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告訴格拉登,應當儘快逃出這座城市,但現實是他這會兒偏偏還不能離開。這裡還有些事情,他不得不乾完。電彙過來的款項還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傳到富國銀行支行,他還必須換一台新相機——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情。如果他現在就踏上流亡之路,不管是跑去弗雷斯諾還是其他什麼地方,新相機都沒法弄到手,所以他不得不留在洛杉磯。他抬頭看向床頭的鏡子,凝視著鏡中自己的樣貌。他現在的頭發是黑色的。從星期三開始,他就沒刮過胡子,現在滿腮的胡茬已經又粗又密。他伸手從床頭櫃拿過眼鏡戴上。昨天晚上,他在就餐的速食店裡把之前佩戴的彩色隱形眼鏡扔進了垃圾桶。他注視著鏡子裡的新形象,滿意地笑了。現在,他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他瞥了一眼電視。一個女人正在表演為一個男人口交,同時另有一個男人在她背後抽插。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小,但他知道如果沒有調小聲音,那會是怎樣的呻吟。這台電視機已經開了整整一個晚上。這些將被計入房費的、播了整晚的色情電影,實際上並不能喚起他多少激情,因為這些表演者實在太老了,而且也不漂亮。事實上,他們看上去挺令人厭惡的,但他依舊開了整晚。這會提醒他牢記,每個人都有罪惡的欲望。他收回視線,目光重新落到書上,再一次起愛倫·坡的詩篇。他看了這麼多年,讀了這麼多遍,已經能倒背如流。但是,他依然喜歡把書捧在手裡,品讀書頁上的詩行總能得到某種慰藉。“在黑夜降下的沉沉幻幕裡,”“我夢見了歡樂的逝去——”“然而,生活和光明不過是個清醒的夢境,”“令我破碎的心,零落成泥。”屋外傳來一陣汽車停靠的聲音,格拉登坐起身,把書放下。他急忙走到窗口,從窗簾後窺探停車場,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不過是入住旅館的旅客來停車,是一男一女,雖還沒到中午,兩人卻已經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格拉登知道他該出門一趟了。首先,他需要買份報紙,看伊萬傑琳的事情有沒有被報道出來,有沒有追查到他的跡象;然後得去趟銀行,拿到彙款;之後就可以買一台相機了。也許,如果還有時間,拿到相機後他還可以再搜尋下一個狩獵對象。他清楚自己在屋裡待得越久,被發現的概率就越小,但他同樣對自己充滿信心,他已經把行蹤掩蓋得天衣無縫。自離開那家名叫“好萊塢明星”的汽車旅館後,他已經換過兩家汽車旅館。第一家在卡爾弗城,他在那兒染了頭發,把自他入住時登記的名字是理查德·基德韋爾,這是他最後一份證件上的名字。他需要在網上購入幾份新的身份證件,這時他才意識到得趕緊弄個收件郵箱——又多了一個待在洛杉磯的理由,至少再待一段時間,他把申請郵箱的事添加進待辦計劃表中。格拉登一邊套上褲子,一邊瞥向電視。屏幕上,一個女人在腹部用皮帶係著根橡膠假陽具,扭著腰撫慰另一個女人。格拉登係好鞋帶,關掉電視,離開了房間。突然見到陽光,格拉登不禁有點畏縮。大步穿過停車場後,他走向旅館的辦公室。他穿著一件繪著布魯托的白色T恤,布魯托是他最喜歡的卡通動物形象。在過去漫長的歲月裡,穿著這件T恤能有效幫他緩和恐懼,緩和孩子們對他的恐懼。這法子一直管用。旅館辦公室的玻璃窗後麵,坐著一個衣著老舊的女人,左側乳房的上部,曾經起伏的胸脯上刺著個文身。那文身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現在她的皮鬆弛下垂,乳房也耷拉下來,文身圖案被擠到一處,一眼看上去很難說跟一塊瘀傷有什麼區彆。她戴著一頂很大的金色假發,塗著亮粉色口紅,濃妝豔抹,臉上撲的粉足夠撒滿一個紙杯蛋糕,或者裝扮成一個電視上的傳教士。他昨天登記入住時,負責前台接待的就是這個女人。他將一張一美元紙幣放入傳遞槽,請她換成三個二十五美分硬幣、兩個十美分硬幣和一個五分鎳幣。他不知道洛杉磯一份報紙的價格。在其他城市裡,這個價格從二十五美分到五十美分不等。“抱歉,寶貝,我這兒沒有零錢。”女人用老煙槍特有的沙啞嗓音回道。“噢,真該死!”格拉登生氣地說,他搖了搖頭,這個世道算是指望不上什麼酒店服務了,“你自己的錢包呢?我不想就為買份報紙,走過整整一條操蛋的大街。”“好吧,我找找看。還有,嘴巴放乾淨點。你沒必要這樣大呼小叫的。”他看著她站起身。她穿著一條黑色短裙,一站起來大腿後側就露出一片令人難堪的曲張靜脈,沿著腿部像網一樣鋪開。他發現根本摸不清楚這女人有多少歲了——是精疲力竭的三十歲,還是步入衰老的四十五歲?她彎下腰,從底層一個文件櫃抽屜裡拿出錢包,看上去像是有意向他展示裙下風光。她拿著錢包直起身來,翻找著零錢。那個巨大的黑色袋子像動物的嘴吞沒了她的手,她透過玻璃上下打量著格拉登。“剛才你看到了什麼感興趣的嗎?”她問。“不,並沒有。”格拉登回答道,“你找到零錢沒有?”她把手從那個袋子裡掏了出來,看看手裡的硬幣。“你真沒必要這麼粗魯。還有,我隻有七十一美分的鋼鏰。”“那就都給我。”他把那張一美元的鈔票強塞到她手裡。“你確定要這些嗎?其中六個還是一分幣呢。”“是的,我確定就要這些。給你錢。”她把硬幣丟進傳遞槽裡。對格拉登來說,把硬幣一個個掏出來可是個苦差事,因為他的指甲都快被他啃光了。“你住六號房,對吧?”她說著,看了看入住登記簿,“登記的是一個人,現在還是一個人?”“怎麼?你現在是要跟我玩‘二十個問題’(指美國大城市裡的意大利移民聚居區。)遊戲嗎?”“隻是確認一下嘛。話說回來,你一個人待在這兒乾什麼?我真希望你打手槍時彆弄到床上啊。”她得意地笑了,因為她回擊了一記狠的。格拉登心頭的怒氣一下子沸騰開來,他控製不住自己了。他知道應當冷靜地敷衍過去,不要給人留下印象,但“嘿,你給我嘴巴放乾淨點——”“不乾淨又怎麼樣?你要一腳把我踢出去?”“說話積點口德吧。”格拉登撿起最後一枚十美分硬幣,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走出旅館,他來到街上的售報亭,買了份早報。安全返回昏暗的房間後,他翻著報紙,尋找城市新聞版。那事要是見報,一定在城市版,不用想也知道。城市版共有八個版麵,他迅速地掃了一遍,卻沒看到任何有關汽車旅館殺人案的報道。他有些失望地猜測,大概在這個城市裡一個黑人女服務員的死算不得什麼新聞。他把報紙朝床上一扔,報紙剛落到床上,城市版的頭條照片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張正在滑滑梯的年幼男孩的特寫。他重新拿起報紙,讀著照片下方的文字說明——麥克阿瑟公園的秋千和其他兒童遊樂設施終於翻修重建,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這些設施因為修建地鐵站而搬走,公園的大半區域也隨之關閉。格拉登再次看向照片,滑梯上的男孩被標注為七歲的米格爾·阿拉克斯。他不清楚這個重新開放的公園坐落於何處,但他猜測那地方既然能夠獲準興建一個地鐵站,必定是出於拉動低收入人群聚居地經濟的考量。這就意味著那裡的大多數孩子都出身窮苦,而且跟照片上的男孩一樣,有著深褐色的皮膚。他決定過段時間去那個公園看看,不過得等自己處理完雜事安頓下來之後。引誘家境貧寒的孩子總會容易些。他們需要的和想要的東西太多了,很容易上鉤。對,安頓下來,格拉登思考著。這時他清楚地意識到,安頓下來才是他需要考慮的首要問題。他不能在這家汽車旅館或者其他旅館長期待下去,無論他把自己的痕跡掩飾得多麼巧妙,這都不安全。風險正在不斷增加,繼續住下去,他們很快就會找上門來。這是一種沒有任何依據、來自內心深處的直覺。這直覺警告他,他們很快就會展開搜捕,他需要找個安全的藏身之所。他把報紙放到一邊,走向電話。按下快捷撥號〇,聽筒裡傳來那個不會辨錯的煙熏嗓。“我是,呃,理查德……六號房的理查德。我隻是想就剛才的事跟你道個歉。我那時太粗魯了,我很抱歉——”她一言不發,於是他緊接著說道:“總之,你是對的,一個人在這兒待著實在太孤單了,我想知道你剛才的提議是否還有效。”“什麼提議?”她想刁難一下他。“你問我有沒有看到什麼感興趣的。嗯,事實上,我看到了。”“我不能理解。你這個人真是太暴躁了,我不喜歡暴躁的人。你腦子裡在想什麼?”“我不知道,但我這兒有一百塊,可以保證我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好吧,我四點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在這之後,我整個周末都是空出來的。我可以過來。”格拉登笑了,但沒在話音裡透出來。“我簡直迫不及待。”“我也得向你道歉。剛才我也態度不好,還有我說的那些話。”“你說得可真甜。一會兒見——呃,你還在嗎?”“在,寶貝。”“你的名字是什麼?”“達琳。”“好的,達琳,期盼四點鐘快點到來。”她笑起來,掛了電話。格拉登卻沒有絲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