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1 / 1)

發生那次不幸的事件後,基恩在床上躺了整整六個星期。有一次查過病房後,醫生把台萊瑟拉到一邊對她說:“您的丈夫能否活下去就取決於您的照料了。我現在還說不準,對於這次罕見事件的內在原因我還不清楚。您為什麼不早點找我呢?性命交關的事情不能開玩笑!”“我丈夫向來就是這樣,”台萊瑟回答道,“但從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我了解他已八年多了。如果不生病,要醫生來乾嗎?”醫生對這種回答表示滿意。他知道他的病人有細心的人照料。基恩在床上感到很不舒服。其他的房間的門都違反他的意願關起來了,隻有通向台萊瑟臥室的門開著。他很想知道圖書館其他部分的情況。最初他無力爬起來,後來才能忍受著強烈的刺痛坐起來看對麵牆上的一部分。那裡看來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有一次他甚至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門檻邊。他高興得還沒有來得及向對麵看去,頭就撞在門框邊上,倒下去失去知覺了。台萊瑟發現了,為了懲罰他的不聽話,就讓他在地上躺了兩小時,然後才把他拖到床上,用一根粗繩子把他的兩條腿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她對現在的生活總的來說是滿意的。新的臥室收拾得挺漂亮。為了懷念那個非同一般的店員,她把屋子布置得相當溫柔多情,並且喜歡待在這個房間裡。另外兩個房間她鎖起來了,並把鑰匙縫在裙子裡一個秘密的口袋裡,這樣她至少可以把她的一部分財產帶在身邊。她隻要想去她丈夫那裡,就可以去。她要照料他,這是她的義務,她真的照料他,整天按照精明的、可靠的醫生的囑咐照料他。在這期間她也把寫字台裡麵搜查了一遍,但沒有發現遺囑。從他發燒說胡話的幻夢中她知道他有個兄弟。因為他一直沒有談起這位兄弟,所以她寧願相信沒有這樣一個兄弟。也許是涉及那些令人嫉妒的遺產,為了欺騙她,他才說有那麼個兄弟的。這是她丈夫發燒的時候透露的,她沒有忘記,他還要活下去,雖然他曾暈死過去,但她原諒了他,因為他還要補寫一個遺囑。這屋子就這麼大,不管她在哪裡,她始終是在他身邊的。於是她整天喋喋不休,而且聲音相當大,使他時時處處都能聽到她在說話。他身體很弱,根據醫生的建議他應閉目養神,不要說話。因此她要說什麼,他都不去乾涉她。她的說話方式幾個星期中變得愈來愈放肆,凡是她腦子裡想到的她就說。她要豐富她的詞彙,以便表達她過去想到的、但一直沒有說過的事情。不過有關他的死的問題,她卻緘口不語。她用一般的言語影射他的罪過:“丈夫不配受到妻子這樣充滿著犧牲精神的照料。一個女人為了她的丈夫總是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可是她的丈夫為妻子做了些什麼呢?男人以為就他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因此女人隻好在生活中掙紮著,並提醒男人履行他的職責。錯誤是可以得到糾正的,凡沒有辦的事情都還可以辦。在結婚登記處雙方應該寫上一個遺囑,使一方不至於因另一方的死亡而挨餓。從來就沒有不死的人。我的一切都正常,身邊沒有孩子,就我一人。但我畢竟也是一個人。光靠愛情哪能生活?男人女人都是相輔相成的,女人不比男人少乾事,女人從來沒有安寧,因為她總要注意照料男人。他倒可以再暈過去,而我有的是無窮無儘的憂慮。”她說完一遍後又從頭再說一遍。每天都要說上幾十遍。他都能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她的話背下來了。根據句子之間停頓的情況,他能知道,她是否選用這樣或那樣的不同表達形式。她的單調的說教把他的一切思想從頭腦中趕開了。他的耳朵開始是抵製聽這套東西的,現在也習慣於按照順序進行有節奏的徒勞的抽動。他蒼白無力地躺在那兒,發現自己的手指不再捂耳朵了。一天夜裡,他忽然覺得耳朵也長了耳皮,就像眼皮一樣,可以隨著自己的心願張開或閉起來。他進行了上百次的試驗,笑了,它關上,一點不透聲,它隨他的心願生長,而且很快就長成了。他高興得捏住它。這時他醒了,他捏著的耳皮變成了普通的耳垂,他原來是做了一場夢。他想,這是多麼不合理,嘴巴,我什麼時候願意閉上,就什麼時候閉上,可以隨我的心願要閉多緊就閉多緊。嘴巴有什麼用?用於吃飯,而且保護得很好,但是這耳朵,這耳朵就隻好聽命於各種流言蜚語的擺布!隻要台萊瑟走到他床邊來,他就假裝睡覺。如果情緒好,她就輕輕地說:“他睡了。”如果情緒不好,她便大聲叫道:“不要臉!”她對自己的情緒不加任何控製,她要是不說話就無法活下去。於是她就自言自語地在那裡說開了:“錯誤可以糾正。”她獰笑著。即使他此時想糾正這個錯誤,他也裝著睡覺。——她要照料他,使他恢複健康。現在沒有辦成的事情,將來可以辦,等她有了那個遺囑,他才可以死。如果她的丈夫以為,他是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那麼他在睡覺的情況就更加刺激了她。她會向他證明她也是一個人,並且會嚷著“不要臉”,把他搖醒。她每小時都在打聽他的銀行存款有多少,是否存在同一個銀行裡。大概不一定存在一個銀行裡,她讚成一部分存在這個銀行裡,一部分存在那個銀行裡。他對她要損壞書的懷疑自那個不幸的不願回憶的日子以來,已大大減弱了。他現在確切地知道她向他要求什麼了,這就是遺囑,而且是一份隻寫上他擁有多少錢的遺囑。正是因為這一點,她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這就是他從她的第一句話到最後一句話中所認識的這麼一個女人。她比他大十六歲,她怎麼著也得死在他前頭。這錢對她有何價值呢?因為她不會得到這個錢的。如果她從前以這種類似的失去理智的方法把手伸向他的書的話,那麼她一定參與了敵對的活動並肯定會引起他的關注。現在她一個勁兒地對錢感興趣,使他解除了對她的疑慮。他認為錢是最沒有個性、最沒有意義的。他既沒有作出什麼貢獻,也沒有作出什麼成就,而是很容易地繼承了這筆錢!有時他的求知欲太甚,無法自製,迫使他睜開眼睛,即便他聽到老婆的腳步聲剛剛閉上眼睛也罷。他希望在她身上看到一種變化,一種不熟悉的動作,一種新的目光,一種她本性所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使他了解到她為什麼老是喋喋不休地談論遺囑和金錢。如果他能把她安排到一個他雖有文化有知識但卻無法說明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各得其所的地方,他就感到高興了。他對神經失常的人有一個粗線條的簡單的看法:他把這種人解釋為這樣的人,他們嘴上說的都一樣,而實際乾的卻大相徑庭。根據這樣的解釋,台萊瑟——與他自己相比恰恰相反——是個十足的神經失常的女人。那位天天來探望教授的看門人卻是另一種看法。他從女人那裡是不希望得到什麼東西的,他愈來愈擔心他每月從教授那裡得到的賞錢會落空,而隻要教授還活著,他就會得到這份令人眼饞的賞錢。誰能相信會從女人那裡得到呢?他打亂了他日常工作的程序,每天上午要在教授身邊守候一小時。台萊瑟默默地把他帶到房間裡來,然後很快就離開,因為她覺得他卑鄙。在他就座以前,他目不轉睛地、惡意地盯著椅子,然後他不是說“我和椅子”,就是十分同情地撫摩著教授的背。隻要他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就被搖得嘎嘎響,活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這個看門人已經不懂得如何坐了,他是跪在窺視孔前瞭望的。他打人,當然站著。而睡覺呢?當然躺著。這就是說他不會坐了,也沒有時間坐了。坐在椅子上偶爾安靜一會兒,他就不耐煩了,他擔心地看了一眼他的大腿。這大腿沒有變得無力氣,值得驕傲,隻有當他聽到大腿壓著椅子發出聲響時,他才繼續說道:“女人都該揍死,一概如此。我了解女人。我今年五十九歲,結婚二十三年了,幾乎半輩子跟老婆在一起。我了解女人,她們都是罪犯,您數一數謀殺案就知道了。教授先生,您有許多書,您得留神。女人都膽小,我知道。如果有人對我說,他想找個女人,我就要給他一巴掌。混賬東西,我要說,你敢嗎?我打賭,您現在去找女人,她準跑。您瞧我這拳頭,這才有威力,我想對女人說什麼就說什麼,她動都不敢動。為什麼不敢動?因為她害怕!為什麼害怕?因為膽子小!我是揍過女人的,您應該看一看我是怎麼揍她們的。我老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從來就沒有消失過。還有我死掉的女兒,我曾經很喜歡她。她也是一個女人,她小時候我就讓她領教了這拳頭。瞧,我對老婆說——我一揍女兒,她就叫——‘如果她將來結婚,就要到男方家去。現在年輕,要學著點,嘗嘗這是什麼滋味,否則會從男方家逃回來的。我不想把她嫁給一個不揍人的男人。我對這種男人是看不起的,一個男人應該懂得這一點。我讚成用拳頭。’現在您該相信,這是有用的,是不是?這不是什麼方法、主意!老婆子一看到我要揍女兒,她就趴到女兒身上,那好,我就兩個一齊揍。因為女人從來乾預不了我,我是不受女人乾預的。您大概也聽到過兩個女人是怎樣一齊叫的。鄰居們都起來聽。這才是一家之長呢!我說,你們停,我也停。這樣她們才不敢動。我又試了試,看看她們叫不叫。結果是誰也不敢叫喚,一片寂靜。這是用拳頭征服的。我不能停止揍人,否則我會荒廢揍人的藝術。我認為,揍人是一門藝術,應該學一學。我有一個同事,他揍人就揍在肚子上,被揍的人馬上倒下去,什麼感覺也沒有。我的同事說,現在我隻要願意就可以揍他。我說,揍人沒有揍到痛處,被揍的人都沒有感覺,沒有意思。我一直就是這麼認為的。一個人要學會揍人揍在痛處上,揍不到痛處,不如不揍。這就是我所說的揍人的藝術。把人揍死誰都會,這不是藝術。假如我這麼一下揍在您的腦殼上,這不就完啦,您信不信?我不引以為傲,這樣揍誰都會。您瞧,教授先生,您也會。可是現在不行,您現在病成這個樣子……”基恩看到他那做出過英雄業跡的拳頭在長大,它長得比看門人本人還要大,很快它就會長得有這個房間那麼大了。拳頭上的紅毛也在按比例生長著。紅毛有力地拂去書上的塵土,大拳頭一直伸到隔壁的屋子裡,把台萊瑟壓死在床上——她不知怎麼搞的,突然睡在床上了。大拳頭碰著了那條裙子,隻聽得一陣妙極了的嘁哩喀喳聲,那條裙子就被撕得粉碎。生活是多麼有趣!基恩迅速地叫道。他自己又瘦又長,無所顧忌。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儘量占據比平時更小一些的地方。他瘦得跟一塊布一樣薄,世界上沒有一個拳頭可以加害於他。這位忠實的、侃侃而談的人很快地完成了他的任務。他在那裡坐上一刻鐘,台萊瑟就完蛋了。在這樣強大的力量麵前什麼人都彆想僥幸。隻希望他彆走,繼續在這裡待上三刻鐘,不要讓人看出有什麼目的。他對書沒有什麼妨礙,但他慢慢地也使得基恩不快起來。圍繞一個拳頭哪有那麼多的話可說的,人們還以為他沒有什麼東西可講了。他隻知道揍人。他打了人,就應該走,或者至少得保持沉默。他很少關心病人的神經和願望,他一味地談論他那唯一的拳頭。開頭他對病人還作過一些考慮,跟基恩談談基恩愛聽的女人中的罪犯。然後呢?就隻談拳頭。他現在還和他當年鼎盛時期一樣有力氣,但畢竟已經到了人們愛詳細回憶當年之勇的年齡了。應該是好漢不提當年勇,而他卻偏愛提當年勇。就這樣基恩獲悉了他的全部光榮曆史。基恩不可閉上眼睛,否則會被他碾成為齏粉的。基恩做夢時曾有過耳皮,甚至那個耳皮在這裡也對他無濟於事。最好是蓋子,可是耳朵上還沒有長出蓋子來防止此人的如雷吼聲。探望的時間剛過去一半,舊有的以為已被忘卻的疼痛又使基恩呻吟起來。童年的時候他的腿就不得勁兒,他從來就沒有學會過好好走路。在學校上體操課的時候,他常常從單杠上掉下來。他的長腿不聽使喚,居然使他成了班裡最差的跑步運動員。教員認為他的體育成績這樣差是不應該的。在其他各科方麵,由於他的記憶力特強,他是班裡的佼佼者。但是這有什麼用呢?由於他的身材生得令人發笑,所以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無數的腿向他伸來,絆得他左一個跤子,右一個跤子。冬天,他被彆人當作雪人來玩弄:他們把他扔在雪堆裡,然後把他在雪地裡滾來滾去,直到把他那乾癟的身體滾成正常人的體格那樣大為止。這是最冷酷的戲弄,也是他吃虧最輕的戲弄。他對這些情況都還記得。他的生活正是這各種各樣的情況連接在一起的一個鎖鏈。他經受了這些情況的考驗,他沒有什麼個人的疼痛。隻有當一個他認為在通常情況下需要保密的名單在他的頭腦中開始被遺忘的時候,他才感到沉痛和絕望,這就是他放倒的無辜的書的名單,這是他的罪過,是一份詳細的記錄,在記錄中精確地記上了事情發生的時日。他仿佛看到“末日的審判”席上站著的吹鼓手,十二個像看門人那樣的人,他們鼓著腮幫子,手臂渾圓,肌肉發達。書單上的文字似乎一個一個地從他們的長號中迸了出來,傳到他耳朵裡。正當他憂心忡忡的時候,他不得不嘲笑那些可憐的米開朗琪羅的吹號手。他們可憐地蹲在一個角落裡,把他們的長號藏在後麵。在看門人那樣的家夥麵前,這些吹號手們深感慚愧地伸出他們的“長武器”。在“陣亡”的書的名單中,第三十九號是一本很厚的古書,名叫《步兵的武裝和戰術》。他剛從梯子上沉重地滾下來時,那些吹號的像看門人一樣的人就變成了雇傭兵(德國十五、十六世紀的雇傭步兵,他們強悍、勇猛,隻知服從主子的命令。)。基恩受到極大鼓舞。看門人是雇傭兵,否則還會是什麼呢?這是個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的形象,帶著毀滅性的聲音,是金錢的忠實奴仆,什麼都不怕,具有對女人從不手軟的愚勇;他侃侃而談並毫無道理地拷打人——真是一個活生生的雇傭兵!此時那拳頭再也不使他恐懼了,在他麵前坐著的是一個忠誠的、曆史上的人物。他知道,這樣的人物會做什麼、不會做什麼。此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愚勇是一目了然的。他的舉止行為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一個雇傭兵的形象。這個可憐的漢子作為二十世紀的雇傭兵來到世界上,身無一本書,整天待在黑暗的洞洞裡,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脫離了造物主給他創造的世界而被挑選到一個永遠不為外人所知的地方!在那遙遠而平安的十六世紀初期,這個看門人不會有什麼造化。他愛怎麼吹就怎麼吹。為了不枉他做人的一生,把他編入曆史人物也就足夠了。十一點整,這個雇傭兵就起身走了。在辦事準時這一點上,他跟這位教授先生倒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他一到就重複他那一套,同情地看看椅子。“這椅子還沒壞!”他斷言道,並用右拳打在椅麵上——這椅麵也隻好逆來順受——以示證明這椅子沒有壞。“我可不賠錢!”他補充說,想到他坐壞椅子要給教授賠錢時,他便哈哈大笑起來。“保護好您的手,教授先生!我這個人除了拳頭一無所有。再見!不要理睬那個女人!我容不得那個老東西。”他說著便向隔壁的房間裡投去了仇視的一瞥,雖然他知道她不在那裡。“我要打就打年輕的,您看,像我死去的女兒,那才是我要打的對象!為什麼?因為她是我的女兒嗎?她年輕,是個女人,我願意怎麼揍她就怎麼揍她,因為我是父親。現在她已經死了。那個老東西倒還活著。”他搖著頭離開了房間。不管在什麼地方,也不管什麼時候,他都沒有像在教授這裡那樣,感到這世界是如此的不公道。在他的小房間裡執行任務時他沒有時間對這世界進行觀察。他隻要一離開那裡來到基恩樓上寬敞的屋子裡,可怖的思想就占據了他的頭腦。他想到他的女兒,看到奄奄一息的教授躺在他的麵前,他的拳頭失業了,他感到憂慮。告彆時,基恩覺得他很可笑。他的穿著合身,但是過時了。他感到遺憾,因為他的曆史分析法不總是用得上。就他所熟悉的情況而言,在整個文明史和蒙昧史期間,台萊瑟這樣的女人是無容身之地的。這樣的探望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基恩再有辦法也不能提前結束這種探望。在台萊瑟還沒有被打死之前,隻要這個拳頭還有一個正義的、有益的目標,他就不害怕這個拳頭。這拳頭是可怕的,使他想起了舊有的疼痛,但在沒有這種害怕的感覺之前他是想不到那些雇傭兵的,而這位看門人就更想不到了。當這位看門人十點進門時,基恩十分高興地對自己說:這是一個危險人物,他會把台萊瑟碾成齏粉。每天他都對台萊瑟的滅亡表示幸災樂禍,同時在內心讚美他的生活,對於這種生活他以前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不過沒有去加以讚美罷了。他既沒有想到“末日的審判”,也沒有排除對西克斯塔斯樂隊(羅馬教皇西克斯塔斯四世(1473-1481)統治下由吉奧瓦尼·德·多爾西建立起來的梵蒂岡教皇宮廷樂隊。)號手們偶然的嘲笑,這些都精心地記錄下來,並在每天的必修課中加以解決。他之所以忍受得了在他妻子影響下幾個星期之久的沉悶無聊、僵硬和壓抑之苦,也許是因為每天的發現都給了他勇氣和力量。在他的學者生涯中,他的各種發現是具有重要意義的中心大事。現在他躺在那裡閒著沒事兒,他的工作停止了,於是他強迫自己每天去發現看門人是乾什麼的:是個雇傭步兵。他需要這種人甚於需要麵包,因為他隻吃很少一點麵包。他需要這種人,因為這種人可以替他做一點工作。台萊瑟在看門人探望時總有事情可做。隻是因為她需要時間,所以她才讓看門人——這個卑鄙的家夥,他的高談闊論她第一次就聽到了——進來。她整理圖書館。她想到她丈夫曾把書翻過來了。她也擔心他弟弟要來。因為這位弟弟會帶走最寶貴的財富。為了弄清到底有些什麼,並防止彆人欺騙她,她在看門人探望病人、大罵女人的時候,便著手在膳室裡進行她的重要工作。她把舊報紙狹窄的白邊剪下來,拿到書前麵,取出一本書,讀著書的題目並把它寫在那些狹長的紙條上。寫每一個字母時,她都要重複著書名,以免把名字忘了。書名的字愈多,讀的次數也就愈多,從她嘴裡所讀出來的字的聲調也就愈帶有她自己的特點,書名開頭的濁輔音,如B、D、G,都讀得很重、很硬。把什麼都讀得很硬,這是她的偏好。她用她那支硬鉛筆,費了很大的心思,才沒有把報紙寫爛。她那笨拙的手指頭隻能寫些很大很大的字母。她對科學論文的長標題非常生氣,因為她在紙條上找不到合適的足夠的地方來寫。一本書就寫一行字,她定下了這個原則,為的是好算,也為了好看,要是一個書名一行字沒有寫完,她就不寫了,這餘下的部分她不需要,就讓它見鬼去吧!她最愛寫的字母是“O”,這O的寫法她在上學時是經過訓練的。(你們應該像台萊瑟那樣規規矩矩地把O字寫好,合攏,女教師總是這樣說的。台萊瑟的O寫得最漂亮。她留了三次級,這不怪她,應該怪女教師。她容不得台萊瑟,因為後來台萊瑟畫的“O”比女教師寫的要漂亮多了。大家都來請台萊瑟寫O,至於她從女教師那裡所得到的O彆人也懶得去打聽。)所以她這O字可以隨她的心願寫得很小。她寫的乾乾淨淨、規規矩矩的圓圈兒結果就淹沒在寫得比它大三倍的字母之中。如果一個書名中有許多O,那她就先數一數,到底有幾個,並很快地把這些O寫在這行字的末尾,前麵空下的地方她便用來寫她切實感到困難的標題。在寫完的一行一行字下麵她畫上一條線,計算一下有多少書,頭腦裡記住了這個數目——她對數字有很好的記憶力,當她核算了三遍都一致時便把這個數字登記下來。一周又一周過去了,她的字母寫得越來越小了,圓圈兒當然也不例外。每寫完十張紙條,她便在一頭用針線精心地把它們釘在一起。這是她的一份新的財產清單,共六百零三本,把它藏在裙子新縫的口袋裡,緊貼鑰匙。大概三周以後,她碰到“菩薩”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寫了不知多少遍了。其中的濁輔音使她大傷腦筋。那個非同一般的店員不應該叫格羅伯先生,應該叫“克羅坡先生”。她站在梯子上,閉上眼睛,使勁送氣念道:“仆塔老爺。”就這樣菩薩變成了“仆塔”,她覺得不錯,並感到很驕傲,因為這“仆塔老爺”的書真不少,現在念起來多麼順口,所以她全部寫下來了。她很想看看裡麵的內容,可是哪兒有時間呢?看門人的探望隻有一小時,她要加快速度。她發現進展太慢了,白天一個小時太少了,她決定犧牲晚上睡覺的時間。她在梯子上看呀,寫呀,度過了很多不眠之夜。此時她也忘記她先前說過的一句話:規規矩矩的人應該九點鐘睡覺。在第四周她完成了膳室的工作任務。由於取得了成績,她嘗到了夜生活的甜頭,並且隻有點著燈的時候,她才感到舒服。她在基恩麵前出現時的安全感增加了,老話又重新提了出來。她說得更慢並帶有某種程度的威嚴。那三個房間他以前已自願交給她了,那裡的書也是她的。當她在臥室裡乾著不可告人的事情時,她的餘悸已經克服了。大白天,她丈夫醒著躺在那裡的時候,她就敢爬上梯子,拿出一遝紙條,登記書的名字。為保持安靜,她咬緊牙齒。她沒有時間說話,她要高度集中,否則就可能漏掉一本書,還得從頭來起。那個遺囑當然還是主要的,她並沒有忘記。她一如既往全力以赴地照料她的丈夫。那個看門人來探望時,她就中斷她的工作,走到廚房裡去,這個瞎嚷嚷的家夥會打擾她的工作。基恩在病床上躺到第六周也就是最後一周時,感到好些了。他那精確的預感再也沒有出現過。老婆說著說著話突然打住,沉默了。她計算著還有半天時間。她說的總是那些話。雖然如此,他還是準備接受突如其來的襲擊,心裡怦怦直跳,等待著大的事件。她一沉默,他就閉上眼睛,真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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