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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足足記錄了四頁筆記,又花了一個小時檢查和分析,試圖找出必須深究的疑點。我這才發現,隻要從相反的角度看待這個案子,預先懷著肖恩是被謀殺而不是他主動放棄了生命這一觀點,就能看到一些很可能連警察都錯過了的疑點。他們的錯誤就在於先入為主地傾向於乃至最後接受了肖恩自殺的觀點。他們那麼熟悉肖恩,也熟知他因為特麗薩·洛夫頓一案而不堪重負。或許,每個警察都會在私底下覺得另一個警察可能會因為壓力過大而放棄生命。又或許他們見過了太多屍體,唯獨令他們感到驚訝的就是大多數警察並沒有自殺。然而,當以懷疑的眼光從那些事實中篩出一個個疑問時,我看到了他們沒有看到的東西。我研究著整理出來的那些疑點。“佩納:”“他的手?”“在那之後——是多久?”“韋克斯勒/斯卡拉裡:”“車?”“暖風?”“鎖?”“賴莉:”“手套?”我意識到最後一個問題我可以直接打電話問賴莉。我撥了號,鈴響六聲之後都沒人接,正要掛斷時,她才拿起了電話。“賴莉嗎?我是傑克。你還好嗎?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會不會不太好?”“我還有好的時候嗎?”聽上去她好像一直在喝酒。“你要我過去嗎,賴莉?我這就出來。”“不,不用,傑克。我沒事。隻是,總有那麼幾天會心情不好。我一直在想他,不能控製地想,你可以理解嗎?”“當然,我也在想他的事。”“那你為什麼在他走之前那麼長時間裡遲遲不來跟他談談……我很抱歉,我不該又把這些翻出來……”我一時說不上話來。“我不知道,賴絲。那時候我們算是吵了一架,我想我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他也是。我以為我們都該冷靜冷靜……在我回頭找他之前,他卻已經……”我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有叫過她的昵稱賴絲了,我不知道她之前注意到沒有。“你們為什麼吵架,為了那個被分屍的姑娘嗎?”“你怎麼知道?他告訴你了?”“沒有,是我自己猜的。那姑娘簡直把他攥在手裡,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那個案子牽絆著,沒準你也是這樣,這就是我想到的。”“賴莉,你已經——聽著,你一直糾結於這些並不好。試著想想那些快樂的日子吧。”我幾乎忍不住想跟她談談正在追查的那些疑點。我想要給她一點希望,能緩解她的痛苦就好,但我打住了這個念頭,現在還太早。“這很難做到吧。”“我知道,賴莉。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長久的沉默隔著電話線在我們之間蔓延。電話背景音裡,什麼聲音都沒有,沒有音樂,沒有電視。我不知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所房子裡做什麼。“媽媽今天給我打電話了。你把我要寫報道的事告訴她了。”“是的,我認為她應該知道。”我什麼都沒有說。“你這通電話是為了什麼,傑克?”她終於提出了這個問題。“隻想問一個問題。這問題大概有點讓你摸不著頭腦,我就是隨口一問。那些警察把肖恩的手套給你看了嗎,或者還給你了嗎?”“他的手套?”“那天他戴的那副手套。”“不,他們沒有還給我,也沒有人問過我手套的事。”“好的,那麼,那天肖恩戴的是什麼手套?”“皮手套。為什麼你要打聽這個?”“不過是一些我瞎琢磨的事。要是有什麼進展,我會告訴你的。手套是什麼顏色,黑色?”“對,黑色的皮手套,我記得邊上還有一圈絨毛。”她的描述倒是與我在現場照片裡看到的那副手套相符。這並不真的意味著什麼,不過是一條待核查的線索,需要按部就班地來。我們又聊了幾分鐘,我問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我會去趟博爾德城,她拒絕了。之後我們就掛了電話。我很擔心她,暗自希望剛才那番談話——或者說正常的人情交際——能讓她稍微振作一點,而不是一個人悶著。我打算辦完所有的事,順路去看看她。從博爾德城穿行而過時,我看到沿著烙鐵山的峰頂一線已經積起了雪雲。我在這兒長大,打小就知道一旦這種雲層開始移動,壓下來的速度會有多快。我寄希望於開著的這輛社裡的福特天霸的後備廂裡會備有防滑鏈,但很清楚希望渺茫。來到貝爾湖,我看到佩納就站在巡守崗亭外,跟一隊途經這裡的越野滑雪者交談。等待的時候,我走向湖邊。有幾塊地方的雪已經被掃乾淨了,露出凍結的湖麵。我試探著走在冰凍的湖麵上,從一個藍黑色的缺口往下望,想象深水中的情景。我的心開始微微顫抖。二十年前,我姐姐失足掉下冰層,葬身在這個湖裡。而現在,我哥哥又在距離這兒不到五十碼的汽車裡遇害。俯視著陰暗的冰層,我想起不知從什麼地方聽來的說法,說湖裡有些魚在冬天會被凍在冰層裡,但到了春天,冰消雪化,它們就會蘇醒,一下子從冰裡跳出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要是人類也能這樣該多好。“是你啊,又見麵了。”我轉過身,看到了佩納。“對,很抱歉又來麻煩你。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請教。”“沒關係。你知道嗎,我真希望我能在那之前做點什麼,比如早點發現他,當他剛把車開進停車場的時候,我應該去看看他是不是需要幫忙,然我不知道能否挽回。”我們朝崗亭方向走著。“我不知道有誰能在事情發生之前就能有先見之明地做到這些。”我附和一句,隻是為了不冷場。“那麼,你的問題是什麼?”我掏出記事本。“呃,首先,當你跑到車子旁邊時,看到他的手了嗎?比如兩隻手放在什麼地方?”他繼續走著,沒說話。我猜他正在回想當時的情景。“現在想來,”他開口說道,“我覺得確實看到了他的手。那時我跑過去,看到車裡就他一個人,立即猜到他是開槍自殺的。所以我非常確定看到了他的手,因為我想確認他是不是拿著槍。”“他拿著嗎?”“沒有。我看到槍在座位上,挨著他的身子,大概是開槍後落在座位上的吧。”“你還記得當你看到他時,他手上戴著手套嗎?”“手套……手套……”他喃喃著,好像正試圖從記憶庫裡激出一個答案。停頓了很久,他才說:“我不記得了,想不起來當時的場景。警察是怎麼說的?”“我隻是想看看你記不記得。”“呃,我實在不記得了,對不起。”“如果警方提出請求,你會同意讓他們對你使用催眠術嗎?看看能不能用這種辦法喚醒一些記憶。”“催眠我?他們還有這種操作?”“有時候會,如果事關重大的話。”“好吧,如果事關重大,我想我會同意。”我們已經走到崗亭前麵了。我看著我哥哥當時停車的地方,現在我那輛福特天霸停在同樣的位置。“我還想了解一處關於時間的細節。警方報告裡說,從你聽到槍響到車子進入你視線,時間不超過五秒鐘。而在這短短五秒鐘之內,任何人都沒辦法從車子旁邊跑進樹林裡而不被你看到。”“沒錯,絕對沒有這種可能,我會看到他的。”“好的,在那之後呢?”“什麼在那之後?”“在你跑到車子旁邊,發現有人中槍之後。你那天告訴我,你又跑回崗亭打了兩個電話,沒錯吧?”“是的,一個電話報警,另一個打給我的上級。”“所以那時你在崗亭裡看不到汽車,對吧?”“是的。”“這段時間有多久?”佩納點點頭,看來他明白了我關注的要點。“那段時間有多久無關緊要,因為他是獨自一人待在車裡。”“我知道,但是請你回答我,那段時間有多久?”他聳了聳肩,好像說了句“搞什麼鬼”,然後再次陷入沉默。他走進崗亭,伸手做了個拿起電話的動作。“我一撥打報警電話,立刻就接通了,速度非常快。他們記錄了我的名字和其他一些信息,這花了點時間。然後我撥打公司內線,叫接線員轉接道格·帕奎因,那是我的老板。我說出了件十萬火急的大事,他們立即就給我轉接了。老板接了電話,我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他叫我出去看著那輛車,直到警察來。就這麼多。然後我又出去了。”我把他說的都理了一遍,算下來我哥哥那輛雪佛蘭隨想曲至少有三十秒鐘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現在我們再說車子的事,當你第一次跑到車子旁邊,你有沒有嘗試打開所有車門,看看會不會有一扇門沒鎖上?”“隻試過駕駛位的那扇門,但所有車門都是鎖上的。”“你怎麼知道?”“警察到了以後試過所有車門,全是鎖上的。後來他們不得不用撬車工具來把鎖撬開。”我點點頭,然後問道:“你當時查看汽車後座了嗎?你昨天說那些車窗都霧蒙蒙的,那你有沒有把臉貼在玻璃上直接看向汽車後座?特彆是後座的地板?”佩納終於明白我問的是什麼了。他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沒有,我沒有往後座那兒看。我認為車裡應該隻有他一個人,就這樣。”“警察問過你這些問題嗎?”“沒有,沒問過,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點點頭。“最後一個問題。當你打電話報警時,你是報告這裡發生了一起自殺事件,還是說這兒出了樁槍擊案?”“我……呃,我說的是這裡有人開槍自殺了。估計是這樣。我猜警察那兒應該有報警電話的錄音。”“很可能。多謝你了。”我朝我的車走去,一陣雪花緩緩飄落。佩納在我身後喊道:“那我還需要接受催眠嗎?”“如果警察覺得需要,他們會給你打電話的。”上車之前我查看了後備廂——沒有防滑鏈。返程路過博爾德城時,我把車停在一家名叫“莫格街書屋”的書店旁——這名字夠應景,買了一本大部頭的埃德加·愛倫·坡文集,包括他的全部和詩歌。我打算今天晚上就開始讀。駕車返回丹佛時,一路上我都在努力把佩納提供的信息納入我的新推論。我翻來覆去地琢磨他的話,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推翻我的新推論。我前往丹佛警察局,來到特彆調查組的辦公室,卻被告知斯卡拉裡出去了,不在局裡。於是我去了人身侵害調查組,找到了辦公室裡的韋克斯勒,不過沒見著聖路易斯。“見鬼,”韋克斯勒說道,“你又過來找我的碴?”“不敢,”我說,“你會找我的碴嗎?”“那得看你打算問我什麼事。”“我哥哥的車在哪兒?重新投入使用了嗎?”“你問這個乾什麼,傑克?你就不能相信我們知道該怎麼辦案,是嗎?”他生氣地把手裡的鋼筆扔進房間角落的垃圾桶,然後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又走過去撿了起來。“你看,我不是來向你賣弄該怎麼辦案,也不想給你添麻煩,”我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我隻想試著解決心裡的疑問,但我越是深入,問題就越多。”“比如什麼?”我說了拜訪佩納的事。看得出來,我說得越多,他越惱火。他的臉漲得通紅,左下頜都輕輕顫抖起來。“彆介意,你們都結案了,”我說,“我跟佩納談談沒任何問題。更何況,你、斯卡拉裡和其他人的確漏掉了一些情況。佩納打電話報警的時候,那輛車不在他視線範圍內的時間超過了半分鐘。”“所以這他媽的能說明什麼?”“你們這些警察隻關注佩納看到汽車之前的那一段時間——五秒鐘,沒有人能夠在這段時間裡逃跑而不被發現。於是,案子結了,肖恩就是自殺。可佩納告訴我那些車窗都霧蒙蒙的,車窗必須是起了霧的,這樣才能讓某個人在上麵寫下那句話。佩納沒有往後座看,也沒有看車內的地板,然後他離開了至少三十秒鐘。某個人完全可以躺在後座那兒,在佩納打電話的時候跑下車竄進樹林裡。這很容易辦到。”“你腦子有毛病嗎?那句話是怎麼回事?手套上的射擊殘留物又怎麼說?”“任何人都可以在擋風玻璃上寫下那句話。凶手完全可以戴著檢測出射擊殘留物的手套行凶,然後把手套摘下來給肖恩戴上。三十秒啊,時間可不短。而且大概還不止三十秒,沒準更久。佩納可是打了兩個電話,韋克斯。”“你說的這種情況不確定性太大,凶手的賭注多半押在佩納離開的時間足夠長。”“也許並不是。也許在他的計劃裡,要麼佩納會留給他足夠多的時間,要麼把佩納一起乾掉。按照你們這些人的辦案思路,沒準你們會說是肖恩殺了佩納,再開槍自殺。”“簡直胡說八道,傑克。我愛你的哥哥,我他媽的把你哥哥當成自己的兄弟。你以為我真的願意相信他吞下了那顆該死的子彈?”“那讓我再問你幾個問題。知道肖恩出事時,你在什麼地方?”“就在這張桌子後麵坐著,怎麼了?”“誰告訴你的?你是不是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我接到一個電話,是警監打來的。公園管理局那邊打電話通知了值班警監,他又打給我們警監。”“他是怎麼跟你說的?原話是什麼?”韋克斯勒遲疑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憶當時的對話。“記不太清了。他隻是說麥克死了。”“他是這麼說的嗎?還是說麥克自殺了?”“我不記得他當時怎麼說的了,可能是說麥克自殺了吧。這又說明了什麼?”“公園巡守員打電話報警時,說的是肖恩開槍自殺了,於是整件事就按這條線走了下去。你們個個預想的就是一樁自殺,於是跑到那兒看到的也是一場自殺。就像你們手上拿著一張拚圖去按圖索驥,看到的一個個片段自然而然就匹配進那張圖裡了。這裡所有人都知道洛夫頓的案子給肖恩造成了多大的壓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們調查之前就傾向於肖恩是自殺的了。你開車帶我去博爾德城的那個晚上,甚至還想說服我也相信。”“儘是瞎扯,傑克。好了,我沒工夫聽你胡說八道。你說的這些壓根沒有證據支持,我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聽某個不敢麵對事實的人提出來的異想天開的理論上。”我沉默了一會兒,讓他冷靜下來。“那麼,肖恩的車在哪兒,韋克斯勒?如果你這麼肯定,就讓我看看那輛車,我知道該怎麼證明給你看。”韋克斯勒也沉默了,我猜他在考慮該不該按我說的做。如果他同意我查看那輛車,就等於他承認我至少在他心裡播下了一丁點懷疑的種子。“車還在停車場。”他終於開口了,“我他媽的每天一上班就能看到。”“那輛車還保持著案發那天的原狀嗎?”“嗯,那時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被封起來了。每天我進來,都能看到他的血,濺得車窗到處都是。”“咱們去看看吧,韋克斯勒。我覺得總有個理由讓你相信,要麼相信你們之前的結案定論,要麼相信我的新推論。”陣雪從博爾德城降到了丹佛。我們到了警察局停車場,韋克斯勒從管理員那兒拿到了鑰匙。他還檢查了用車記錄,查看是否有調查人員之外的人拿過這串車鑰匙,或者進入過那輛車。結論是並沒有。這輛車仍舊保持著它被拖進這裡時的原貌。“他們一直等著局長辦公室開出許可單,單子下來後才能清洗這輛車。他們必須得把車子送到外麵去洗。你知道有些公司專門清洗出過命案的房子、汽車和其他類似的——真是見鬼的工作。”韋克斯勒這會兒話這麼多,我猜是因為他緊張了。我們走近車子,站在那兒看著它。一時間,雪花在我們身邊輕旋飛舞。飛濺在玻璃內側的血跡已經乾了,變成了深褐色。“我們打開車門時會有一股惡臭,”韋克斯勒說道,“老天呀,真不敢相信我現在在乾這個。我不想胡鬨下去了,除非你告訴我到底來這兒乾什麼。”我點點頭。“好的。我來這兒要查兩件事:我想看看車裡的暖風開關是不是調在‘高’擋位上,還有後排座位的安全鎖是開著還是鎖上的。”“為什麼查這些?”“車窗起了霧,那天是很冷,但還沒有冷到那種程度。從現場照片看,肖恩穿得還很暖和。他那件夾克外套還穿在身上,應該不需要把暖風調到高擋位上。汽車引擎關閉的狀態下,還有什麼辦法能讓車窗都起霧呢?”“我不知——”“想想你們盯梢的時候,韋克斯,什麼會導致起霧?我哥哥之前告訴過我,有一回你倆一起盯梢,結果搞砸了,因為車窗起霧,你們沒看到那家夥從他家裡出來。”“是說話。當時正好是超級碗結束後的那一周,我們倆在車裡聊賽事——該死的野馬隊又輸了。我們說話時呼出的熱氣把車窗糊得霧蒙蒙的。”“沒錯。就我所知,我哥哥從來沒有自言自語的習慣。所以,如果暖風開關調在‘低’擋位,而車窗上凝結的霧氣密得足夠在上麵寫字,我想這意味著當時車裡還有個人跟他在一起,他們倆在說話。”“這說法太玄乎了,不過是一場風險又高、又不能證明任何事情的賭博。安全鎖又是怎麼回事?”我說出了自己的推理:“有人跟肖恩在一起。他用某種方法拿到了肖恩的槍,也許用自己的槍繳了肖恩的械,還令肖恩交出了手套。肖恩都一一照辦了。那家夥戴上肖恩的手套,用肖恩的槍打死了肖恩,然後翻過前座,跳到後排,縮在地板上藏了起來。他一直在那兒等待著,直到佩納來了又離開,然後他將身體前傾,在擋風玻璃上寫下那句話,又將手套戴到肖恩手上——所以之後你們能在手套上找到射擊殘留物。接著,他打開後車門下了車,關上門,飛快地竄進樹林躲起來。他不會留下腳印,因為停車場裡剛剛掃過雪。在佩納折返回來並遵照上級指令守著那輛車時,他已經逃之夭夭了。”韋克斯勒沉默良久,仔細推敲著我的話。“好吧,這是個符合邏輯的推理,”他最終說道,“那現在證明一下吧。”“你了解我哥哥,你們是搭檔。一般情況下,你們會怎麼操作後座安全鎖?總是鎖上的,對不對?這是防止後排囚犯逃跑的規範操作,這樣才不會因疏忽大意而放跑犯人。即便後排乘客不是犯人,你也可以隨時替他們打開門鎖,就像你在那個晚上幫我做的一樣,還記得嗎?當時我想吐,可車門是鎖著的。後來你替我開了鎖,我才能下車。”韋克斯勒不發一言,但從他臉上,我能看出我已經讓他動搖了。如果這輛雪佛蘭隨想曲的後座安全鎖是開著的,這也許算不上什麼鐵證,但是他那麼熟悉我哥哥的行為習慣,他會知道我哥哥當時不是一個人待在車裡。他最後開口道:“光看是看不出來的。那隻是個按鈕。得有人爬上車鑽到後座去,看看能不能從裡麵打開後車門。”“開門,我進去。”韋克斯勒打開前車門,解除電子鎖定,我打開了駕駛座一側的後車門,一股令人作嘔的甜腥味撲麵而來。我鑽進車裡,關上門。好長一段時間,我一動不動。我看過那些現場照片,但仍然沒有做好準備來到這輛車裡。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蔓延開來,車窗、頂棚和駕駛座的頭枕上濺滿了斑斑血跡。那是我哥哥的血。我感覺喉嚨裡哽著一大團東西,一陣惡心。我迅速從後座探起身子,看了看前方的儀表板和暖風控製開關,隨即透過右側車窗望向車外的韋克斯勒。一時間,我們倆目光相接,我不知道內心深處到底希望安全鎖是開著還是鎖上的。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或許該讓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這會讓大家都更輕鬆些,但我立即壓下了這個念頭。我知道如果真這麼放過了,我會一輩子陷在這件事裡不得脫身。我伸手按下我這邊車門的乘客解鎖開關。一拉門把手,車門就開了。我跨出車門,望向韋克斯勒。雪落在他的頭發和肩膀上。“暖風是關著的,車窗起霧的原因不是暖風。我斷定當時車裡還有個人跟肖恩在一起,他們在交談。就是那個狗雜種殺了肖恩。”韋克斯勒的臉色看起來像是大白天見了鬼,這一切在他腦子裡轟隆作響。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一種理論上的推想了,他非常明白這一點。他幾欲失聲痛哭。“真該死!”他說。“你看,我們都失誤了。”“不,這不一樣。一個警察永遠不該像這樣讓他的搭檔失望。要是我們在自己人的案子上都提防不了這些空子,我們還能辦好什麼差事啊?連一個他媽的記者都……”他沒有說完,但我想我知道他的感受。他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背叛了肖恩;我懂他,因為我也有同樣的感受。“現在還不算結束,”我說,“我們還可以彌補過去的錯誤。”他仍然一臉淒涼。我安慰不了他。唯有自己才能原諒自己。“我們不過就是損失了一點時間,韋克斯,”我還是儘我所能地安慰道,“我們回去吧,外麵越來越冷了。”我哥哥的家漆黑一片。我趕來這兒是為了跟賴莉談談。剛要敲門,我又頓住了,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多麼荒謬——我竟然以為新消息也許能讓賴莉高興起來。有個好消息,賴莉,肖恩並不是像咱們想的那樣自個兒崩了自個兒,他是被一個瘋子謀殺的,而且很可能不是那瘋子的第一個受害者,也很可能不是最後一個。但我還是敲響了門。這會兒還不算晩,我想象著賴莉坐在一片黑暗中,也有可能在裡屋的一間臥室裡歇息,從前廳看不到臥室透出來的燈光。還沒等我第二次敲門,門燈就亮了起來,她打開了大門。“傑克。”“賴莉,我一直想著應該過來一趟,陪你聊聊。”我知道她還沒有聽說那個消息——我和韋克斯勒說好了,由我親自告訴她。他也不在乎這個。他正忙著重新啟動調查,擬出可能的嫌疑人名單,把肖恩的車送去重新檢驗,再篩一遍指紋或者其他證據。我沒有向韋克斯勒透露芝加哥那件案子的任何信息。我把這件事埋在心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是為了報道嗎?因為我想要寫一篇完全屬於自己的獨家報道?這是最簡單的答案——被我用來安撫自己並未向韋克斯勒坦白一切而產生的局促不安。可在意識深處,我明白其實另有原因,有某種我也許不想深究的原因。“進來吧。”賴莉說,“出什麼事了嗎?”“沒什麼事。”我跟在她後麵進了屋,走進廚房,她打開懸在餐桌上方的燈。她穿著藍色牛仔褲、厚厚的羊毛襪和印著科羅拉多水牛隊隊徽的圓領運動衫。“就在剛才,肖恩的案子有了新進展,我想當麵告訴你,而不僅僅是在電話裡通知一聲。”我們倆在餐桌邊的椅子上坐下。她眼睛上仍然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壓根沒心思化點妝遮蓋一下。我能感受到她身上蔓延而來的痛苦與消沉,忍不住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我原以為可以逃避這種傷痛,但在這裡,我無處可藏。她的痛苦占領了這座房子的每一個角落,也傳染給了我。“你還沒睡?”“沒有,我在看書。你來有什麼事,傑克?”我把事情告訴了她,但是不像對韋克斯勒那樣,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包括芝加哥那件案子、愛倫·坡的詩,還有我的下一步計劃。在我講述的過程中,她不時點頭,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表示——沒有眼淚,沒有提問,這一切要等我說完之後才會到來。“所以,事情就是這樣。”我說,“我過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些。我會儘快趕去芝加哥一趟。”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真奇怪,我現在覺得很內疚。”我看到她眼裡噙滿了淚水,但沒有滴落下來,很可能是因為她已經沒有那麼多眼淚了。“內疚?為什麼?”“為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我是那麼生他的氣,你知道,因為我認為他拋下我自殺了,就好像他開槍打的是我,不是他自己。我已經開始恨他了,也恨我記得的有關他的全部回憶。而現在,你卻……告訴了我這些。”“我們的感受是一樣的。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繼續生活下去。”“你告訴米莉和湯姆了嗎?”這是我父母的名字。如果換個稱呼,她總覺得不怎麼順口。“還沒有,但是我會的。”“你為什麼不把芝加哥那件案子告訴韋克斯勒?”“我不知道,大概我想搶在警察前頭吧。他們明天就能查出那件案子。”“傑克,如果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你應該把所有情況都告訴警察。不管是誰犯下的案子,我不希望僅僅因為你想搶篇報道,就不顧凶手漏網的風險。”“你看,賴莉,”我試著心平氣和地對她說,“那個凶手本來早就漏網了,直到我介入進來,發現了這些疑點。我隻想在韋克斯勒調查到這一步之前先去芝加哥,向那兒的警察了解下案情,保持一天的領先而已。”我們倆都默不作聲了片刻,我又開口道:“你不要誤會。我想寫篇報道,這是實情,但對我來說,這並不僅僅是一篇報道。這與我跟肖恩有關。”她點點頭,我們之間的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我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我的動機。我的謀生技藝就是把字句條理分明地組合起來,把事情講述得生動有趣,但眼下要我解釋自己的動機,我就詞窮嘴拙了。至少現在不行。我知道她想要聽到更多解釋,於是我也儘力給了一個解釋——一個連我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解釋。“我記得我們剛剛高中畢業那會兒,我們倆都很清楚自己未來想要做什麼。我打算寫書,要麼成名,要麼掙大錢,最好名利雙收。而肖恩立誌要當丹佛警察局局長,解決這個城市的所有疑難案子……事實上我們倆都沒成功,儘管肖恩離他的目標就一步之遙。”對我這段回憶,她試著擠出笑容,但臉上的其他肌肉不聽使喚,她便放棄了。“總之,”我繼續說道,“就在那個夏天快結束時,我準備動身前往巴黎,打算寫出一部偉大的美國,而肖恩則留下來等入伍通知書。我倆告彆的時候,做了個約定,挺俗套的一個約定——如果我發財了,我得給他買一輛能在頂上放雪橇架的保時捷,像雷德福在電影《下半生賽跑者》中開的那種。他想要的就隻有那個,他來挑型號,但錢得由我出。我跟他講這筆交易對我來說真是虧死了,因為他拿不出什麼可交換的。但他說他拿得出,他說,如果我碰到什麼事——你知道,比如被謀殺了、被打傷了、被搶劫了,諸如此類——他就會找出是誰乾的。他保證不讓任何人逃掉。嗯,你知道就算在那時候,我都信了他的話,我相信他做得到。那是一種讓人安心的承諾。”像我這樣的講述方式,這故事聽上去似乎沒什麼意義,連我自己都不確定我想表達什麼。“但是,那是他的承諾,不是你的。”賴莉說。“是的,我明白。”我安靜下來,而她看著我,“隻是……我說不清楚,我隻是不能在這兒乾坐著,就這麼看著等著。我一定得自己出去調查,我不得不……”我無法用語言表達這份難言的心思。“做些什麼?”“我想是吧,我不知道。我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出來,賴莉,我隻是必須得做下去。我得去芝加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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