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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是泰迪做過的最糟糕的夢。夢開始的時候,他正穿過赫爾鎮的街道,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街道。他路過舊校舍、賣口香糖和奶油蘇打水的雜貨鋪、迪科爾森家、帕卡斯基家、默裡家、伯伊德家、維農家和康斯坦丁家。但沒有一個人在,哪裡都不見人影。整個鎮子空無一人,一片死寂。他甚至聽不到海濤聲,可是在赫爾鎮總能聽到海。太可怕了——這是他的故鄉,但所有人都已消失不見。他在沿海洋大道而建的海牆上坐下,目光搜尋著空曠的海灘。他一直坐著等待,但沒有人來。他這才意識到他們都死了,死了很久。他是一個鬼魂,回到幾個世紀前他的那個鬼鎮上。鎮子早已不複存在,他也同樣不在了。根本就沒有這個地方。接下來他發覺自己置身於一間大理石大廳,廳內擠滿了人,還有病床和紅色的輸液袋,他立即感覺舒服了一些。不論這是哪裡,至少他不是形單影隻。有三個孩子——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從他身前穿過。三人都穿著醫院的長罩衫,女孩看上去有些害怕。她拉著她兄弟的手說:“她在這兒,她會找到我們的。”安德魯·利蒂斯靠過來給泰迪點煙。“嘿,你不會介意,對吧,哥們兒?”利蒂斯麵目猙獰、體貌怪異:身軀像條扭曲的粗繩,細長腦袋下凸起一個尖下巴,足有正常人的兩倍長,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長滿疥瘡的粉紅腦殼上結出幾叢金色頭發。但泰迪仍然很高興見到他。他是屋子裡自己唯一認識的人。“給我一瓶,”利蒂斯說道,“如果待會兒你也想灌幾口的話。”他朝泰迪使了個眼色,拍拍他的背,搖身一變成了恰克,而這一變化看似沒有不妥之處。“我們得走了,”恰克說道,“時間不等人,我的朋友。”泰迪說道:“我的鎮子空了,一個人都沒有。”他突然撒腿跑起來,因為她在那兒,雷切爾·索蘭多,手裡攥著砍刀一邊尖叫一邊跑過大廳。還沒等泰迪追上她,她已經抓住了三個孩子,手中的砍刀上下揮動。泰迪怔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被什麼奇怪的力量附了身,同時心裡再清楚不過,此刻他已無能為力,三個孩子沒救了。雷切爾抬眼看著他,臉上和脖頸上沾了星星點點的鮮血,開口說:“來幫幫我。”泰迪說道:“什麼?我會惹上麻煩。”她說:“你來幫我一把,我就會成為多洛蕾絲。我就會做你的妻子。她會回到你的身邊。”於是,他說:“好,一言為定。”他幫助了她。他們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三個孩子都抬了起來,穿過後門來到湖邊。他們沒有把屍體拋入湖裡,而是十分小心地平放在湖麵上,任由它們沉入湖中。其中一個男孩浮上來,一隻手探出水麵拍打著,雷切爾說:“沒關係,他不會遊泳。”他們站在湖岸上,看著男孩沉入湖底。她抱住泰迪的腰說道:“你會是我的吉姆,我會是你的多洛蕾絲。我們一起再生寶寶。”這看上去是個再合理不過的解決辦法,泰迪納悶自己原來怎麼沒想到。他跟她回到阿舍克裡夫醫院,正巧遇上恰克,三人走過一條一英裡長的走廊。泰迪告訴恰克:“她正帶我去見多洛蕾絲。我回家去了,哥們兒。”“那太好了!”恰克說,“我真高興,我永遠也不用離開這座島了。”“不離開了?”“不,但沒關係,頭兒。真的沒關係。我屬於這裡。這裡是我的家。”泰迪說道:“我的家是雷切爾。”“多洛蕾絲,你是說。”“是的,是的。我剛剛說了什麼?”“你說了雷切爾。”“哦。不好意思。你真的覺得你屬於這裡?”恰克點點頭,“我從未離開過,我也永遠不會離開。我是說,看看我的手,頭兒。”泰迪看著他的雙手。它們看上去十分正常,他這樣告訴恰克。恰克搖搖頭,“他們不適合我。手指有時候會變成老鼠。”“既然這樣,那麼我很高興你回家了。”“謝謝,頭兒。”他拍了拍泰迪的背,須臾間又變成了考利。這時雷切爾已經走到他們前麵很遠的地方了,泰迪開始加快腳步。考利說:“你不能愛一個殺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我能,”泰迪說道,走得更快了,“你怎麼就是不明白?”“什麼?”考利的雙腳並未移動,但他仍舊跟得上泰迪的步伐,像是在滑行。“我不明白什麼?”“我不能獨自一人。我沒法麵對。在這個該死的世界裡我沒辦法麵對。我需要她。她是我的多洛蕾絲。”“她是雷切爾。”“我知道。但我們談妥了。她願意做我的多洛蕾絲,我做她的吉姆。這是個不錯的交易。”“唉。”考利一聲歎息。三個孩子沿著走廊朝他們跑回來。孩子們渾身濕透,不顧一切地大聲呼喊著。“什麼樣的母親會做那種事?”考利問。泰迪看著孩子們奔跑,不一會兒就超過了他和考利。接著,周圍的空氣似乎產生了某種變化,他們雖然做著跑步的姿勢卻並未前行。“殺掉自己的孩子?”考利說道。“她不是故意的,”泰迪說道,“她隻是太害怕了。”“像我一樣?”考利說道,但他不再是考利的模樣,他已經變成了彼得·格林。“她因為害怕才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這樣就合情合理了嗎?”“不。我的意思是,是的。我對你沒什麼好感,彼得。”“你能拿我怎麼樣?”泰迪把他的左輪手槍頂在彼得的太陽穴上。“你知道我曾經處決過多少人嗎?”泰迪說著,發現淚水流下彼得的臉頰。“請彆開槍,”彼得說道,“求你了。”泰迪扣動扳機,看著子彈從彼得腦袋的另一邊鑽出。三個孩子目睹了整個過程,他們近乎瘋狂地尖叫著。彼得·格林罵道:“該死的!”然後他靠著牆,用手捂住槍傷。“居然當著孩子的麵開槍?”接著他們聽到一聲尖叫從前方的黑暗中傳來,是她的尖叫。她來了,她就在前麵的黑暗中,她正朝他們全速衝過來。小女孩說道:“救救我們。”“我不是你們的爸爸,這裡不是我的地方。”“我會叫你爸爸的。”“好吧。”泰迪歎息一聲,抓起她的手。他們在俯瞰禁閉島海岸的懸崖上前行,接著信步走進墓地。泰迪找到一塊麵包和一些花生醬,還有果凍,在墓室裡給他們做三明治。小女孩十分開心,坐在他腿上,吃著三明治。泰迪把她帶到了墓地,把她父親和母親的墓碑指給她看,還有他的:“為什麼你是個糟糕的水手?”女孩問。“我討厭水。”“我也討厭水。那我們就是朋友了。”“我想是的。”“你已經死了。你有一個叫什麼來著的東西。”“一個墓碑。”“是的。”“我也已經死了。”“我知道,我感到很遺憾。”“你沒有阻止她。”“我能做什麼呢?我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已經,你明白的……”“哦,我的天。”“怎麼了?”“她又追上來了。”這時,雷切爾已經走進墓地,來到泰迪在暴風雨中撞倒的墓碑旁,顯得從容不迫。她看上去美極了,淋濕的頭發滴著雨水,手中的砍刀已換成一把長柄斧頭拖在身旁。她開口道:“泰迪,來吧。他們是我的。”“我知道。但我不能把他們交給你。”“這次不會跟以前一樣了。”“怎麼不一樣?”“我現在沒事了,我知道我的責任,我已經清醒了。”泰迪流下了淚水。“我是多麼愛你啊。”“我也愛你,寶貝。真的。”她走過來,吻了他,真的吻了他。她雙手捧著他的臉,拚命地吻,愈來愈投入。兩人的舌頭交纏在一起,雷切爾發出輕輕的呻吟聲,他是如此愛她。“現在把女孩交給我。”她說道。他把女孩交給她。她一隻手抓住女孩,另一隻手拾起斧頭,說道:“我很快就回來。好嗎?”“好。”泰迪說道。他朝女孩揮動手臂,但心裡清楚她並不能理解。可這都是為她好,他很清楚。當你成年以後,就必須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一些孩子們無法理解的決定。可你得為他們去做這樣的決定。泰迪還在揮手,儘管女孩不會回應他,因為她的媽媽正在把她帶去陵墓。女孩瞪著泰迪,眼神中流露出絕望,屈從於這個世界,屈從於隻能做犧牲品的命運,嘴邊還沾著花生醬和果凍。“哦,我的天!”泰迪坐起身,臉上淌滿淚水。他覺得自己是被驚醒的,大腦猛然清醒過來,僅僅為了從那噩夢中脫身。他能感到那個夢仍然在自己的腦子裡敞開大門等著他。隻要閉上眼,腦袋挨到枕頭,他就會一頭栽回那個夢中。“你感覺怎麼樣了,執法官?”他眨了幾下眼,努力看清黑暗中是誰在說話。“誰在那兒?”考利點亮一盞小燈,就在屋角他的椅子旁。“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嚇到你。”泰迪坐起身,“我在這裡有多久了?”考利朝他抱歉地笑笑,“這些藥片比我估計的厲害了些,你已經睡了四個小時了。”“該死!”泰迪用手掌底部揉了揉眼。“你一直在做噩夢,執法官。非常厲害的噩夢。”“我現在待在一座小島上的精神病院裡,外麵還刮著颶風。”泰迪說道。“深有感觸,”考利說道,“我剛來這島上時,過了一個月才睡上一個安穩覺。誰是多洛蕾絲?”泰迪問:“什麼?”接著他把雙腿甩到床邊。“你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我嘴巴很乾。”考利點點頭,在椅子上轉身從身旁的桌子上端起一杯水,遞給泰迪。“這恐怕是藥的副作用。接著。”泰迪接過水,喝得一乾二淨。“腦袋感覺怎樣了?”泰迪記起是如何到這屋裡的,又花了點時間整理思緒後,感覺視覺清晰,腦子裡的圖釘也不見了,雖然胃還是有點犯惡心,但不算太糟。右邊腦袋有些輕微疼痛,不過就像三天前的刮傷,已無大礙。“我沒事了,”他說道,“還真不是一般的藥片。”“這就是我們要的效果。到底誰是多洛蕾絲?”“我老婆,”泰迪說道,“她已經死了。沒錯,大夫,我還沒完全接受這一事實。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吧?”“這非常正常,執法官。我很遺憾。她是突然死去的嗎?”泰迪看著他,笑了起來。“怎麼了?”“我真的沒這份心情接受精神分析,大夫。”考利交叉著腳踝,點了根煙。“我不是在和你的腦袋過不去,執法官。信不信由你。但今天晚上雷切爾的房間裡發生了點事情,不隻是雷切爾一個人。如果我不想找出你身上帶著的惡魔,那麼作為醫生我就有負職責。”“那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泰迪說道,“我隻是在扮演她希望我扮演的角色而已。”考利淺笑一聲,“你心裡再清楚不過,執法官。彆不承認了。如果房間裡就你們兩個,你可彆告訴我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你們仍舊衣衫整齊?”泰迪說道:“我是一名執法的警官,大夫。不管你認為自己在那兒看見了什麼,都沒有那回事。”考利舉起一隻手,“好吧,就按你說的。”“就按我說的。”泰迪說道。考利靠在椅背上,吸了一口煙,打量著泰迪,接著又吸了幾口。泰迪能聽到外麵暴雨的聲音,能感到它壓在牆上,感到它在房頂找尋縫隙伺機鑽入。考利默不作聲,保持警覺,最後泰迪打破了沉默:“她死於一場火災。我想念她就如同你……如果我在水下,我就不會那麼想念氧氣。”他朝考利抬起眉毛,“滿意了嗎?”考利靠了過來,遞給泰迪一根煙並替他點上。“有一次我在法國,愛上了一個女人,”他說道,“彆告訴我太太,好嗎?”“當然。”“我對她的愛就如同你愛……呃,沒什麼,”他說著,聲音中透出一絲驚訝,“你沒法把這樣的愛和任何事相比,對不對?”泰迪搖搖頭。“它就是它,一份獨一無二的禮物。”考利的目光跟隨香煙的煙霧出了房間,飄到海上。“你在法國乾什麼?”他笑了笑,俏皮地朝泰迪搖了搖手指。“啊。”“總之,這個女人在一個晚上趕來見我。她趕時間,我猜。巴黎當時下著雨。她被絆倒了。就這樣。”“她怎麼了?”“被絆倒了。”“然後呢?”泰迪盯住他看。“然後就沒什麼了。她被絆倒了,朝前摔了下去,撞破了腦袋,死了。你能相信嗎?當時在打仗。你猜不到所有這些死法中她居然是這樣死的,絆了一跤而已。”泰迪能讀出他臉上的悲痛,即便過了這些年,仍然無法相信命運和自己開了這麼一個玩笑。“有時候,”考利輕輕說道,“我能夠做到一連三個小時不去想她。有時候我幾個星期都記不起她身上的味道,當她知道我們能有一個晚上獨處時的表情,還有她的頭發——她在讀書時撫弄它的樣子。有時候……”考利掐滅香煙。“不管她的靈魂去了哪裡——假設有一個傳送口在她身軀下麵,在她死去的時候被打開,而她就是去了那個地方。如果我知道那個入口會開啟,我明天就回去巴黎,然後跟著她爬進去。”泰迪說道:“她叫什麼名字?”“瑪麗。”考利說道,似乎一說出這個名字,就讓他失去了什麼。泰迪吸了口煙,吐出煙霧。“多洛蕾絲,”他說道,“她睡覺的時候經常翻身,她的手臂,十次有七次,不是我開玩笑,會甩到我臉上,蓋住我的嘴巴和鼻子。隻聽啪的一聲,就砸在了那裡。我會把它拿開,你知道嗎?有時候會很不耐煩地撥開。我正在睡好覺,可砰的一聲我就醒了。多謝,親愛的。可有時候我不會去碰它,就讓它在那兒。親它,聞它,隨便怎麼做。把她的氣味吸進來。如果那手能放在我臉上,大夫,讓我賣掉整個世界我都願意。”牆壁發出轟鳴,狂風搖撼著黑夜。考利看著泰迪,像看一個在繁忙街角玩耍的孩子。“我很擅長我的工作,執法官。我承認自己是自大狂。我的智商很高,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能讀懂人的想法。比任何人都強。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可是你考慮過嗎,你可能有自殺傾向?”“這個嘛,”泰迪說道,“我很高興你沒打算要冒犯我。”“可你想過嗎?”“是的,”泰迪說道,“所以我戒酒了,大夫。”“因為你知道——”“如果我還在酗酒,我早就用槍自行了斷了。”考利點點頭,“至少你不再自欺欺人了。”“是啊,”泰迪說道,“至少我甩掉了那個毛病。”“等你離開這裡的時候,”考利說道,“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人。他們是很不錯的醫生,可以幫助你。”泰迪說道:“聯邦執法官們不會去醫生那裡看自己的腦袋。不好意思。如果這消息漏了風聲,我就得領養老金走人了。”“好吧,好吧。我明白。可是,執法官……”泰迪抬頭看著他。“如果你繼續一條路走到黑,那就不是會不會的問題了,而是什麼時候。”“你不能預料這件事。”“能。沒錯,我能。我專門研究悲傷引起的創痛和幸存者的負罪感。我受過其中的苦,所以就研究它。我看見你幾個小時前望著雷切爾·索蘭多的眼睛,那副模樣說明你想要自殺。你的頭兒,就是外勤分局的主管探員,說你是他手下獲得榮譽獎勵最多的警探。說你從戰場上滿載獎章而歸,都夠裝滿一個箱子了。是真的嗎?”泰迪聳了聳肩。“說你去過阿登地區,是達豪集中營解放力量的一分子。”泰迪再次聳肩。“接著你的妻子就死了嗎?執法官,你覺得一個人在被暴力擊垮之前,能夠承受多少暴力?”泰迪說道:“不知道,大夫,我自己也在琢磨呢。”考利彎下身子靠近泰迪,拍了拍他的膝蓋。“走之前記下我告訴你的名字,好嗎?執法官,我希望五年以後的今天我還坐在這裡,知道你還活在這個世上。”泰迪低頭看了看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隨即抬頭望著考利。“我也這麼希望。”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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