這樣的男人,他們同意和他下棋,如果是賭錢的話,因為他們希望從這個吝嗇的猶太人身上贏回他們被迫給了他老婆的錢。他們以為這是合理的,不是搞交易。可是哪裡知道,他們輸得還要多。多數人都厭倦地、懷疑地乃至憤怒地拒絕了費舍勒的非分要求。誰也沒有想到他是從哪裡鑽出來的。費舍勒好賭的欲望一年比一年強,愈來愈按捺不住長時間的等待。他經常會突然感到那床上躺著的是一位隱匿身份的象棋大師。他過早地出現在床邊,用手或鼻子去摸人家的肩膀。人家先以為是什麼臭蟲之類的東西,後來才弄明白,他是要跟人家下棋賭錢。誰也不笨,人人都不想放過把錢贏回來的機會。這樣的事發生過多次。有一次一個憤怒的牲口販子甚至把警察都叫來了。他老婆很生氣,堅決地對他說,要改變一下,否則她就另嫁男人。就這樣——不管是好是壞——費舍勒被送到咖啡館裡來了,並且在清早四點鐘之前不準回家。後來那個每星期一都來的誠實漢子出現了,於是一切最令人惱怒的症結問題都解決了,他可以通宵達旦待在這裡。當費舍勒回家時,發現那人還在。那人總是稱他為“世界大師”。這真是個笑話——就這樣過了整整八年——費舍勒認為這是一種恥辱。如果那個誰也不知其姓、而自己又提防不說出其名的人感到滿意,那麼他就會出於同情這個侏儒而寧願被這個三寸丁揍一下。此人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喜歡把一切事情一下子辦完。當他離開那個小房間時,就把兩樣東西——愛情和同情——為期一個星期,統統置於腦後。由於他吃了費舍勒的敗仗,他就把給乞丐的錢扣下了。在他商店的門上掛了一塊牌子:“這裡沒有錢給乞丐。”費舍勒非常仇恨世界象棋大師一類的人物。他以一種憤怒的心情注視著在報上和雜誌上發布的所有重要的象棋比賽。凡是他所看到的棋局,好多年後他都能記在腦子裡。在他的無可爭辯的地區錦標賽中,他能很容易地向他的朋友顯示,這些世界棋星是多麼微不足道。他把在這一局或那一局的比賽中所出現的情況,一著棋、一著棋地表演給那些完全相信他的記憶力的人看。當他們對這些對局賽的欣賞達到一定的程度——這種情況使他厭惡——時,他就獨出心裁地想出幾著根本沒有發生的錯著即興地繼續表演給彆人看。他很快就使棋盤上出現了災難性的局麵。大家都大聲說道,在比賽中費舍勒同樣會這樣。誰都沒有看出失敗者的錯誤。於是費舍勒把椅子從桌子旁邊拉開,他伸出的手臂正好勉強夠得著棋子。這是他表示藐視態度的特殊方式,因為嘴都被鼻子蓋上了。然後他就呱呱地叫道:“拿塊布來把我的眼睛蒙上,我閉著眼睛也能贏得這盤棋!”如果他的老婆在場,她就會把她的臟圍脖遞給他。她知道,在幾個月才舉行一次的棋賽中,她不能使他失去勝利的機會。如果他老婆不在夜總會,就有一個姑娘用手蒙住他的眼睛。他又快又準確地把棋子一步一步地放回到錯誤產生的地方,這裡也就是他玩弄騙術的地方。通過第二次騙術,他又把對方引向了勝利。大家都屏住呼吸看著,而且都很吃驚。姑娘們撫摩著他的駝背,並吻他的鼻子。小夥子們,也包括那些漂亮的小夥子,他們很少懂得下棋,或者一竅不通,他們都用拳頭捶打著大理石桌麵,有點氣憤地說,這簡直卑鄙,如果費舍勒不是世界象棋冠軍的話。他們大喊大叫,以致姑娘們的寵愛馬上又轉向了他們。這對費舍勒都無關緊要,他表現得好像那些喝彩聲跟他沒有關係似的。他隻是乾巴巴地說:“你們要乾什麼呀,我不過是個窮鬼。現在要是有人給我交保證金,我明天就可以當世界冠軍!”大家馬上附和地叫道:“不,今天就可以當世界冠軍!”隨後這個熱烈激動的場麵才告結束。費舍勒——由於他的身份被誤認為象棋天才,也由於他的那位領退休金的妻子的固定老主顧——在“理想的天國”享有很大的特權:他可以把登載在報上或雜誌上的所有的棋局剪下,並保留起來,雖然這些報章雜誌經過幾道手,幾個月以後還要轉送到其他蹩腳的娛樂場所去。費舍勒並沒有把這些四四方方的紙片保存起來,而是把它們撕成了碎片,厭惡地扔進了廁所。他始終生活在恐懼之中,擔心有人會向他索取某一個棋局。他根本不信自己有什麼特殊本領。他避而不談的那幾著真正的棋,倒使他大傷腦筋。所以他才像痛恨瘟疫一樣地痛恨世界冠軍。“您以為如何,如果我有一份補助金的話?”他此時對基恩說,“一個人沒有補助金等於是個殘疾人。我等補助金等了二十年。您以為我要向我老婆要錢嗎?我要的是安靜,要的是補助金。到我身邊來吧,她說,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我說,費舍勒要女人乾嗎?要麼你要什麼呢?她說。她不能使我安寧。我要什麼?我要補助金。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您要是不下本錢,也做不成生意。下棋也是一個行業,為什麼不是一個行業呢?世界上有哪樣東西不屬於一個行業麼?好吧,她說,如果你到我身邊來,你就可得到一份補助金。我現在問您,您懂了沒有?您知道,什麼是補助金嗎?我無論如何得告訴您。如果您以前就知道,那也沒有啥,如果您不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您聽著:補助金是一個很細膩的詞,這個詞源出於法語,意思和猶太人的資本一樣!”基恩咽了咽唾沫,從他們的詞源學上你就應該看出他們是什麼人了。這是個什麼咖啡館!他咽著唾沫,仍不開腔,這是他在這個害人坑裡所想起來的最好的辦法。費舍勒停了一會兒,以便觀察“猶太人的”這個詞在對方身上產生了什麼影響。人們會知道嗎?世界上到處都有反猶太的人,一個猶太人隨時都要當心被打死的危險。駝背侏儒,乃至一切靠妓女的津貼為生的男子是敏銳的觀察者。彆人在咽唾沫,被他看見了。他把這看做是一種不知所措的表現,並且從此時起就把基恩看成了猶太人,而基恩確實是個猶太人。“人們隻把它用於上等行業,”他繼續不緊不慢地解釋說,他說的是補助金。“由於她作了神聖的許諾,我就回到了她身邊。您知道,這是什麼時候嗎?我不對您保密,什麼都告訴您,因為您是我的朋友。這是二十年前的事啦!她積攢了二十年,什麼也沒有施舍,也沒有給我施舍什麼東西。您知道什麼叫和尚嗎?您大概不會知道,因為您是猶太人,在猶太人那裡是沒有這種人的。沒有關係,和尚嘛,呃……,呃……,我們就像和尚一樣生活。我不知道如何說得更好些,您也許懂了。也可以說我們就像尼姑一樣生活。什麼叫尼姑?尼姑就是和尚的老婆。每一個和尚都有一個老婆,叫做尼姑。但您大概不相信,他們是如何分居生活的!這樣的夫妻生活人人都希望過。我認為,人們應該在猶太人那裡推行這種夫妻生活。您瞧,這補助金她一直沒有給。您算一算,您應該算一下!您馬上給二十個先令。誰也不會馬上給這麼多。您今天到哪兒找到這樣慷慨的人呢?誰會乾這種傻事兒呢?您是我的朋友,您會自言自語說,您就是這樣慷慨的好人,費舍勒應該得到補助金,否則他就要完蛋。我能讓費舍勒完蛋嗎?這太可惜了,不行,我不能這樣。但我該怎麼辦呢?我給那個女人二十先令,她接納我,我的朋友會高興的。為了朋友,我在所不惜。我會向您證實這一點。請您把您的老婆帶來,到我拿到補助金時,就是說,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不是膽小鬼。您以為我怕女人嗎?一個女人能對一個男人怎麼樣呢?您有老婆嗎?”這就是費舍勒等待回答的第一個問題。雖然他就像知道有駝背一樣地知道對方有老婆,但是他十分渴望的卻是要下一盤棋,他已等了三個小時,現在他實在忍不住了。他現在想把討論引向實際的結果。基恩沉默著。他該說什麼呢?他的老婆是最使他頭疼的,他是無論如何不想說出真情的。如上所說,他既沒有結婚,也不是單身漢,又沒有離婚。“您有老婆嗎?”費舍勒第二次問道。但這一聲問似乎帶有一點威脅性。基恩為要不要說出實情而苦惱。於是他又像先前說書店分店的代理人一樣,鬼急了也得說謊。“我沒有老婆!”他說著還微微一笑。他這一微笑使得那乾癟的臉也顯得好看了一些。他既然說了謊,也就感到心安理得了。“我就把我的老婆給您!”費舍勒突然迸出這句話來。如果這個書店分店代理人有老婆,那費舍勒的建議也許會是這樣:“那麼我們交換吧!”於是他便呱呱地嚷得整個夜總會都聽見:“你來還是不來?”她來了。她塊頭很大,又胖又圓,五十歲開外了。她作了自我介紹,同時用肩膀向下指指費舍勒,臉上不無自豪地補充說:“他是我丈夫。”基恩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他對目前出現的一切非常害怕。他高聲地說了句“非常榮幸”,而骨子裡頭卻說“婊子”!費舍勒說“請坐吧”,她聽從了。他的鼻子都夠得著她的乳房了。鼻子和乳房一下子都撂在桌麵上了。突然小矮子開了腔,急急忙忙呱啦呱啦地說,好像他已經忘記了主要事情:“書店分店代理人。”基恩又沉默了。他使坐在桌旁的女人感到很反感。她把他的骨頭和她丈夫的駝背進行了比較,覺得後者美。她的丈夫總是有話說,他口齒伶俐,對答如流。從前他跟她也談得來,現在他覺得她老了。他是對的,他並沒有跟彆人胡搞。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大家都相信,他們二人還合得來。她的女朋友中人人都在覬覦他。那些女人都錯了,但是還沒意識到是錯了。男人們也錯了。人們可以信賴費舍勒,他跟一個女人打交道之前,總是預先通報的,他寧可不跟任何女人打交道。她對此很同意,這並不是她需要的,隻是不許他對彆人講。他很樸素,沒有什麼要求。隻要看看他的衣服就清楚了!有時人們就直截了當地說,他是從垃圾箱裡鑽出來的。老公向老婆提了最後通牒:他盼望有一輛摩托,可以等一年,這是她答應他的。如果一年以後辦不到,他就不理睬她了。她去另找彆人吧。現在她攢呀,攢呀,到何時能攢到一輛摩托?她的男人不會乾這種事兒,瞧他有多漂亮的眼睛!駝背哪能怪他?當費舍勒給她介紹一個顧客時,她總是感到他要擺脫她了,並且感謝他的愛情。後來她又發現他太驕傲了。一般說來,她是一個知足的人,儘管她生活困難,但卻與世無爭,很少仇恨彆的人或事。很少不等於沒有,這就說到下棋的事兒上了。其他姑娘懂得棋子該怎麼走,而她卻一生一世沒有弄懂,為什麼不同的棋子就有不同的走法。王那麼孤立無援,使她很氣憤,這都是那個橫行霸道的女人,那個王後!為什麼王後就什麼都可以乾,而王卻不能?她經常緊張地觀戰。一個陌生人簡直可以根據她的麵部表情而把她看成是下棋的行家裡手,而實際上她隻不過在等待觀看王後被吃掉。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就歡呼雀躍,馬上離開桌子。她分擔她丈夫對對方王後的仇恨。她丈夫對自己的王後的熱愛使她感到吃醋。她的女朋友比她有獨立見解,並且站在社會的前列,把王後叫做婊子,把王叫做姘夫。這位領退休金的人,是唯一迷戀這一套實際等級的人,她通過她固定的主顧已經爬到了這個等級的最低一級。在一般的餘興活動中,她通常是發號施令者,但她不反對王。把王後叫做婊子她覺得太好了。車和馬她很喜歡,因為它們看上去很像真的。當費舍勒的馬馳騁疆場的時候,她總是不緊不慢地、懶洋洋地跟著笑起來。他帶著棋盤到她身邊已二十年,她有時還天真地問他,為什麼車不像它一開始那樣放在角落裡,那樣放美多了。費舍勒沒有理睬她這個榆木腦袋,什麼也沒有說。如果她糾纏不清,老是提問題——她隻是想聽他說話,她喜歡聽他哇裡哇啦的說話聲,誰都沒有一個像他那樣的烏鴉嗓子——他就用一個十分有效的辦法堵住她的嘴巴:“我有沒有駝背?我當然有駝背!你會跌跤的!那樣你才會變得聰明一點!”他的駝背使她很難過,她最好不談論這個駝背,他感到她對他的不成器的那一部分是要負一點責任的。當他在她身上發現了這一使她神經錯亂的特點時,他就利用這個特點進行訛詐。他的駝背是他擁有的唯一威脅性的武器。她正體貼地看著他。駝背是怎麼形成的?它也不是一種骨骼。他把她叫到桌邊來使她很高興。她跟基恩沒有什麼可談的。大家都沉默,幾分鐘後,她說:“怎麼樣?準備給我多少?”基恩臉都紅起來了。費舍勒罵道:“不要胡說八道,我不允許你侮辱我的朋友。他是個有知識的人,所以不說話。他每一個字都要考慮一百遍。他說了什麼就是什麼,他對我的補助金感興趣,並且捐助二十先令。”“補助金?什麼意思?”費舍勒大怒道:“補助金是個細膩的詞!它源出於法語,跟猶太語的資本是一個意思!”“我哪裡有資本?”——這個女人對他的詭計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把這個詭計用一個外來詞來表達呢?他關心的是得到它。他深沉而嚴肅地看著老婆,並用鼻子指著基恩莊嚴地宣布:“他什麼都知道。”“對,那又怎樣?”“喏,因為下棋,我們要節約。”“我根本沒有想到!這麼多的錢我掙不到。我不是妓女,你也不是靠妓女為生的人。我從你那裡得到什麼啦?從你那裡我得到一堆肮臟東西,你知道你是什麼東西嗎?你是個殘廢人!什麼時候你覺得不合適,你可以出去跟人家鬥去!”她把基恩視為這一極大的不公平的證人。“我告訴您,他這個人不知羞恥,不要相信他這個殘廢人!他倒挺高興!”費舍勒變得更矮小了。他隻好認輸,很傷感地對基恩說:“還是您好,沒有結婚。我們起初共同節約了二十年,現在她把全部補助金都拿去跟她的男朋友亂花掉了。”這種無恥的謊言使得妻子啞口無言。“我可以發誓,”當她鎮靜下來以後,她大嚷道,“在這二十年中,我除了跟他以外,沒有跟其他男人來往。”費舍勒攤開雙手無可奈何地對基恩說:“一個妓女,不跟彆的男人來往,豈有此理!”說到“妓女”一詞時,他的眉毛還向上挑了一下。這個女人聽到這種辱罵,不禁大哭起來。她的話變得聽不懂了,但是人們有這種印象,她哭的是退休金。“您看見了吧,現在她自己都承認了。”費舍勒現在又來勁了,“您認為她這退休金是誰給的呢?是每星期一都來的一位先生給的,在我的住宅。您知道嗎?女人會發偽誓。為什麼女人會發偽誓呢?因為女人就是虛偽!現在我再問您:您會發偽誓嗎?我會發偽誓嗎?不可能!為什麼?因為我們都是有智慧的人。您見到過有智慧的人發偽誓嗎?我沒見過!”那個女人號哭得愈來愈厲害了。基恩打心眼裡讚成他的話,由於他害怕,他一直沒有敢問自己,費舍勒說的是假話還是真話。自從那個女人坐到桌邊,對她的每一種敵對表示他都感到無所謂,她是從哪兒來的,這對他也沒有意義。但自從她向他伸手要錢的時候起,他明白了在他麵前的是個什麼樣的人:第二個台萊瑟。對於本地的習俗,他知道得很少,但有一點他是有把握的:這裡有個身體殘疾的清白人,二十年來就掙紮著從他周圍環境的汙穢中爬起來並擺脫這些汙穢,可那第二個台萊瑟對此是不允許的。他承受了無窮無儘的困苦,堅持發展自己才智的目標,那個台萊瑟卻堅持把他往汙穢中拉。他省吃儉用,並不是小氣,他是一個大方人。她把他積攢的錢都浪費掉了,這樣就使他不能擺脫她。在精神世界裡,他剛剛摸到一點邊就以一個快淹死的人的全部力量往上爬。下棋就成了他的圖書館。他之所以說他是分店代理人,是因為這裡禁止說其他語言。他把分店代理人提得這麼高是很有特色的。基恩所想象的是一場鬥爭,這是一個被生活所擊敗的人為了他的住宅而進行的一場鬥爭:他帶了一本書回家,為的是悄悄地讀一讀。她把它撕得粉碎,並把紙片揚得到處都是。為了她令人生畏的目的,她迫使他把住宅交給她支配。如果她不在家的話,她也許雇一個女仆,一個女奸細,以便維持住宅的整潔。書是被禁止動的,她的生活變化是允許的。經過長時間的鬥爭,他成功地在棋盤上贏了她。她把他擠到住宅裡一個很小的地方。他在那裡坐過漫漫長夜,一邊撫摩著木頭棋子,一邊思考著他的人生的尊嚴。他會部分地感到自由,如果她接客的話。在這個時候她根本不理他。應該使她做到這一步,即不要折磨他。但即使這時他也要勉強地聽一聽,她是否突然喝醉酒出現在他身邊。她滿嘴酒氣和煙味,她打開門,抬起笨重的腳踢翻棋盤,費舍勒像小孩子一樣號哭著。他正好讀到他書上最有趣的地方,他把周圍的字母收集起來,轉過臉,以便不讓她看出他在流淚。他是一個小英雄,是一個有性格的人,他唇邊經常掛著“婊子”這個詞,但他克製自己沒有說出來,她可能不懂。她早就把他趕出家門,但她期待著一份有利於她的遺囑。看來他的財產甚少,但即使這一點兒財產也足以使她動心,把他這財產奪走。他想都沒有想過把他最後的財產交給她。他作了抵抗,所以還有立錐之地可住。他之所以有這立錐之地,是因為在遺囑上討了巧,他要是早知道這一點就好了,這一點不可以告訴他,這會使他痛苦的。他不是花崗岩做的人,他那侏儒結構的體質……基恩還從來沒有這麼深入地體驗一個人的思想。他成功地擺脫了台萊瑟。他用她的武器打敗了她,騙過了她,並把她關在家裡。現在她突然又坐在他的桌邊,像以前一樣要求他,大聲責罵他,這一點已成了她的合適的職業,這是她身上唯一的新東西。但是她的破壞性的活動不是針對他。她很少觀察他,而是針對對麵的人,那個被打成殘疾的人。基恩非常同情這個人,他應為此人做點什麼。他很尊敬這個人。如果費舍勒先生不長成這個樣子,他會給他錢。他肯定需要錢。但是他絕不想侮辱他,也不願意使費舍勒感到受侮辱。如果人們想到那次談話——台萊瑟厚顏無恥地打斷了那次談話——會發生什麼問題呢?他把皮夾子拿出來,這裡頭裝滿了現鈔。他一反常態,把那皮夾子長時間拿在手中,平靜地數著裡麵的現鈔。費舍勒先生看到這種情況會相信,他所想到的把妻子轉讓給他的要求根本不是一個很大的犧牲。基恩在數到第三十張一百先令鈔票的時候,向下看了一下矮子,心想,他也許此時已平靜下來了,人們可以給他送錢了,誰喜歡數錢呢?費舍勒向四周偷偷地看了看,他顯得對數鈔票的人一點也不關心,也許是出於對普通鈔票的細膩的厭惡感情罷。基恩不氣餒,繼續數著鈔票,但是現在聲音大了,以清楚而抬高了的嗓音數著。他小聲地對侏儒表示歉意,因為他總是這樣糾纏不休,並請他原諒。他注意到他是如何說得侏儒耳朵都疼了。侏儒不安地在椅子上蹭來蹭去,把頭擱在桌麵上,這個敏感的人至少有一隻耳朵塞住了。然後他就在妻子的胸脯旁邊移來移去,好像他是要加寬她的胸脯似的,但它已經夠寬的了,它擋住了基恩的視線。那個女人忍受著這一切,她現在也沉默了,她也許在計算著錢,但是她弄錯了,台萊瑟之類的人是得不到錢的。在數到四十五張的時候,侏儒的煩惱已達到最高的程度。他請求道:“嘶——!”基恩退讓了。假如他現在給他送錢,他終歸不能強迫他。不,不,但他以後會高興的,也許他從此溜之大吉,把這個台萊瑟也甩掉了。在數到五十三張的時候,費舍勒捂住他妻子的臉,像著了魔似的呱呱叫道:“你不能安靜點嗎?你要乾什麼?你這個蠢東西!你懂得下棋嗎?你這蠢牛!我吃了你!小心!……”每數一個數字他都要來點新玩意兒。那個女人看來已經糊塗了,並準備走了。這是基恩所不願意的,他給侏儒送錢的時候,她應該在場。她應該感到很不是滋味,因為她什麼也沒有得到。否則她的丈夫也不會感到愉快。單單這錢不會給他帶來很多愉快,趁她沒有走之前,他應該把這錢給侏儒。他等待著一個整數——下一個數字就是六十——停止不再數了。他站起來,拈出一張一百先令票麵的錢。他同時可以在手裡抓幾張鈔票,但是既不想用太大的數字,也不想用太小的數字來侮辱這個侏儒。他站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以便顯得更加鄭重其事。然後他便講話,這是他一生中最彬彬有禮的講話:“尊敬的費舍勒先生!我無法抑製住我對您的請求。請接收我贈給您的這一筆小小的現款,作為給您的,如您所喜歡說的補助金吧!”侏儒沒有說“謝謝”,而是小聲地說“嘶——,夠了!夠了!”他繼續向他的老婆吼著,他顯然已經亂了套了。他的憤怒的目光和語言從桌子上向她傾瀉過去,他顧不得看一看所給的錢。為了不使基恩受到委屈,他伸過手去接鈔票。他沒有拿那個單張的,而是去接那一把鈔票。他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可見他是多麼地激動。基恩微笑了。一個普通的人此時表現得也像個最貪婪的強盜。當他看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會感到十分慚愧的。為了不使他感到慚愧,他還是給了他那個單張的。侏儒的手指很硬,而且感覺不靈敏,它們違反現鈔所有者的意誌,居然不肯放那一把現鈔。當基恩把他的手指頭一個接一個地從那一把鈔票上挪開的時候,他的指頭還沒有感覺到。後來他才又去抓那放在一旁的一百先令的鈔票。下棋使得他的手變硬了。基恩想,費舍勒先生已習慣於抓緊他的棋子兒了,棋子是他生活的唯一樂趣。基恩此時坐下來了。他的慷慨解囊的舉動使他很高興。那個台萊瑟也站了起來,她挨了一頓罵,臉也紅了,現在真的離開了桌子。她可以走了,他也不需要她了,她從他這裡什麼也沒有得到,他的目的就是幫助她的丈夫獲勝,他成功了。他感到心滿意足,在這紛亂之中他沒有注意到周圍發生了什麼。突然他的肩頭挨了重重的一擊。他吃一驚,回頭看了一下。一隻大手塔在他肩頭上,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也送給我點兒吧!”好家夥,在他周圍坐了十幾個人,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他以前沒有看到他們。桌上攤著一堆手,還有更多的人往這裡走來。後麵的人趴在前麵坐著的人的肩頭上。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可憐巴巴地說道:“我要到前麵去,我什麼也看不見!”另一個聲音尖叫道:“矮子,你現在去買摩托吧!”有人把基恩敞開的包舉起來,在裡麵翻了翻,發現裡麵沒有錢,失望地叫道:“滾吧,白癡,帶著你的紙滾吧!”前麵全是人,都看不見夜總會了。費舍勒呱呱地叫著。誰也不聽他的。他的老婆又來了。她尖叫著。另一個女人比她還要胖,用手左右扒拉著把人分開,開出一條路走上來吼道:“我也要點兒!”她身上披的衣服基恩在櫃台後麵見過。天空搖晃起來,椅子也嘎嘎地壓壞了。一個天使般的聲音高興得哭起來。當基恩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時,人們已把他的書包從耳邊搶走。他既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他隻感到自己躺在地上,書包、口袋、衣縫,都被搜查過了。他渾身打戰,不是因為身體,而是因為頭腦,這些人可能想亂翻他頭腦裡的圖書館。人們要謀害他,但是他不能泄露書的秘密。把書拿出來!他們會這樣命令,書在哪裡?他不能給,永遠不能給,他是一個殉難者,他為書而死。他的嘴唇在動著,它們仿佛要說,他是多麼堅決,但是它們不敢大聲說,它們不過是做出要說話的樣子。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問他,人們寧可自己想當然。他在地板上被推來搡去。沒有找到什麼東西,於是人們把他扒得精光。不管人們在他身上怎樣翻來覆去地找,還是什麼也沒有找到。突然他感到他獨自一人躺在地上。原來的手都無影無蹤了。他偷偷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頭,並把手放在頭上,防止彆人再攻擊他的頭,第二隻手也跟上來捧住頭。他試圖站起來,而沒有把手從頭上拿下來。敵人正在等待時機從空中把毫無抵禦能力的書本拿走,當心!當心!他成功了,他真有運氣。他現在站起來了。那些人都到哪裡去了?他最好彆向四周看,免得人家發現他。為了謹慎起見,他向相反的角落看去,看到了一堆人,他們又動刀子又動拳頭。現在他又聽到了狂躁的叫喊聲。他不想弄清他們在乾什麼。他們說不定會找他麻煩。他踮起腳尖,邁開長腿,悄悄地走了。有人從背後抓住他。即使在跑的時候,他也很小心,決不向四周看。他屏住呼吸回頭瞟了一眼,雙手緊緊抱住頭。原來是門簾子。到了大街上,他才深深透了一口氣。這門不能關起來多可惜。圖書館總算保住了。走過幾幢房子,那個侏儒正等著他。他把書包遞給基恩。“紙也在裡麵,”他說,“您可以看到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基恩這樣狼狽,早就忘記世界上還有一個叫費舍勒的人,感到更驚異的是他的忠誠。“紙也在裡麵,”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怎麼感謝您呢?……”在這個人身上他沒有看錯。“這沒有什麼!”侏儒解釋說,“現在請您低一低頭進屋子的大門!”基恩聽從了,他深為感動,恨不得要擁抱這個侏儒。當大門掩護了他們、行人見不到他們時,侏儒問道:“您知道,什麼叫酬謝金(拾得人家的東西而歸還原主時,原主給的酬謝金。)嗎?”他接著說,“您會知道酬謝金為百分之十。裡麵男人和女人打得不可開交,都往死裡打,我可拿著這個了!”他把基恩的皮夾子取出來,並把它莊重地交給了基恩,宛如一份厚禮。“我才不傻呢!您以為我會因為這個而被關在裡麵嗎?”自從他最珍貴的東西遇到危險,基恩也忘記他的錢了。他十分高興,費舍勒這麼認真負責。他接受這皮夾子與其說是因為又得到失去的錢,不如說是因為對費舍勒感到十分高興。他反複說道:“我該怎麼感謝您呢!我該怎麼感謝您呢!”“百分之十。”侏儒說。基恩把手伸進捆好的鈔票裡,拿出可觀的一部分遞給了費舍勒。“您先數一數!”他叫道,“交易歸交易,不要突然說我偷了您的錢!”錢,基恩倒是可以數一數。但他知道原來有多少錢嗎?費舍勒知道得很清楚,他當時數了是多少錢。他要求基恩數一數是因為要索取酬謝金。基恩為了取得他的歡心,就仔細地數起來。當他今天第二次數到六十張的時候,費舍勒又仿佛感到被關在裡麵了,他決定逃走——但他事前要拿到酬謝金——因此他很快作了最後一次嘗試。“您自己看吧,全部都在!”“當然。”基恩說,並且感到高興,他不需要再數下去了。“現在請您數一數酬謝金,這樣我們就了結了!”於是基恩又數起來,數到九,他還要往下數,費舍勒說:“停住!百分之十!”他知道總數是多少,在大門下麵等他的時候,費舍勒已經把皮夾子又快又詳儘地檢查過了。當事情辦妥以後,他向基恩伸出了手,沮喪地望著他說道:“您應該知道,我為您冒了多大風險!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想去‘理想的天國’了。您以為我還能去嗎?他們要發現我身邊有這麼多錢非把我打死不可。因為他們會問,費舍勒哪裡來的這麼多錢?我要是說是書店分店代理人給的,他們會把我打傷,從我口袋把錢偷走。我要是不說,隻要費舍勒還活著,他們就會把錢搶走。請您理解我,如果費舍勒還活著,那麼他就沒有錢維持生活。如果他死了,那他反正是死了。您瞧,這就是人們的友誼!”他還希望得到一份小費。基恩感到有責任幫助這位他一生中遇到的第一個好人走向新的有尊嚴的生活道路。“我不是商人。我是學者,是圖書館長!”他說,並且彎下腰對侏儒說,“請您參加我的工作吧,我負責照應您。”“您真像慈父一般,”侏儒補充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好吧,咱們走吧!”他略退一步就往前走去。基恩慢吞吞地跟在後麵。他心裡盤算著為他的新助手找一個工作,不要讓朋友以為他是靠彆人的施舍而生活的。他可以在晚上幫助他卸書和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