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外的兩處住宅——院長的和考利的——遭受了最為嚴重的破壞。考利家的屋頂被掀飛了一半,瓦片在醫院的院子裡落得到處都是,仿佛被狠狠羞辱了一番。一棵樹穿過院長起居室的窗戶和釘在那兒起防護作用的夾板,樹根樹枝堆在屋子裡。院子裡貝殼和樹枝俯拾皆是,積水有一英尺半深。考利家的瓦片、幾隻死老鼠、成堆的爛蘋果,全都沾滿沙子。醫院的地基仿佛被人用手提鑽鑽得千瘡百孔。A區破了四扇窗,屋頂上幾處地方的遮雨板向後卷起,好像蓬巴杜式的發型。兩棟員工宿舍被吹得七零八落,另外幾棟則被吹倒了。護士和雜工的宿舍碎了好幾塊窗玻璃,裡麵淹了水。B區幸免於難,絲毫未受暴風雨的影響。全島上下到處都能看到斷頂的樹木,光禿禿的樹乾像插向天空的長矛。周圍的空氣又變得死氣沉沉,凝重而壓抑。毛毛細雨疲憊地落著。海灘上鋪滿死魚。清晨,泰迪和恰克一出門便看見通風廊裡有一條比目魚躺在地上拍打撲騰,撲哧喘氣,悲傷發腫的眼睛回望著大海。他們瞧見麥克弗森和一名警衛扶正側翻的吉普車。兩人試圖打火,到第五次時終於成功,轟鳴聲中吉普車載著他們退出大門。一分鐘後泰迪又看到車子疾速爬上醫院後麵的斜坡,朝C區駛去。考利步入院子,撿起一片自家的屋瓦,凝視片刻又扔回積水的地麵。他的目光兩次掃過泰迪和恰克,才認出身穿白色雜工服和黑雨衣、頭戴黑色騎警帽的他們。他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似乎正要朝他們走去,這時一名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醫生小跑著出了醫院,來到他麵前。“二號不行了,運行不起來。約翰,我們這兩台都很糟,就要完蛋了。”“哈利人在哪兒?”“哈利正在弄,可是他也沒辦法讓它發電。如果備用的派不上用場,那要它有什麼用呢?”“那好,我們去看看吧。”於是兩人大步走進醫院。泰迪問道:“他們的備用發電機出狀況了?”恰克回答:“顯然暴風雨中這種事時有發生。”“你看到有燈亮著嗎?”恰克環顧周圍的窗戶,“沒有。”“會不會整個電力係統都癱瘓了?”恰克說:“可能性很大。”“那就意味著牆上的鐵絲網沒電了。”恰克撿起一個漂到他腳邊的蘋果,揮起手臂,腿向前一踢,把蘋果擲向牆壁。“好球!”他轉向泰迪說,“沒錯,那意味著鐵絲網沒電了。”“也許包括整個電子安全係統,大大小小的門。”恰克說:“噢,天助我也。”他又撿起一個蘋果,拋到頭頂,然後在背後接住。“你想進堡壘裡麵去,對不對?”泰迪側著臉探入小雨中,“今天是絕佳的時機。”院長出現了,和三名警衛一起坐著吉普車進了院子,車輪在水中翻攪。他發現泰迪和恰克閒站在院子裡,似乎十分光火。泰迪意識到他像考利剛才那樣,誤把他們當作雜工,看到兩人手上沒有耙子或水泵就怒不可遏。不過,車子開過去了,院長看向前方,去關心更重要的事了。泰迪想到還未曾聽過此人的聲音,不知會像他的頭發那樣黑,還是如他的皮膚那般蒼白。“那我們也許該走了,”恰克說,“這種狀況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泰迪朝大門走去。恰克趕上他,“我想吹口哨,可是嘴巴太乾了。”“嚇壞了?”泰迪輕聲問。“我想確切的說法是嚇得屁滾尿流,頭兒。”他把蘋果扔到另一段圍牆上。他們走近大門,門口有張小男孩臉和一對殘酷眼睛的警衛說:“所有的雜工都要去行政辦公室向威利斯先生彙報,你們倆去說說大掃除的具體進展。”恰克和泰迪互相望望對方的白衫白褲。恰克說道:“早餐吃本尼迪克蛋。”泰迪點點頭,“謝謝。我正琢磨著呢,那午餐呢?”“薄片魯本三明治。”泰迪轉向警衛,亮出警徽,“我們的製服送去洗了。”警衛掃了一眼泰迪的警徽,然後看著恰克,等他掏出來。恰克歎了口氣,掏出皮夾,在他的眼皮底下翻開。警衛問道:“你們到牆外去乾什麼?失蹤的病人已經找到了。”泰迪確定,此時任何解釋都會令他們看起來很軟弱,而且會讓權力的重心牢牢掌握在這個小渾蛋手裡。戰爭期間,泰迪的連裡有一打這樣的渾蛋,其中大多數人都沒能活著回家。泰迪時常懷疑是否會有人真的在意。你根本無法和這類渾蛋溝通,無法教他們任何東西。但隻要你明白他們唯一尊敬的就是權力,那麼你就能夠擊退他們。“我們出去散散步。”泰迪說。“你們沒有得到授權。”“不,我們有。”泰迪走得更近,男孩不得不抬眼看著他,可以聞到他的氣息。“我們是聯邦執法官。在一個聯邦機構裡,這份授權可謂天經地義。我們不用向你彙報,也費不著跟你解釋。小子,就算我們朝你的小弟弟開槍,全國也沒有一個法庭會審理這樁案子。”泰迪又湊近半英寸,“所以打開這扇該死的大門。”那小子試圖與泰迪四目相對。他咽了咽口水,想讓目光更強悍些。泰迪說:“重複一遍:打開這扇——”“好的。”“我聽不見。”迪說。“是,長官!”泰迪惡狠狠的目光又在那小子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鼻孔裡哼哧哼哧地噴氣。“乾得好,小子。呼啊。”“呼啊。”那男孩應聲道,喉結突起。他把鑰匙插進鎖裡轉了一下,拉開大門。泰迪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們右轉沿著圍牆外緣走了一小段,然後恰克說:“這一聲‘呼啊’還真是出彩!”泰迪朝他那邊看,“我自己也很喜歡這句口號。”“你在國外打仗時,專做踹人褲襠的事,對不對?”“我是營裡的軍士,手下有一堆小屁孩。其中半數還沒跟女人上過床就死了。你要贏得這些人的尊敬,對他們好沒用,要讓他們怕你怕得要命。”“是,長官。你講得很直白。”恰克朝他行了個禮。“雖然停電了,但你還記得我們要去的是個堡壘,對吧?”“這事我可沒忘。”“有什麼主意嗎?”“沒有。”“你猜他們會有護城河嗎?那可就厲害了。”“或許城垛上還有幾大桶熱油。”“弓箭手,”恰克說,“如果他們有弓箭手,泰迪……”“而我們沒穿鎖子甲。”他們跨一棵倒地的樹,地上滿是浸了水的樹葉,又濕又滑。透過前方一片淩亂的草木,他們可以看見那座堡壘,高大的灰色牆體,還有整個早晨吉普車來回開過留下的轍印。“那個警衛有一點說對了。”恰克說。“怎麼講?”“既然雷切爾已經找到了,我們在這裡的授權——原先的授權——幾乎就不複存在了。要是我們被逮到,頭兒,那就不可能再編出什麼合理的解釋了。”泰迪感到眼睛深處一片荒涼淩亂的綠。他覺得筋疲力儘,眼前有點模糊。昨晚僅睡了四個小時,還是藥物作用下的、夢魘籠罩的四個小時。蒙蒙細雨輕輕拍打帽子頂部,雨水彙聚在帽簷。腦袋嗡嗡作響,幾乎微不可聞,卻持續不斷。如果渡輪今天來了——他對此十分懷疑——他還真有跳上船一走了之的想法。離開這該死的小島。但跑這一趟卻拿不出一點具體的東西,給赫利參議員看的證據也好,利蒂斯的死亡證明也罷,那就是無功而返。他仍然徘徊在自殺的邊緣,而且良心上的負擔越發沉重,因為他對改變現狀無能為力。他翻開筆記本。“昨天雷切爾留給我們的石堆,這是破解出來的密碼。”他把筆記本遞給恰克。恰克用手護住本子,儘量把它靠在胸前。“那麼,他人在這兒。”“沒錯,他在這兒。”“‘第六十七號病人’,你認為?”“我猜是這樣。”泰迪在泥濘濕滑的坡地中間一塊突起的岩石邊停住。“你可以回去,恰克。你沒必要這渾水。”恰克抬頭望著他,拍了拍筆記本,“泰迪,我們是聯邦執法官啊。執法官都是怎麼做的?”泰迪微笑著回答:“破門而入。”“衝在最前麵,”恰克說,“我們最先破門而入。如果時間緊迫,我們不會等吃甜甜圈的城市警察來支援。我們會衝進那扇該死的門。”“是,沒錯。”“好啦,那就行了。”恰克說著將筆記本遞還給他,兩人繼續朝堡壘走去。他們走到近處看了一眼那堡壘,中間隻隔著一排樹和一小片田野。恰克說出了泰迪心裡的想法:“我們完蛋了。”堡壘周圍那道頂端有倒刺的鐵絲網被吹得七零八落。一部分平躺在地上,一部分被刮到遠處的樹叢那兒,剩下的則東倒西歪,完全不起作用。不過,仍然有武裝警衛在四周走動,其中幾個駕駛著吉普車在巡視。一支雜工小分隊在外麵收拾廢墟,另一群人則在搬動一棵倒在牆上的茂密大樹。沒有護城河,隻有一扇門,一扇小小的、蜂窩狀的紅色鐵門位於堡壘正中央。城垛上有警衛站崗,來複槍扛在肩上或舉在胸前。石牆上少數幾扇小小的方窗都上了鐵條。門外見不到一個病人,隻有相當數量的警衛和雜工,有的戴著手銬腳鐐。泰迪看到屋頂上有兩個警衛走向一側,幾個雜工走到城垛邊緣,對著地麵大喊,要下麵的人躲開。他們把樹挪到屋簷邊,一半架空,然後又推又拉,直到它搖搖欲墜。然後他們都跑到後麵用力推,接著那半棵樹向前猛衝了幾英尺後傾倒,在那些人的大叫聲中轟然墜落。雜工們回到城垛邊緣,往下欣賞他們的漂亮手藝,互相握手拍肩。“這裡應該有管道或類似的東西,對吧?”恰克問,“也許排放廢水廢物到海裡?我們可以從那裡進去。”泰迪搖搖頭,“何必那麼麻煩,直接走進去不就行了?”“哦,就像雷切爾從B區走出來那樣嗎?我明白了。抹一點她用的隱形粉,好主意啊。”恰克皺起眉頭看著他,泰迪摸了摸雨衣的領子。“我們的穿著不像執法官,恰克,懂我意思了嗎?”恰克回頭望著在牆內勞作的雜工們,看見其中一個從那扇鐵門出來,手裡端著一杯咖啡,熱氣在細雨中化作縷縷嫋嫋的煙霧。“阿門,”他說,“阿門,兄弟。”他們抽著煙,胡亂聊著天,順著那條路向堡壘走去。在田野裡才走了半程就遇到一名警衛,他的步槍懶懶地垂在臂下,指著地麵。泰迪說:“他們派我們過來,說什麼屋頂上有棵樹?”警衛回頭望了一眼,“不用,他們已經搞定了。”“哦,太好了。”恰克說,他們轉身欲走。“哎,彆走,”那個警衛說,“還有好多活兒要做呢。”兩人又轉過身來。泰迪說:“你們牆外就有三十個人手了。”“沒錯,不過裡麵還是亂作一團。像這樣的地方暴風雨吹不倒,但還是會鑽進去作怪,明白了吧?”“噢,當然。”泰迪說。“哪裡有清掃工作要做?”恰克問那個在門邊牆根處巡邏的警衛。他豎起大拇指,打開門,讓兩人進入接待廳。“我不是占了便宜還賣乖,”恰克說,“不過這樣是不是太容易了點?”泰迪說:“彆想太多,有時候就是運氣好。”門在他們身後關上。“運氣,”恰克說,聲音帶著些微顫抖,“這叫運氣嗎?”首先撲麵而來的是氣味。一種工業用高濃度消毒劑竭儘全力掩蓋掉種種臭味,如嘔吐物、糞便、汗水的氣味,以及最重的尿騷味。然後,各種噪音從大樓後方翻湧而出,從上麵的樓層奔騰而下:轟隆隆奔走的腳步聲,厚牆之間和潮濕空氣中激來蕩去的喊叫聲,突然拔高又戛然而止的尖叫聲,到處都有幾個聲音在同時抱怨。有人在大喊:“不行!你他媽的不行!聽到沒有?不準!滾開……”然後聲音漸漸變弱。頭頂,石梯的拐彎處附近,一名男子唱著數數歌《一百瓶啤酒在牆上》,他剛唱完第七十七瓶啤酒,正開始唱第七十六瓶。一張小方桌上有兩罐咖啡,旁邊還有幾摞紙杯和幾瓶牛奶。一名警衛坐在樓梯底下的另一張小方桌前,望著他們露出微笑,“第一次來,嗯?”泰迪朝他望去,此時舊的聲音不斷被新的覆蓋,像在舉行某種音波狂歡節,各種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撕扯著人們的耳朵。“是啊,以前聽說過,可是……”“隻要能適應這個,”那個警衛說,“你對一切都會習以為常。”“可不是嘛。”他說:“如果你們不上屋頂,可以把外套和帽子掛在我後麵的房間裡。”“他們讓我們去屋頂幫忙。”泰迪說。“那還等什麼?”警衛手一指,“順著樓梯上去就行了。大部分神經病已經被鎖在床上了,還有幾個在到處亂跑。隻要看見一個,就立刻大喊,記住了嗎?不管怎麼樣,彆想自己一個人收拾他。這裡可不是A區,懂嗎?這些瘋子會殺了你,聽清楚了嗎?”“清楚了。”他們開始爬樓梯,這時警衛喊道:“等一下。”他們停住腳步,回頭望著他。他微笑著,伸出一隻手指指著他們。他們靜候著。“我知道你們是誰。”他的聲音給人一種單調的歡快感。泰迪默不作聲,恰克也不開口。“我知道你們是誰。”警衛重複說道。泰迪從嘴裡擠出一聲:“哦?”“沒錯。你們就是在這種該死的大雨天不得已隻能在屋頂打掃衛生的兩個家夥。”他大笑著伸出手指,另一隻手則拍打著桌麵。“猜對了,”恰克說,“哈哈。”“哈哈哈。”警衛笑道。泰迪用手指回指他說:“兄弟,你猜對了。”然後繼續爬樓梯。“你猜得可真準。”那白癡的笑聲一路跟隨他們上了樓梯。在樓梯的第一個拐角處,他們停住腳步。兩人麵朝一個大廳,拱形的穹頂由黃銅片築成,深色的地板擦得鏡子般發亮。泰迪知道,如果從這個拐角擲出棒球或像恰克那樣扔出蘋果,到不了大廳另一頭。整個大廳空空蕩蕩,正對他們的大門微微開啟。泰迪踏進去時,感覺仿佛有隻老鼠正順著他的肋骨亂竄,因為這讓他聯想到夢中的那個房間,就是利蒂斯讓他喝上一杯、雷切爾屠殺孩子的地方。其實兩個房間不儘相同——夢中的大廳有著高高的窗子、厚厚的窗簾、一道道光線,以及拚木地板和沉重的枝形吊燈——不過已經足夠相似。恰克拍拍他的肩,泰迪頓時感到脖子兩側冒出豆大的汗珠。“我再重複一遍,”恰克低聲說,臉上露出虛弱的微笑,“這也太容易了點兒。這道門的警衛哪兒去了?為什麼沒上鎖?”泰迪看得見雷切爾,披頭散發,大聲尖叫著,手裡握著屠刀滿屋子跑。“不知道。”恰克湊近身子,在他耳邊悄悄說:“這是個圈套,頭兒。”泰迪穿過大廳,他的頭很疼,因為缺乏睡眠,也因為淋了雨,還有頭頂傳來的低沉的叫喊聲和奔跑的腳步聲。那兩個男孩和那個小女孩手牽著手,回過頭來張望,渾身顫抖。泰迪再次聽到那個病號的歌聲:“……拿一瓶下來,把它傳過去,五十四瓶啤酒在牆上。”他們在他眼前閃現,那兩個男孩和那個小女孩,在飽和的空氣裡遊泳。然後泰迪看到昨天晚上考利放在他手裡的那些黃色藥片,胃裡湧起一陣惡心。“五十四瓶啤酒在牆上,五十四瓶啤酒……”“我們得立刻掉頭出去,泰迪。我們必須離開。情況很糟,你我都覺察得到。”大廳的另一頭有人跳到門口。他赤著腳,上身裸著,隻穿一條白色睡褲,剃著光頭,臉上五官在昏暗的光線中看不清楚。他說:“嗨!”泰迪加快步伐。那人說:“碰到了!輪到你了!”然後他突然從門前閃開。恰克追上泰迪,“老大,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在這裡,利蒂斯,在某個地方。泰迪可以感覺到他。他們到達大廳儘頭,拐角處的寬大平台上,樓梯一端陡峭地向下通往黑暗,另一端則向上升入叫喊聲和說話聲的源頭。現在,聲音愈加響亮,泰迪聽見金屬和鏈子的哢嗒聲,還聽到有人在喊:“比林斯!夠了,老兄!冷靜下來!你無路可逃,聽到沒有?”泰迪聽到有人在他身邊呼吸,於是扭頭轉向左邊,那個光頭距離他隻有一英寸。“輪到你啦。”那家夥說著用食指敲敲泰迪的手臂。泰迪凝視著他那張若隱若現的臉。“輪到我了。”泰迪說。“當然嘍,我離得這麼近,”那家夥說道,“你一甩手腕,就輪到我了,然後我也一甩手腕,又輪到你,我們可以這樣玩上好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我們可以站在這裡換來換去,一遍又一遍,午飯也不用吃,晚飯也不用吃,可以一直玩下去。”“有什麼好玩的?”泰迪問。“你知道那兒有什麼嗎?”那家夥朝著樓梯的方向揚頭示意,“在海裡?”“魚。”泰迪說。“魚。”那家夥點點頭,“很好,魚,是啊。很多魚。可是,沒錯,有魚,很好,魚,沒錯。但還有呢,還有?潛水艇,是的,完全正確。蘇聯潛水艇。距離我們的海岸兩三百英裡。我們聽說了,對不對?當然,彆人告訴我們了。我們對這個習以為常。實際上,我們忘記了。我的意思是:‘好的,有潛水艇,謝謝你告訴我。’它們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知道它們的存在,但卻不再去考慮這事兒。對不對?可是它們在那裡,而且上麵有火箭彈,對準了紐約和華盛頓,還有波士頓。他們就在那裡,坐在那裡。這會讓你煩惱嗎?”泰迪能夠聽到恰克就在他身旁緩緩地呼吸,等待合適的機會開口。泰迪說:“就像你說的,我沒有考慮太多。”“嗯。”那個人點點頭,撫摸著下巴上的胡楂。“我們在這裡會聽到一些傳聞,你不這麼認為,對吧?但這是事實。新來一個人,他會告訴我們一些事。警衛也會談論。你們這些雜工也會談論。我們知道,我們都知道。關於外麵的世界,關於氫彈試驗,在環礁上。你們知道氫彈是什麼原理嗎?”“依靠氫?”“非常好,真聰明。沒錯,沒錯。”那男子點了幾次頭,“依靠氫,是這樣。但同時,同時,它不像其他炸彈。你投放一顆炸彈,就算是原子彈,它都是向外爆炸。對不對?沒錯。可氫彈,它是內爆。它落到自己身上,經過一連串的聚變,瓦解再瓦解。在整個瓦解的過程中,創造出質量和密度。你看,它那種猛烈的自我破壞,造就一個全新的怪物。明白了?是不是?它聚變得越厲害,自我破壞就越大,力量也就越大。然後,就這樣?轟隆一聲!隻聽到……砰,乓,嗖。於是,它自己不在了,分裂了。在內爆基礎上造出一個外爆,比曆史上任何炸彈的破壞力都要大上一百倍、一千倍、一百萬倍。這就是我們的遺產,你們可彆忘了。”他敲了泰迪的手臂好幾下,動作很輕,仿佛是在用手指擊鼓。“輪到你了!做到第十級!嘻嘻!”他跳下黑暗的樓梯,他們聽到他喊著“轟隆”一路向下。“……四十九瓶啤酒!拿一瓶下來……”泰迪朝恰克望去,恰克臉上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從嘴裡呼出氣來。“你說得對,”泰迪說,“我們趕緊離開這兒吧。”“你可算明白了。”從樓梯頂部突然傳來聲音:“他媽的有沒有人來幫我一把啊,老天哪!”泰迪和恰克抬頭望去,看到兩個人抱作一團滾下樓梯。其中一人穿著藍色的警衛服,另一人穿著白色的病號服,他們在樓梯轉彎處猛然停住。病人騰出一隻手,抓向警衛的麵孔,在他左眼下方扯下了一塊皮。警衛尖叫著扭轉腦袋。泰迪和恰克跑上樓梯。病人的手正要再次紮下去,恰克及時捉住了他的手腕。警衛擦了擦左眼,下巴也沾上了血。泰迪聽得到他們四人的呼吸,遠處傳來的啤酒瓶數數歌,那個病人現在唱到四十二瓶,正要唱四十一。這時,泰迪看到下方那個家夥張大嘴巴跳起來,不由喊道:“恰克,小心!”在那家夥咬上恰克的手腕之前,泰迪用手掌根部抵住他的前額。“你得放開他,”他對那名警衛說,“快,鬆手!”警衛放開病人的腿,向上倒退了兩級台階。泰迪立刻壓上病人的身體,用儘全力按住他,把他牢牢地按在地上,然後回頭看恰克。這時,警棍從他倆之間揮下,穿過空氣發出呼呼的聲音,打破了病人的鼻子。泰迪感到下方的身體變得癱軟。恰克喊道:“上帝啊!”警衛又一次揮起了警棍。泰迪轉身背對病人,用手臂擋住警衛的胳膊。他看著警衛鮮血淋漓的臉。“嘿!住手!他已經昏過去了!嘿!”但警衛能嗅到自己身上的血,他再度舉起警棍。恰克喊道:“看著我!看著我!”警衛的眼睛盯著恰克的臉。“快住手。聽到沒有?住手。這個病人已經被製伏了。”恰克鬆開病人的手腕,那人的手臂啪嗒落在胸前。恰克背靠牆坐著,目光緊鎖在警衛身上。“你聽到了沒有?”他輕聲問。警衛垂下雙眼,放下警棍,用襯衫觸碰顴骨上的傷口,然後看看上麵沾到的血。“他把我的臉撕破了。”泰迪湊近瞧了瞧傷口。他過去見識過比這嚴重許多的傷口。這小子不會因此而送命,可是它十分醜陋,沒有一個大夫能夠縫得完好如初。他說:“你沒事的,隻不過縫幾針罷了。”他們聽到頭頂傳來幾個人的身體和一些家具的碰撞聲。“你們這兒發生暴亂了嗎?”恰克問。警衛哼哧哼哧喘著粗氣,臉上漸漸恢複了血色,“差不多。”“囚犯控製了整個醫院?”恰克輕聲問道。那小夥子仔細打量著泰迪,然後又看看恰克:“那還不至於。”恰克從口袋裡抽出一塊手帕,遞給警衛。小夥子感激地點點頭,把手帕按在臉上。恰克又抬起病人的手腕,泰迪看著他為他把脈。放下手腕後,恰克又翻了翻病人的眼皮,然後望著泰迪說:“他死不了。”“那我們把他抬上去吧。”泰迪說。他們一左一右讓病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跟隨警衛爬上樓梯。那人並不重,不過樓梯很長,他的雙腳還不時鉤到樓梯兩側。爬到頂部時,警衛轉過身,此刻他看起來更老成些,或許還添了幾分智慧。“你們是聯邦執法官。”他說。“什麼意思?”他點點頭,“我敢肯定。你們剛到島上的時候我看到過。”他對恰克微微一笑,“你臉上有道疤嘛。”恰克歎了口氣。“你們來這兒做什麼?”警衛問。“來挽救你的那張臉。”恰克說。小夥子把手帕從傷口拿開,看了一眼,又重新按回去。“你們抬的這個人,”他說道,“叫保羅·文吉斯,是西弗吉尼亞人,趁他哥哥在朝鮮打仗的時候,殺了他的嫂子和兩個侄女,把她們放在地下室裡,任她們腐爛,從中獲取快感。”泰迪強忍衝動,差點沒放開文吉斯的胳膊,讓他從樓梯上摔下去。“說實話,”那個警衛說著清了清嗓子,“說實話,我打不過他。”他望著他們,眼睛紅紅的。“你叫什麼名字?”“貝克,弗雷德·貝克。”泰迪和他握手,“你好,弗雷德。嘿,很高興我們能幫上忙。”小夥子低頭看著鞋子,上麵血跡斑斑。“我再問一遍,你們來這兒做什麼?”“隨便看看,”泰迪說,“幾分鐘而已,然後就走人。”那個小夥子思忖了好一會兒,泰迪可以感到他生命中過去的那兩年——失去多洛蕾絲,追查利蒂斯,發現這個地方,偶遇喬治·諾伊斯並聽他講述有關迷幻藥和腦葉切除實驗的故事,與參議員赫利接觸,等待合適的時機穿越海港,就像等待穿越英吉利海峽登陸諾曼底一樣……所有這一切,都懸於這個小夥子躊躇的片刻。“其實啊,”小夥子說,“我在好幾個很亂的地方乾過。好幾家監獄,一家大型的,還有同樣也是關押精神病犯人的醫院……”他看著門,睜大眼睛仿佛在打哈欠,隻是嘴巴未張開。“是的,我見識過不少地方,可是這兒?”他直直地盯著兩人許久,“他們這裡製定了一套獨有的遊戲規則。”他凝望著泰迪,泰迪想從小夥子的眼睛裡尋找答案,但他的眼神渙散迷離,如厭戰的士兵一般,呆滯,亙古不變。“就幾分鐘?”小夥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好吧。現在亂作一團,不會有人發現。你們轉幾分鐘,然後走人,可以嗎?”“沒問題。”恰克說。“還有,嘿,”那小子伸手開門時朝他們淺淺一笑,“在這幾分鐘裡可彆把性命給丟了,好嗎?我將不勝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