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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等到十點鐘,丹佛的勞麗·普萊恩才來到她的辦公桌旁,接了我的電話。這個時候我已經焦慮地忙了很久,但她才剛剛進入工作狀態,因此我不得不耐著性子跟她寒暄,回答我在哪兒、之前都乾了什麼等問題,好半天才切入正題。“你幫我查警察自殺相關數據那會兒,檢索結果包括《巴爾的摩太陽報》嗎?”“包括了。”我猜也是,隻不過還得確認一下。而且我知道,計算機檢索有時會遺漏一些東西。“好的,那麼你可以再對《巴爾的摩太陽報》做一次檢索,隻用一個人名關鍵詞‘約翰·麥卡弗蒂’。”我念出這個名字的拚寫。“沒問題。追溯到什麼時候?”“我不確定,可能五年前吧。”“那你什麼時候需要呢?”“昨天晚上就需要了。”“這麼說來你打算就這麼抱著電話等著我了。”“確實如此。”我聽著她搜索時敲擊鍵盤的聲音。等得無聊,我拿過愛倫·坡的文集放到膝上,重讀起當中的詩篇。日光透過窗紗照進房間,這些詞句不再像昨晚那樣扼緊我的心房。“好了,我們可是找到了很多條目呢,傑克。你要找的資料有什麼更具體的信息嗎?”“沒有,最近的一條是什麼?”我清楚她可以在電腦上用隻看標題的方式瀏覽所有條目。“好吧,最近的一條——‘警探因前搭檔之死被革職’。”“這可有點古怪,”我說,“這條新聞應當在你第一次檢索時就被查到啊。你能讀一讀當中的內容給我聽嗎?”我聽到她按下了幾個鍵,然後等著那篇報道的全文顯示在屏幕上。“好了,我這就念了。‘本周一,一名巴爾的摩警探因偽造一處案發現場而被革職,他這樣做是為了讓死於春天的老搭檔顯示為非自戕身亡。縣民權委員會就丹尼爾·布萊索警探一案召開了一個為期兩天的閉門聽證會,隨後解除了布萊索的職務。布萊索未能接受采訪,但一名在聽證會上為其辯護的警官表示,這名功勳累累的警探遭到了他為之全心全意服務了二十二年的警察局過於嚴苛的處分。據多位警官證實,布萊索的搭檔——約翰·麥卡弗蒂警探,於五月八日吞槍自儘。其妻蘇珊發現他的屍體後,便立即打電話告知布萊索。調查警官宣稱,布萊索抵達麥卡弗蒂的公寓後,毀掉了一張從麥卡弗蒂襯衫口袋裡找到的遺書,又在案發現場偽造了其他跡象,使現場看似是入侵者奪走麥卡弗蒂的槍後,開槍將其殺害。警方表示——’你還要我繼續讀下去嗎,傑克?”“當然,繼續讀。”“‘警方表示,布萊索已嚴重違規,他甚至對著麥卡弗蒂的屍體另開了一槍,擊中他搭在上方的一條腿。之後布萊索才令蘇珊·麥卡弗蒂撥打報警電話,接著他離開公寓,等接到他的搭檔死亡的通知後佯裝驚訝。案發現場有顯著證據表明,麥卡弗蒂為了殺死自己,先朝公寓地麵開了一槍,然後把槍放進嘴裡,射出那顆致命的子彈。調查人員認為,布萊索之所以試圖使這起死亡事件看起來像謀殺,是因為一旦認定麥卡弗蒂並非自戕,蘇珊·麥卡弗蒂便能獲得更高數額的死亡賠償金、醫療保險和養老金。然而,麥卡弗蒂警探死亡當天,審慎的調查人員在對蘇珊·麥卡弗蒂長時間的問訊中發現破綻,從而揭穿了這一計謀,她最終承認自己看到了布萊索的偽裝行動。’我讀得是不是太快了?你來不來得及做筆記?”“不,挺合適的。繼續念。”“好吧。‘在調查過程中,布萊索拒絕承認他的任何行為,在民權委員會舉行的聽證會中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保持緘默。傑瑞·利布林是布萊索的同僚,並在聽證會上為其辯護。利布林表示,布萊索隻是做了任何一個忠實搭檔都會為犧牲的同伴所做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儘量讓未亡人生活得好一點,但是警察局的處理太過分了。他努力去做正確的事情,卻丟了飯碗,葬送了職業生涯,失去了生計來源。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又對廣大基層警察傳遞了什麼信息呢?記者在周一采訪的其他警官也表達了類似的感受。但是警察局的高層官員認為,當局對布萊索的處分結果是公平的,並援例表明正是因為當局對布萊索和蘇珊·麥卡弗蒂抱有惻隱之心,才沒有就兩人的行徑提出刑事指控。麥卡弗蒂同布萊索是七年的老搭檔,在此期間,兩人共同處理了本市多起頗具社會影響力的凶殺案。其中一起案子在某種程度上成為麥卡弗蒂的自儘誘因。警方宣稱麥卡弗蒂的沮喪與壓力源自一起未破獲的凶殺案,受害者波莉·阿默斯特是一名小學一年級教員,在霍普金私立小學校園裡遭到綁架,遭性侵後被凶手扼殺,這起殘暴的凶殺案令麥卡弗蒂產生了輕生的念頭。與此同時,麥卡弗蒂還飽受酗酒的困擾。“所以現在,巴爾的摩警察局不是失去了一名優秀的警探,”利布林在周一聽證會之後說道,“而是兩名。當局將永遠無法找到兩名像布萊索和麥卡弗蒂這樣優秀的警探。今日當局的行徑,實在令人厭惡無比。”’念完了,傑克。”“好的。現在我需要你把這篇報道轉發到我的電子郵箱裡。我帶了筆記本電腦,可以在這邊接收。”“好的,那其他的報道呢?”“你可以大致瀏覽下標題嗎?它們當中有沒有關於麥卡弗蒂之死這個案子的,還是全部報道的是其他案子?”她花了半分鐘來瀏覽那些大標題。“看起來都是關於其他案子的報道。有幾篇涉及那起小學教員遇害案,有關警察自殺的再沒有了。對了,你知道嗎,我周一做的那次檢索,之所以沒查到剛才我讀的那篇報道,是因為整篇文章就壓根沒用過‘自殺’這個詞兒。我那時可是以‘自殺’作為關鍵字來搜索的。”這我已經想到了。我請她把那篇關於小學教員遇害一案的報道發到我的電子郵箱,謝過她之後,我掛上電話。我撥通巴爾的摩警察局刑偵分局的電話,要求轉接傑瑞·利布林。“我是利布林,反汽車盜竊組。”“利布林警探,我是傑克·麥克沃伊,我打電話來是為了請求你的幫助。我需要找到丹·布萊索。”“你找他做什麼?”“我想跟他親自談談。”“抱歉,我可幫不了你,我得接另一個電話了。”“聽著,我知道他為麥卡弗蒂一案所做的努力。我正要告訴他,我覺得手裡的一些線索可以幫助他。這就是我能對你說的全部了。如果你不幫我,那你就錯過了一個幫助他的機會。我可以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你。你可以給他打電話說這件事,再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他,讓他自己做決定。”那邊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我突然覺得他可能已經掛了。“喂,還在嗎?”“嗯,我在。如果丹願意跟你談談,他就不會拒絕你的電話。你自己打給他吧,可以在通用電話簿裡找到他的號碼。”“什麼?通用電話簿?”“沒錯,我得掛了。”他掛斷了電話。我覺得自己蠢到家了,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可以從通用電話簿裡找到警察的號碼,因為我以前認識的警察沒有一個人會把名字登進通用電話簿裡。我再次拿起電話,撥通巴爾的摩查號台,說出了那位前警探的名字。“我在名錄裡沒有找到丹尼爾·布萊索,”接線員說道,“隻找到了布萊索保險公司和布萊索調查公司。”“好的,把這兩個電話號碼給我。請問還可以告訴我這兩家公司的地址嗎?”“事實上,這兩家公司雖然登記了不同的名字和電話號碼,但它們的地址是一樣的,都在菲爾斯角。”接線員把這些信息都報給了我,我隨即撥通了調查公司的電話。一個女人接了電話:“這裡是布萊索調查公司。”“你好,可以幫我轉接丹嗎?”“我很抱歉,他現在無法接聽。”“那他今天晚些時候還會來公司嗎?”“他現在就在公司裡,隻是在接另一個電話。這裡隻是他的服務台。當他外出或者在另外一條線上時,打進來的電話就會被轉到這兒來。我知道他還在公司裡,十分鐘前他還查看了留言記錄。不過我不知道他還會在公司裡待多久,我沒有他的日程安排表。”菲爾斯角位於巴爾的摩內港的一處沙嘴上。在這裡,內港區繁華的旅遊商店和酒店逐漸沒落,占據大片地盤的是更時髦的酒吧和商鋪,其次是老舊的紅磚廠房和小意大利城(指意大利人聚居的地方、有很多意大利的商品和餐館。即在一個大城市中間的小意大利國。)。部分街道上的瀝青已經剝落,露出底下鋪設的青磚;時不時吹來一陣風,風中帶著海洋散發出的那股潮濕濃烈的鹹腥味,抑或是海灣對麵的製糖廠製造出的那甜膩膩的齁味。布萊索調查公司暨保險公司,就在卡洛琳街與艦隊街交叉口的一座一層高的磚房裡。這會兒已經過了下午一點。布萊索的小事務所麵朝大街,門關著,門上掛著一隻塑料鐘,鑲著可調節的指針和一句“複工時間”,鐘麵的指針被撥在一點整。我四下望了望,沒看到有什麼人急匆匆地掐著點往大門跑來,於是決定再等等,反正現在也無處可去。我沿著艦隊街前行,到一個超市買了杯可樂,又回到自己車裡。從駕駛座往外望,就能看到布萊索的事務所。我足足盯了二十分鐘,才看到一個男人走了過來,他有一頭烏黑的頭發,夾克下隱隱可見中年人特有的大肚腩,走起路來稍微有點跛。他打開門,走了進去。我背上電腦包,下車走了過去。布萊索的事務所從前似乎是個醫生診所,儘管醫生肯定不會跑到碼頭作業區掛出自己的招牌。一進去,裡麵是一個設有櫃台、帶著一扇推拉玻璃門的接待室,我估計之前應當有接待員坐在櫃台後麵。推拉門是關著的,那材質就跟浴室玻璃門一樣。我聽到裡麵傳出一聲響動,推開門走進去,卻發現空無一人。我站在房中,花了幾分鐘環顧四周。屋子裡有一張老舊的長沙發和一張咖啡桌。這兩樣家具這麼一擺,房裡已經沒什麼空地了。各種門類的雜誌在咖啡桌上攤成一個扇形,但沒有一本是最近六個月內的。我正想喊一聲“有人嗎”或者敲一下內室的房門,便聽到從推拉玻璃門的另一邊傳來馬桶衝水聲,接著就看到玻璃門後麵映出一個模糊的身形,然後左邊的一扇門被推開了。一個黑發男子站在那兒。我注意到他留著八字胡,就像地圖上的高速公路線一樣橫跨過他的嘴唇上方。“你好,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你是丹尼爾·布萊索?”“嗯,是我。”“我叫傑克·麥克沃伊,來這兒是向你打聽約翰·麥卡弗蒂的事。我覺得沒準我們幫得上彼此。”“約翰·麥卡弗蒂已經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打量著我的電腦包。“這裡頭隻是台筆記本電腦,”我說,“我們為什麼不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談呢?”“呃,當然沒問題。”我跟在他後麵穿過一扇門,經過一段短短的過道,右邊有三扇房門排成一線。他打開第一扇門,我們走進這間鑲著廉價仿楓木牆板的辦公室。州政府頒發的營業執照被鑲在鏡框裡,掛在牆上,跟他當警察時的照片掛在一起。這一切就跟他的八字胡一樣,顯得粗陋而潦倒,但我並不會對他有所輕慢。我很了解警察那一套,他們看上去非常具有欺騙性,而且我認為這一點在前警察這個群體裡尤為突出。我認識的科羅拉多州的那幾個警察,如果現在還有廠子生產那種鴨殼青的滌綸休閒套裝,他們準會套在身上,但他們仍然是各自局裡最優秀、最聰明、最堅韌的警察。我覺得布萊索就是這樣的人。他走到辦公桌後麵坐下,桌子上貼著同樣廉價的福米卡塑料貼麵。這張桌子肯定是他從二手商店買來的,要我說,這個主意可真是糟透了。亮閃閃的塑料貼麵上,桌麵上的灰塵看得清清楚楚。我在布萊索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這也是這間屋子剩下的唯一一把椅子。他敏銳地看出了我腦海裡的那些念頭。“這地方以前是家墮胎診所,因為給妊娠第三期的孕婦墮胎,吃官司進去了。我也不在乎這裡滿是灰塵的模樣,把門麵盤了下來。我主要向警察賣保險,這部分工作大多通過電話就可以完成。至於那些想要委托我調查什麼的顧客,我會出門去跟他們碰頭,他們不想來這兒找我,有暴露的風險。也有些人的確會來這兒,但他們通常隻是在門外放上一束鮮花,大概是為了紀念那些受害的孕婦和流產的嬰兒吧,我猜。我估計他們一定是從舊電話簿或者其他什麼冊子裡找到這個地址的。你就直接告訴我你來這兒的原因吧。”我把我哥哥和芝加哥約翰·布魯克斯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講述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他滿臉疑惑。這副神情告訴我,十秒鐘後我就要被他扔出大門。“這算什麼?”他說道,“是誰派你來這兒的?”“沒有誰。不過我估摸我就比聯邦調查局早那麼一兩天找到你這兒,他們很快就會到了。我隻是想,或許你能先跟我談談,就像你看到的,我是那個能理解你感受的人。我哥哥和我,是雙胞胎。我總聽到彆人提起這麼個說法——一對長期合作的警察搭檔,尤其是負責凶殺案的搭檔,會越來越像一對兄弟,就像一對雙胞胎兄弟一樣。”說完這番話,我沉默了很久。我差不多已經把手上所有的牌都亮出來了,除了最後一張王牌,我必須等一個恰當的時機才能亮出這張牌。布萊索看起來冷靜一些了,也許他的怒氣正在轉變成困惑。“你到底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那封遺書。我想知道麥卡弗蒂在那封遺書裡寫了什麼。”“並沒有什麼遺書,我也從來沒有說過有遺書。”“但是他妻子說是有的。”“那你就去問她唄。”“不,我覺得最好還是跟你談。讓我告訴你一些事情:這一係列犯罪的實施者,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讓這些受害者親手寫下一句或者兩句話,讓它看起來像一封遺書。我不知道這個凶手是怎麼做到的,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聽從了他,但是他們確實這樣做了。而每一個受害者寫下的句子都摘自某首詩,這些詩都來自同一位作者——埃德加·愛倫·坡。”我拉開電腦包的拉鏈,掏出那本厚厚的愛倫·坡作品集放到桌子上,以供他翻閱,“我認為你的搭檔是被謀殺的。你走進屋子,一切看起來像是自殺的樣子,因為這正是凶手想讓你看到的樣子。你毀掉的那張字條,我敢拿你搭檔的撫恤金打賭,上麵寫的就是一行摘自某個詩篇的句子,就在這本書裡。”布萊索的視線從我身上移到那本書上,之後又重新落到我臉上。“你顯然覺得自己虧欠他很多,多到你甘願賭上自己的前程,隻為了能讓他的遺孀今後生活好一點。”“沒錯,瞧瞧我落得個什麼下場——一間狗屎一樣的辦公室,牆上掛著一張小小的狗屎一樣的營業執照。我現在坐在裡麵的這個屋子,是他們之前用來夾斷女人肚子裡嬰孩的,一點體麵都沒有了。”“不,警察局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做出那些事情正是出自某種高尚的體麵,否則你也賣不出這麼多份保險。你做了能為自己的搭檔所做的一切。你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堅持到底,追查下去。”布萊索轉頭望向掛在牆上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他跟另外一個男子各自用胳膊環著對方的脖子,開懷大笑著,看上去像是在一家酒吧裡拍的,是過去那段美好日子的留影。“那被稱作‘活著’的熱病啊,終於垂頭宣告失利。”他說道,目光依舊沒有從那張照片上移開。我的手猛地落在書上,巨大的聲音把我們倆都嚇了一跳。“我找到了。”我說著打開了書。我之前已經把凶手引用過的那幾首詩所在的頁麵折角標記。我找到《致安妮》的那一頁,迅速掃過字句,直到證實了剛才的想法,然後把書重新放到桌上,掉了個頭,方便他。“第一節。”我提示道。布萊索探過身子,讀出了這首詩。“謝天謝地!那危機——”“那凶險已然過去,”“而那纏綿的痼疾,”“總算已被治愈——”“那被稱作“活著”的熱病啊,”“終於垂頭宣告失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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