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員(1 / 1)

誠實大街24號這幢房子數年來不受乞丐和小商販的乾擾。前廳過道旁有個小房門,看門人日日夜夜守候在那裡,攔住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小房間牆上正常的高度有個橢圓的窺視孔,這窺視孔常常使那些指望得到該幢房子住戶同情的人嚇得魂不附體。隻要這些人打門前經過,都要低著頭哈著腰,好像他們得到了什麼慷慨的捐贈而要深深表示感謝似的。其實他們這種小心謹慎是多餘的。看門人對那個一般的窺視孔根本不當回事兒。當那些人打門前經過時,他們早就被看見了。看門人有他自己的經得起考驗的一套辦法。他是一位機警而又難得的退休警察。他通過另一個窺視孔觀察到那些人,而不是通過那個他們所注意的窺視孔。他在他的小房間的牆上離地麵五十厘米的地方打了另一個窺視孔。他就是在這誰也猜不到的地方窺視著,由這裡看出去,仿佛路上的行人都是由褲子和裙子所組成的。這幢房子裡的人所穿的褲子和裙子他大致都熟悉,而對於外來者他可以根據衣服的款式、價值和什麼樣的衣服就有什麼樣的社會地位來作出判斷。用這種方法執行他的任務就像他從前捉拿犯人一樣有把握。他很少搞錯。一旦有可疑的人出現,在他還跪在那裡窺視的時候,就伸手摸著門把,這門把是倒裝著的,也算是他的發明。他猛一下跳起來,打開門,狠狠地訓斥一番這可疑的人,甚至把他打得半死。每月一號,他領取退休金,所以他就讓大家通過。有關方麵的人對此都知道得很清楚,於是他們便成群結隊地來到這裡乞討。後來者興許在二號或三號還能通得過,至少不至於挨揍。從四號開始也許隻有不了解情況的新來者敢去碰碰運氣了。基恩因一次小小的誤會和這位看門人結下了友誼。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有一天晚上,基恩難得出去散步,回來時前廳走廊裡已經很暗了。突然有人向他大吼道:“混蛋下流坯,我要把你扭送警察局!”從小房間裡衝出了這位看門人,跳起來就抓他的領口。因為基恩個子高,抓不著。此人覺察到他抓錯了。他感到慚愧,因為這關係到他的威信問題。於是他佯裝笑顏地把基恩拉到小房間,把他的秘密發明告訴了基恩,並且命令他的四隻金絲鳥給基恩“唱歌”。可是金絲鳥沒有唱。基恩此時才明白,他住在這所子裡之所以這樣安靜,應歸功於這位看門人。(乞丐沒有叩他的門已有好幾年了。)這位粗壯的漢子挨著基恩站在狹窄的小房間裡。基恩以他的方式答應每月都給這位看門人一份“賞錢”,這筆錢的數目比所有住戶給的賞錢加起來還要多。他興高采烈,激動不已,恨不得要用他那長滿紅毛的拳頭碾碎小房間的牆,這樣他似乎才算向施主表明,他理應獲得這樣的尊敬。但是他還是成功地控製了他的肌肉。他隻是粗聲粗氣地說:“您儘管放心,教授先生!”說著他便把門向走廊的方向推了出去。從此時起,這幢房子裡的住戶誰也不敢不稱基恩為教授,雖然基恩本來並不是教授。新搬來的住戶被告知能否在這裡住的最高條件就是要承認這一點,這是這位看門人武斷地提出來的。台萊瑟離開家還不到一天,基恩就查起日曆來,看一看今天是幾號了。今天八號,一號已經過去了,不必害怕乞丐了,他希望今天比平時更加安靜一些。一個節日即將來臨。為此他才把台萊瑟從家裡支走了。時間很緊迫,六點鐘商店打烊,她就要回來了。光是準備就要花不少時間。有各種各樣的事務要做,他一邊做一邊便在腦子裡對節日的講話打腹稿。這個講話應該表現出他淵博的學問,既不要乾巴巴,也不要太俗氣,如同當今四十來歲的人所愛聽的那種報告一樣,既要影射當今時代重大事件,又是一個豐富的生活經驗的總結。他今天要有重要活動。他把上衣和背心放在椅子上,把衣袖很快卷得高高的。他雖然鄙視衣服,但在家具麵前他要保護衣服。他匆匆地走到床邊,對著床齜著牙笑著。他感到這床今天有些異樣,雖然他每天晚上都睡在上頭。它顯得更笨重、更現眼,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它這樣子了。“你好啊,我的朋友?”他叫道,“你休息得不錯啊!”自昨天以來,他的情緒一直很好。“可是現在你得出去!並且馬上就走,你懂嗎?”他雙手抱住床頭搖著,這巨大的怪物站在那兒紋絲不動。他使勁搖晃,看看有什麼反應沒有,但床隻是嘎吱作響,好像是在嘲笑基恩。他嘴裡發出吱吱的聲音,借助膝蓋的力量使勁推著。他所使的勁已超過他微弱的體力,累得他渾身發抖。他感到很惱火,但還是和顏悅色地乾著。“理智一些嘛!”他獻媚地說,“你還會回到這裡來的。就今天一天。我今天有空,她不在家,你為什麼要害怕呢?你不會被偷走的。”他對家具說的這些話,使他付出了很大的精力,以致他竟忘記推了。他對床作了長時間的說服動員,他的手臂累得垂了下來,非常酸疼。他對床保證說,他決不難為它,他隻是現在不需要它,它應該理解到這一點。當初是誰叫去買的?是他。誰付的錢?也是他,而且是樂意付的。直到今天他不是一直都非常尊敬它的嗎?隻是由於尊敬他才故意不看它的。一個人不喜歡老表示自己的尊敬。煩惱總要過去,時間醫治創傷。他對它是否說過惡意的話呢?可能吧,至於什麼想法,愛怎麼想就怎麼想,這都無所謂。他保證它將來一定還在原來的位置上。他保證做到,他可以發誓。最後床也許讓步了。但基恩卻是言於口而懶於手。床沉默不語,紋絲不動。基恩十分惱怒。“無恥的木頭塊!”他大叫道,“你到底屬於誰的?”它迫使他放棄搬它的念頭。而他希望懲罰這件厚顏無恥的家具。於是他就想到那位強有力的看門人。他邁開兩條象高蹺一樣的長腿離開屋子下樓,一步恨不得要跨十級台階,這樓梯仿佛不是由一百級、而是由十級台階組成的。他要到樓下小房間去叫他的幫手。“我需要您呀!”那聲音和架勢使看門人想起了長號。他更喜歡喇叭,因為他自己有一個。他最喜歡打擊樂器。他叫道:“唉,女人!”接著就跟了上來。他確信,這又是因為女人的事情。他想是這麼回事兒,他自言自語道,她可能回來了。他在窺視孔中看見她走的。他很瞧不起她,因為她本來是一個普通的女管家,而現在居然成了教授夫人。簡直豈有此理。這位前警察官員是不隨便給人加頭銜的,在這一點上他是不受賄賂的,他汲取了當初把基恩稱為教授的教訓。自從他那得了癆病的女兒死了以後,他從來就沒打過女人,而且是獨自一人生活。他的緊張而嚴肅的職業使他沒有時間顧及女人,而且也沒有這個精力。他拉過女仆人的裙子或捏過她們的大腿,這些情況是有的。但他仍嚴肅對待,結果他把本來就很少的機會錯過了。至於揍女人的事情卻從來沒有過。數年來他真想揍一揍女人。他為此在做準備:他一個拳頭打牆,另一個拳頭揍樓梯扶手。他就是這樣練拳的。眾房客聽到叫聲便打開門看個虛實。隻見基恩卷起了衣袖,看門人捏著拳頭。誰也不敢吭聲,他們在背後互相交換了眼色。如果這位看門人發起威風來,連蚊子都不敢哼一聲。“她在哪兒呢?”他友好地一邊叫著一邊就往上跑,“我們馬上就動手!”他被帶到書房。教授先生站在門檻旁,幸災樂禍地用食指指著床說道:“把它搬走!”看門人用肩頭推了幾下,試一試這件家具有多重。他覺得不算重,便滿不在乎地在手掌心啐了一口唾沫,但是卻把手插進兜裡,因為他用不上手。他把頭靠在床邊,一下子就把床頂出去了。“這是用頭頂的!”他解釋說。五分鐘以後,所有房間的家具都被搬到了走廊上。“您的書真夠多的。謝謝,我走了。”那位有頭功的大師吃吃地說。他想不引人注目地喘一口氣,因此他說話時裝得像正常人一樣不費勁。後來他就走了。到了樓梯口,他吸了口氣轉過來對著基恩的家說道:“如果您用得著我,儘管吩咐,教授先生!”基恩在忙,沒有答話。他甚至忘記把門前的鏈子掛上了。他隻是對那些破爛貨看了一眼,這些東西亂七八糟地堆在黑暗的走廊裡,活像一堆躺著的失去知覺的醉漢,它們可能都不知道哪條腿是哪一位的。如果有人用鞭子抽打它們的脊梁,這些腿才能找到它們各自的主人。於是他的“敵人們”便伸出爪子互相抓撓起來,把它們頭上的漆皮都撓光了。為了不使這令人討厭的吵鬨聲破壞他的慶祝活動,他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他無所顧忌地走到書架旁邊,輕輕地撫摩著書架。他睜大眼睛,不讓它們由於習慣的原因而眨一下。他高興得忘乎所以,持續了好一陣子後才平靜下來。在初次混戰的狀況下他說的話既沒有什麼準備也不怎麼理智。他相信他的書是忠於他的,它們都在家,都保存了它們的性格和本質。他熱愛它們,他請它們不要生他的氣,它們一定受到了侮辱。他非常明確地對它們作了保證。自從他以各種方式使用它們以來,他便不再隻相信他的眼睛了。這一點他隻告訴它們,他什麼都告訴它們。它們沉默不語。他懷疑他的眼睛,他懷疑許多事物。他的敵人對他的這些懷疑會感到高興。他有許多敵人,他不想點任何人的名。因為今天是他這位先生的偉大的日子。今天他要原諒這些敵人,他理應如此。他對書籍檢查得越多,這個老圖書館就愈加完整地出現在他眼前,他的敵人也就愈加顯得可笑。這些敵人怎麼敢通過大門進來肢解一個軀體、一個生命呢?一切痛苦和折磨都無損於他的書籍。即使它們背後被綁縛著,經過幾個星期的可怕折磨,但它們實際上是不可戰勝的。一陣清爽的風吹遍了重新統一起來的整體,它們非常高興,它們終於又在一起了。這個整體在呼吸著,這整體的主人也在深深地呼吸著。隻有門在門軸中搖來搖去。他的隆重的節日氣氛遭到它的破壞。它不緊不慢、毫無生氣地介入了他的遐想。他感到從什麼地方吹來了穿堂風,抬頭一看,原來是天窗開著的緣故。他雙手抓住第一扇門,使勁把它從門軸中拿下來——此時他的力氣大增!——搬到走廊上,放到床上。其他的門也都這樣被一一取了下來。靠在寫字台旁邊的一把椅子,也被看門人錯誤地搬到走廊上去了,在這把椅子上基恩發現了他的上衣和背心。他就是這樣穿著襯衫、卷起袖子慶祝這個日子的。他遲疑了一會兒,便整整齊齊地穿上衣服,更加沉著地步入他的圖書館。他小聲地對他過去的舉止態度表示歉意。他高興得違反了他原定的計劃。惺惺惜惺惺,可憐人愛惜可憐人。誰也不會在他的親愛者麵前擺架子。沒有必要對親愛者表達本來就十分自然的愛慕心情。對親愛者自然要予以保護,而不要誇誇其談。人們在莊嚴的時刻,而不是在醉態朦朧中才擁抱自己的親愛者,人們隻有在祭壇前麵才承認自己的真正的愛情。基恩所計劃的正是這一點。他把那好心的老梯子放在一個合適的地方,背朝著梯子爬了上去。他的背朝著書架,他的頭接觸到天花板,他的延長了的腿就是梯子,它接觸到地板。他的眼睛看到了渾然成為一體的圖書館。於是他向他的親愛者發表了如下演說:“一段時間以來,確切地說,自從一個生人進入我們的生活以來,我就想把我們的關係建立在一個堅實的基礎上。諸位閣下是受條約保護的。但是,我以為,我們是精明的,我們沒有忽視對這種危險性的認識,你們正是處於這種危險的境遇中,有人就是違反具有法律效果的條約。”“我用不著提醒你們詳細地回憶你們古老的驕傲的蒙難史。我隻想談一件事,以便使你們清楚地看到愛和恨是如何交錯在一起的。我要提到一個國家,這是大家都很尊敬、很熱愛、很崇拜的國家,在這個國家的曆史上發生過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件,那是一個統治者聽從了一個更為詭計多端的謀士的話對你們犯下的一樁彌天大罪。耶穌誕生前的二百一十三年,根據中國秦始皇——這是一個血腥的統治者,他竟敢自稱是第一個傑出的天子——的命令,焚毀了中國的全部書籍。這個粗暴而又迷信的罪魁禍首太無知了,他根本就不能正確地估計書本的價值,他的暴力統治正是因為不懂得書本的價值而被否定了。他的第一任首相李斯,自己是一個讀書人,卻是書的叛徒,他在給皇帝的一份奏章中唆使這位統治者采取這種聞所未聞的殘酷措施。即使中國的古典樂書和古典史書也一律被判以死刑。口頭傳說與文字書籍一樣被毀滅。隻有一小部分書沒有被沒收,這些書你們是可以想象的,這就是醫學、藥方、占卜、農田、樹木培育等方麵的書——全都是實用書籍。”“我承認,當時焚書的氣味至今我還聞得到。三年後暴君死了,但對已燒毀的書無濟於事。它們畢竟都燒毀了。我還得提一下那個叛徒李斯在始皇帝死後不久的情況。秦二世看透了他惡劣的本質,解除了他任職三十多年的宰相職務。他被投進了監獄,受杖笞刑。通過杖笞使他供認了他的罪行。除焚毀了十萬冊以上的書籍外,對於其他惡事他也是負有罪過的。他想以後翻供的企圖失敗了。在鹹陽城的廣場上,他被慢慢地折磨著鋸成兩段。這個殘暴的畜生最後還想打獵。他並沒有感到可恥而流淚。他的整個家族,兒子乃至才七天的曾孫,不管男人、女人,一律斬光殺絕,不過他們沒有被處以火刑,而是處以一般的極刑。李斯這個劊子手在中國這個家庭、家族等傳統觀念很深的國家中沒有留下他的後代,而隻記下了他的曆史,這是一段凡是以後被鋸成兩段的家夥都想抹殺的曆史。”“每當我談到中國曆史學家所寫的焚書的曆史時,我都不失時機地查一查現有的全部資料以及李斯這個劊子手的結局。幸虧這個家夥的可恥結局被一再描寫。我總要把描寫他鋸為兩截的情景看上十遍,心中才解氣,否則我心裡不安,而且也睡不著覺。”“我經常十分痛心地問自己,為什麼這一慘絕人寰的事件偏偏發生在我們大家都讚賞的中國。我們要使中國明白,那些並不懶惰的敵人是用公元前二一三年的災難來反對我們的。我們也隻能回答,那裡的知識分子和廣大群眾相比,其數量是極少的。有時文盲沼澤的泥漿把書和學者都淹沒了。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不受自然災害的影響。為什麼我們要求中國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呢?”“我知道,那些日子的恐懼如同其他的迫害一樣至今還留在你們的血液裡。不是無情和冷漠驅使我給你們講你們光榮曆史上的殉難者。不是這樣的。我隻是想喚醒你們並請求你們幫助我們,製定使我們武裝起來反對新的危險的措施。”“如果我是個叛徒,我就會用美麗的辭藻來掩蓋日益威脅著的災難。不過我要對我們目前所陷入的處境負責。我有足夠的勇氣在你們麵前承認這一點。如果你們問我,我怎麼會如此糊塗——你們有權提出這個問題——那麼我就不得不羞愧地告訴你們:我糊塗,因為我把我們偉大的孟夫子的話忘記了。他說:‘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見《孟子·儘心篇上》。大意是:人們行動但不知道乾的是什麼;人們習慣於乾著自己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終生忙忙碌碌,但不知道人生的道理。這種人就是芸芸眾生。)”“孟夫子用這句話來提醒我們,要毫無例外地對這‘眾’人經常予以注意。他們是很危險的,因為他們沒有知識,沒有智慧。這樣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為了愛護你們,使你們得到人們友好的相待,終於把這種庸俗的思想淩駕於孟夫子的建議之上。我這種短淺的見識受到了嚴酷的報複。人有固有的本性,而不是抹布決定著人的本性。”“但是我們也不要走到另一個相反的極端!至今還沒有人敢損害你們一個字母。如果有人要我承擔對你們看護不周的責任,我是從來不會推卸的。誰有什麼不滿的,請儘管提出來。”基恩沉默著,威嚴而挑釁性地朝四周看看,書籍也都沉默著,沒有一個站出來說話,於是基恩接著發言:“我希望我的要求會得到這樣的結果。我看到,你們對我是忠誠的,我要讓你們知道敵人的計劃,因為你們應該知道。首先我要告訴你們一個使你們驚訝的、有趣而又重要的消息。在大檢查的過程中我確認,在敵人占領的那一部分圖書館中,有人未經許可地移動了書籍。為了不在你們的行列中造成更大的混亂,我沒有發出警告。我反對一切不實在的警告,在此我莊嚴宣布,我們沒有遭到損失。我對此可以擔保。我們到會的人數齊全,可以作出任何決議。我們還能夠作為沒有遭到損壞的統一的整體,一人為大家、大家為一人地準備抵抗。因為現在沒有發生的事情,不等於將來就不會發生。也許明天在我們的隊伍中就可能被人家打開缺口。”“我知道敵人要挪動書籍的企圖:他在為我們檢查藏書製造困難。他以為,我們不敢在他的占領區否定他的占領,以致他——他以為我們不了解新的形勢——能在未宣布開戰以前,不被我們發現就把書籍劫走。你們可以相信,敵人會向你們當中的佼佼者開刀,劫持這些佼佼者。他會索取最高的贖金。因為敵人根本不會想到利用被劫持者來換取它們的同伴,他知道,這是毫無希望的,為了進行戰爭他需要錢,除了錢還是錢。現存的一切‘協定’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張廢紙。”“如果你們離開了你們的故鄉,分散到世界各地,作為奴隸被人賞識、撫摩並買走的話——當你們這些奴隸為他們服務的時候,他們對你們卻什麼也沒有說,他們在時從來領悟不到奴隸內涵的思想境界,他們占有這些奴隸,但卻從來不愛這些奴隸,他們把這些奴隸束之高閣讓其腐敗,或者為了謀取利潤繼續把奴隸們出賣,他們利用奴隸,但從來不理解奴隸——那麼你們就束手就擒,把自己交給敵人處理吧!如果你們還有一顆勇敢的心,一點勇敢的精神,一點高貴的品質,那麼就請你們跟我一起投入一場神聖的戰爭吧!”“不要過高地估計敵人的力量,我的人民!你們可以在你們的字母之間把敵人夾死,你們的一行行文字都是一根根棍子,可以向敵人劈頭蓋臉地打去,你們那鉛印字母,象鉛一樣沉重,可以鉤住敵人的腳,你們的堅硬的封麵是保護你們的盔甲!你們有成千上萬條錦囊妙計,可以用來引誘敵人;你們的天羅地網可以纏住敵人;你們的雷霆閃電可以擊毀敵人。你們,我的人民,是數千年偉大力量和智慧的結晶!”基恩停止了講話,他疲憊卻又興奮地在梯子上垂下身子。他的腿在打戰——或者說梯子在打戰?他所吹噓的“武裝力量”在他的眼前表演了戰舞。熱血在奔騰,因為那是書的血,他感到頭暈目眩。但願不要暈倒,但願不要失去知覺!此時響起了一陣掌聲,它仿佛是風暴通過樹林所發出的。從四麵八方響起歡呼的聲音。從說話的聲音中他認出了它們,它們的語言,它們的聲音。嗬,這就是它們,他的忠實的戰士,它們堅決跟著他奔赴神聖的戰場!突然他又被扶上梯子,他又鞠了幾個躬,把左手——他的激動使他搞錯了——放在右邊的胸脯上,他也和大家一樣,心臟並不在右邊。掌聲依然沒有停止。他似乎覺得他好像是在用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和舌頭,用他整個濕潤的皮膚接受著這掌聲。作這樣的蠱惑人心的演說他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有些怯場——除了怯場還有什麼可以原諒自己呢?——他笑了。為了使歡呼具有一個目標,他下了梯子。在地毯上他看到了血斑,摸了摸臉上,黏糊糊的也是血。現在他想起來了,他曾倒在地板上,由於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才使他蘇醒過來,並使他重新站到梯子上去。他趕緊跑到廚房裡去,把臉上的血斑徹底洗掉。他離開圖書館隻是一會兒工夫,誰知道,這血是不是濺到了書上呢?對他來說,他情願自己受傷而不願意他的戰士掛彩。他重振旗鼓匆匆回到了戰場上。海潮般的掌聲已經消逝了。隻有風還在透過天窗憂傷地吹著。我們現在沒有時間來唱悲歌,他想,否則我們就是在巴比倫水邊唱著悲歌被捕就擒了(見《聖經》:公元前五八六年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攻占耶路撒冷,滅猶太王國,俘虜大批猶太人而歸,史稱巴比倫囚虜。這些囚虜在巴比倫水邊唱起了悲壯的歌。)。他懷著火一般的熱情爬上梯子,麵部表情非常嚴肅,以命令的口吻慷慨激昂地講話,天窗的玻璃也都害怕得打戰。“你們及時明白過來了,這使我很高興。但是光憑熱情是不能進行戰爭的。我把你們的讚助視為你們願意在我的領導下進行這一場鬥爭。”“我宣布:“1.我們處於戰爭狀態。“2.叛徒將受到秘密審訊。“3.集中統一指揮。我是最高統帥,是唯一的領袖和軍官。“4.參戰者在曆史上、地位上,以及價值上所形成的差彆,現在都一律取消。軍隊的民主化具體表現在每一冊書的背部都必須一律朝牆豎著。這一措施可提高我們團結戰鬥的士氣,它是參照強盜成性的、沒有文化的敵人的措施製定出來的。“5.我們的口令是‘孔’。”說完這五條規定,他就結束了他的戰爭宣言。他沒有注意到這些規定會產生什麼影響,先前的戰爭動員報告所獲得的成果使得他的權力感膨脹了。他深深感到他的軍隊是一致擁戴他的。他隻要通過一次表達意願的集會就足以獲得這種印象。於是他便行動起來。他開始“整編”他的“軍隊”了:他把每一冊書都取了出來,並使書背朝著牆重新放好。當他把他的老朋友拿在手中——當然是很快的動作——掂量時,他感到很痛心,因為他要把它們編到沒有名位的作戰部隊中去了。數年前他是怎麼也不會乾這種殘忍的事情的。可是戰爭畢竟就是戰爭,他自己這樣辯解著,並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此時釋迦牟尼開了腔。這是一位十分愛好和平的人,他的話語調溫和,但拒絕參加戰爭。他嘲笑地說道:“你們試一試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戰爭根本沒有打贏的把握。他的這些話占據了他的幾十本書。這些書有帕利文、梵文、中文、日文、藏文、英文、德文、法文、意文等各種版本,它們都緊挨著放在一起,足有一個連,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他感到它們的行為純粹是一種虛偽的行為。“你們為什麼不早聲明?”“我們沒有給你鼓掌,先生。”“你們可能歡呼過。”“我們一直是沉默的,先生。”“這隻有你們乾得出來!”他總是打斷它們的話,但是它們的沉默所表達的辛辣的諷刺依然如故。是誰在幾十年前就把沉默提升為他生活的最高原則?是他基恩自己。他是在什麼地方才領悟到沉默的價值呢?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轉變應該歸功於誰?歸功於釋迦牟尼——他的開導者和啟發者,這位佛祖多半情況下都是沉默的。這位佛祖之所以獲得了榮譽,也許應該歸功於他總是沉默這一事實。他很少有時間去豐富知識,對一切可能的問題他一概表示沉默或者隻使人理解到,回答這些問題是不值得的,是白費力氣。於是人們就懷疑,他對這些問題也許一竅不通。因此凡是他知道的,他都根據他那有名的因果論——一個簡單的邏輯推理——利用各種機會表達出來。如果他不沉默,他就一再重複他說過的話。從他的話中把所有相似的東西除去,那麼還剩下什麼呢?這就是因果論。真是一位可憐的思想家!是一個坐著不動發胖的思想家。誰能想象菩薩不是胖子呢?沉默可以有兩種解釋。釋迦牟尼對這種聞所未聞的侮辱的回答是:沉默。基恩為了從這種削弱士氣的、失敗主義的氣氛中擺脫出來,便匆匆忙忙結束了對佛祖所講的話的推敲。他從事一項艱巨的任務。戰爭的決定是很容易作出的。但接著要辦的事情是鼓勵每一個成員繼續乾下去。原則上反對戰爭的人畢竟是少數。他的戰爭宣言的第四點,即軍隊的民主化問題,這是一個真正的具有實際意義的措施,卻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有許許多多困難需要克服!有些家夥寧可被偷走也不願意放棄它們個人的榮譽。叔本華(叔本華(1788-1860),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唯意誌論者。)宣布過他的生活意誌。他非常向往所有生活世界中這種最壞的生活世界。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拒絕和黑格爾這樣的人並肩戰鬥。謝林(謝林(1775-1854),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家。)把他舊有的非難拿了出來,並證明黑格爾學說和他的學說是一致的,不過他的學說更古老一些。費希特(費希特(1762-1814),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家。)氣昂昂地說:“還有我!”康德(康德(1724-1804),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創始人。)比他生時更明確地讚成永恒的和平。尼采(尼采(1844-1900),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唯意誌論者。)聲稱,他就是代俄奈薩斯(代俄奈薩斯,希臘酒神。),瓦格納(理查·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文學家。)的反對派,反基督派,他就是救世主。其他的人也插進來濫用這個時刻,他們濫用這個時刻來強調他們的誤會。最後基恩終於不得不離開德國哲學那五花八門的地獄。基恩想在不那麼“偉大”、也許觀點十分明確的法國人那裡得到補償,但卻遭到了惡意的攻擊。他們嘲笑他那可笑的形象。他們說,他不懂得如何對待他的身體,卻要參加戰爭;他以前向來很謙虛,可現在為了抬高自己,他就貶低他們。這就是所有的人的生活方式:他們為了取得勝利而製造對抗的假象,可謂神聖的戰爭反對的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沒有文化的女管家,一個老朽的毫無吸引力的女人。基恩聽後十分氣憤。“我不管你們的事!”他怒氣衝衝地說,“就讓你們的命運擺布你們吧!”“你不如到英國人那裡去看看!”他們對他建議道。這些人想得太多了,不可能跟他一起參加一場嚴肅的鬥爭。他們的建議倒還不錯。在英國人那裡他發現了他今天所需要的東西:實實在在、腳踏實地的精神。他們在平平常常的交談中所流露出的意見是清醒的、有益的,儘管是無意識談出來的,但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末了他們也譴責了他。他們問他:為什麼從有色人種的語言中找出一個字來作口令呢?聽到這話基恩就跳了起來,衝著英國人大嚷。他埋怨自己命運多舛,失望總是接踵而來。當一個統帥不如做一個苦力,他叫著並命令他的數以萬計的軍隊肅靜。數小時之久他一直在把書一本一本地轉過來。也許可以搞一些側擊。但他沒有勇氣從新的秩序中總結出教訓來,他對誰也不得罪。他疲憊不堪,一蹶不振,這種情況的出現多半是因為他的性格,而不是因為他的信念,因為他們早就使他失去了信念,而不是始於現在。他拖著沉重的步子沿著書架走去。他把梯子拿來,準備爬上去“整編”上麵的書籍。這梯子也不聽他的了,甚至敵視他了,它不斷滑倒在地毯上。他不得不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毫無力氣的手臂把梯子扶起來,但他覺得一次比一次沉重。他居然沒有足夠的力氣把這不聽話的梯子訓斥一頓。在爬梯子的時候,他對梯子的梯階特彆小心謹慎,唯恐這梯階捉弄他。他的心情如此之壞,以致他不得不這樣對待他的梯子,他的助手。當他在從前的膳室裡完成了對書的“整編”工作以後,便檢查了一下。他決定休息三分鐘,席地而坐,手裡拿著表,氣喘籲籲地在地毯上度過了這休息的時間。然後便開始“整編”下一個房間的書籍。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