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把這裡叫‘巨室’,”考利一邊說,一邊帶領他們穿過鋪著木地板的門廳,來到兩扇橡木門前,黃銅門把手足有菠蘿那麼大。“我沒開玩笑。我太太在閣樓裡發現了一些沒有寄出去的信件,是原主人斯拜威上校寫的。信中他喋喋不休地談到正在修建的這間‘巨室’。”考利向後猛拉其中一隻菠蘿把手,將房門打開。恰克低低吹了一聲口哨。泰迪和多洛蕾絲曾經在梧桐樹大街上有一套公寓,空間之大令朋友們羨慕不已,屋子中間的走廊有橄欖球場那麼長,可眼前的這個房間容得下兩套那樣的公寓。地麵是大理石的,到處鋪著深色的東方地毯。壁爐高過大多數男人的頭頂。單是那些窗簾——每扇窗子前懸掛著三碼長的深紫色天鵝絨窗簾,房間裡共有九扇窗——就得花掉泰迪一年以上的薪水,說不定要兩年。一張台球桌占據屋內一隅,上方的牆上掛著幾幅油畫,一幅是身著南北戰爭時期北方聯軍藍色軍裝的男子,一幅是穿著鑲邊白裙的女子,第三幅是這名男子和女子在一起,腳下還有一隻狗,身後正是房間裡的巨大壁爐。“畫中的是上校嗎?”泰迪問。考利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點了點頭。“那些畫完成後不久,他就被解職了。我們在地下室裡找到了它們,連同一張台球桌、一些地毯和大部分擺在這裡的椅子。你真該去看看地下室,執法官先生,那兒大得能裝下波羅球場(紐約巨人棒球隊的主場。)。”泰迪聞到了煙草的味道,是煙鬥中的那種。他和恰克同時轉身,發現屋裡還有個人。他背朝他們,坐在一張正對著壁爐的高背安樂椅中,蹺著二郎腿的膝蓋上擱著一本打開的書。考利帶他們朝壁爐走去,示意大家在一圈麵向爐膛的椅子上就座,自己則走到酒櫃旁。“想喝點什麼,先生們?”恰克說道:“黑麥威士忌,要是有的話。”“我想我能搞到一些。丹尼爾斯長官呢?”“蘇打水加點冰。”陌生人抬起頭看著他,“您不喜歡來點兒酒精?”泰迪低頭打量此人:小小的紅腦袋櫻桃似的頂在壯實的身軀上,渾身透著精致感。泰迪認為這肯定是因為他每天早上花太多時間在浴室裡往身上塗抹爽身粉和香油。“請問閣下是……”泰迪問道。“我的同事,”考利說道,“傑裡邁亞·奈林大夫。”那人眨眨眼表示認同,但沒有主動伸出手,泰迪和恰克也不動聲色。“我很好奇。”奈林說道,這時泰迪和恰克在斜擺在他左側的兩張椅子上坐下。“那好極了。”泰迪說。“您為什麼不喝酒?乾閣下這行的人,喝上幾杯不是很正常嗎?”泰迪接過考利遞來的飲料,站起身走到壁爐右側的書架前。“再正常不過了,”他說,“那閣下呢?”“您說什麼?”“乾閣下這一行的,”泰迪說,“我總是聽人說,其中的酒鬼多之又多。”“根據我的觀察,並不是這樣。”“那麼,你看得還不夠仔細吧,嗯?”“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你杯子裡是什?難不成是涼茶?”泰迪的目光從書轉向奈林,看見奈林朝杯子瞥了一眼,柔軟的嘴角突然露出一抹微笑。“棒極了,執法官先生。您的抗辯技巧真是出色啊。我猜您對審訊肯定很在行。”泰迪搖搖頭,他發現考利的存書中醫學類的為數並不多,至少在這間屋子裡是這樣。大多數都是,有幾本薄薄的冊子泰迪估計是詩集,還有好幾層架子上是曆史和傳記類圖書。“不對嗎?”奈林說。“我是聯邦執法官。我們負責抓人,僅此而已。大多數時候,談話由彆人負責。”“我把它叫作‘審訊’,您卻稱之為‘談話’。沒錯,執法官先生,您的能言善辯的確令人驚訝。”他用裝著蘇格蘭威士忌的玻璃杯底部敲擊了幾下桌麵,仿佛在鼓掌。“暴力之徒總是令我著迷。”“什麼之徒?”泰迪踱步來到奈林的椅子前,俯視著這矮小的男子,搖響杯中的冰塊。奈林腦袋向後一仰,喝了一口蘇格蘭威士忌,“暴力。”“做出這種推斷真可以見鬼去了,大夫。”此話出自恰克,一臉憤怒表露無遺,泰迪從沒見過他如此憤怒。“我又沒有推斷什麼,沒有啊。”泰迪又晃了晃杯子,一飲而儘,看到奈林左眼附近正在抽搐。“我同意我搭檔的說法。”他說罷坐在椅子上。“不——”奈林拖長音節說,“我剛才講你們是暴力之徒,並不等同於指控你們很暴力。”泰迪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那就請多指教了。”他們身後的考利在留聲機上放了張唱片,唱針沙沙地劃著,隨著零星的劈啪聲和嘶嘶聲,讓泰迪想起剛才那些電話機。這時舒緩的弦樂和鋼琴曲取代了嘶嘶聲,是古典音樂,他再熟悉不過了,具有普魯士精神的古典音樂。泰迪回憶起國外咖啡館裡的音樂,還有他在達豪集中營一個副指揮官辦公室裡聽到的係列唱片,那人伴著旋律,朝嘴裡開了槍。泰迪和四個美國士兵進入辦公室時他還沒死,喉嚨裡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槍掉在地上夠不著,他沒法再補上一槍。輕柔的音樂蜘蛛般爬滿整個屋子。又過了二十分鐘他才斷氣。他們搜索房間時,有人問他是不是感到痛。泰迪從那家夥的膝部拿起一張加框照片,裡麵是他的妻子和兩個小孩。泰迪拿走照片時,那人瞪大眼睛,伸手想奪回來。泰迪向後站,看看照片,又看看他,來來回回反複看,直到他咽氣。自始至終,音樂都在叮咚流淌。“是勃拉姆斯嗎?”恰克問。“馬勒。”考利在奈林邊上就座。“你說請多指教。”奈林說。泰迪手肘撐著膝蓋,雙手一攤。“打從校園時代起,”奈林說,“我敢打賭,你們兩人中不會有人看到打架就躲得遠遠的。這並不是說你們喜歡打架,而是你們根本不會考慮躲避,對不對?”泰迪朝恰克望去,恰克朝他略帶窘迫地微微一笑。恰克說:“在我被撫養長大的過程中,沒有逃跑這檔子事。”“啊,是的——撫養長大。是誰把你帶大的?”“熊。”泰迪說。考利的眼睛發亮,朝泰迪輕輕點頭。然而奈林似乎並不理會這個幽默,他撫了撫褲子的膝蓋部位。“你信上帝嗎?”泰迪大笑起來。奈林身體前傾。“噢,你是認真的嗎?”泰迪問。奈林等候回答。“你見過集中營嗎,大夫?”奈林搖搖頭。“沒見過?”泰迪也向前弓起身子,“你英語說得很好,幾乎無懈可擊。不過,輔音還是發得重了些。”“執法官先生,合法移民有罪嗎?”泰迪微笑著搖了搖頭。“那就回到上帝這個話題吧。”“大夫,哪天你去看過集中營,再回來同我談你對上帝的感受。”奈林緩緩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算是同意,接著目光落在恰克身上。“那你呢?”“我沒親眼見過集中營。”“你信上帝嗎?”恰克聳聳肩。“好長時間以來,我無論如何都不太會想到他。”“自從你父親去世後,對嗎?”這時恰克也身體前傾,愈發清澈的雙眼盯住那個胖墩。“你父親去世了,是吧?丹尼爾斯執法官,你父親也一樣吧?我敢打賭,兩位在十五歲生日之前,都失去了生命中占主導地位的男性人物。”“方塊五?”泰迪說。“什麼意思?”奈林的身子弓得更低了。“這是你接下來要變的戲法嗎?”泰迪說,“你會告訴我,我手上握著什麼牌。或者,不,等等——你會把一名護士一分為二,從考利大夫的頭上抓出一隻兔子?”“我說的這些不是什麼戲法。”“那這個呢?”泰迪說,真想把那顆櫻桃腦袋從那壯實的雙肩上擰下來。“你教一個女人如何穿牆越壁,從一棟滿是雜工和獄卒的大樓上方飄過,然後漂洋過海。”恰克說:“這個戲法不錯。”奈林又緩緩眨了下眼,讓泰迪聯想到被喂飽的貓。“我再說一次,你的抗辯能力還真——”“啊,又來了。”“厲害。但我們眼下的問題是——”“眼下的問題,”泰迪說,“就是這個醫院昨天夜間發生了九次惡劣的安全違規。有個女人不見了,但卻沒人去找——”“我們在找。”“找得很仔細嗎?”奈林向後一靠,偷瞥考利,讓泰迪疑惑究竟誰是這兒的負責人。考利對上泰迪的目光,下顎略微有些發紅。“奈林大夫的職務之一,就是擔任我們監督委員會的主聯絡員。我今天晚上請他來這裡,是為了讓他以這個身份回應你們先前提出的請求。”“哪些請求?”奈林用手護住火柴,再次點燃煙鬥。“我們不會泄露醫務人員的人事檔案。”“希恩。”泰迪說。“任何人都不行。”“你實際上就是在他媽的壞我們的事。”“那個詞我不太懂。”“出門多走走,你就明白了。”“執法官先生,兩位可繼續調查,我們將儘力協助,不過——”“不必了。”“什麼意思?”考利這時也身子前傾,四人都弓著背,伸長脖子。“不必了,”泰迪重複道,“這次調查結束了,我們坐明早第一班渡輪回市區。等我們把報告上交之後,我想會移交給聯邦調查局。但我倆不會再插手。”奈林的煙鬥一直懸在手中。考利喝了一大口酒。馬勒的音樂仍在流淌。屋內某處時鐘滴答作響。屋外,雨勢已很猛烈。考利把空杯子放在椅子旁的小桌上。“隨你的便,執法官。”他們離開考利的住所時,外麵正下著瓢潑大雨。雨水敲打著石板瓦屋頂和磚砌天井,也敲打著等候他們的黑色汽車。泰迪可以看見一片片傾斜的銀色雨幕切斷黑暗。從考利家的門廊走到汽車隻有幾步路,但他們還是被淋成落湯雞。這時麥克弗森從車前繞過,跳到駕駛座上,甩甩頭抖落雨水,濺濕了儀表盤,接著發動了那輛帕克車。“今晚天氣真不錯。”他提高嗓門,聲音蓋過雨刮器的嘩嘩聲和鼓點般的雨聲。泰迪透過後窗回頭望去,看見考利和奈林站在門廊上目送他們,身影已漸漸模糊。“人和獸都不適合出行。”麥克弗森說這話時,一根被刮斷的細樹枝正滑過他們的擋風玻璃。恰克問道:“麥克弗森,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四年。”“以前有過出逃事件嗎?”“才沒有呢。”“那違規呢?比如說,有人失蹤一兩個小時。”麥克弗森搖搖頭,“這也沒有。除非你,呃,他媽的瘋了。否則你能躲去哪裡呢?”“那希恩大夫呢?”泰迪問,“你認識他嗎?”“當然。”“他在這兒待多久了?”“應該比我早一年來。”“那是五年吧?”“差不多。”“他和索蘭多小姐打交道多嗎?”“據我所知並不多。考利大夫才是她精神治療的主治醫師。”“醫院總醫師去當某個病人的主治大夫,這種事情時有發生嗎?”麥克弗森說:“這個……”他們等著他回答,雨刮器繼續發出嘩嘩聲,幽幽的樹影朝他們壓來。“要看情況。”麥克弗森說,這時帕克車正穿過大門,他朝警衛揮揮手。“當然了,考利大夫擔任C區很多病人的主治醫師。還有,沒錯,其他病區一些病人的主治醫師也是他。”“除了索蘭多小姐,還有誰?”麥克弗森把車停在男宿舍門外。“我不下去幫你們開車門了,兩位不介意吧?你們好好睡。我敢肯定,明天早上考利大夫會回答你們的一切問題。”“麥克弗森……”泰迪打開他那邊的車門時說。麥克弗森回頭望著他。“你這方麵不太在行。”泰迪說。“哪方麵?”泰迪朝他冷冷一笑,下車步入雨中。他們和特雷·華盛頓以及另一個叫畢比·盧斯的雜工同住一間房。房間很大,有兩組雙層床,還有一小塊休憩空間。他們進門時,特雷和畢比正在打牌。在雙層床的上鋪,已有人替他們備好一疊白毛巾。泰迪和恰克用毛巾擦乾頭發,然後各自拉了把椅子加入牌局。特雷和畢比打牌以一分錢為賭注,如果有人硬幣用完了,也可以接受香煙作為替代。在七張牌一局中,泰迪唬住他們三人,以一把梅花同花順贏走了五塊錢和十八根香煙。他把煙放入口袋,以後就打得很保守。結果表明,恰克才是真正的高手。他保持一貫的愉快表情,令人難以猜透,麵前的硬幣和香煙堆成了山,最後還加上幾張紙幣。他朝小山底部瞟了一眼,似乎很驚訝麵前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堆。特雷問道:“執法官,你是不是有透視眼啊?”“我想是運氣好吧。”“放屁,去他媽的運氣!他是施了什麼巫術。”恰克說:“或許某些王八蛋不應該拽耳垂。”“啊?”“華盛頓先生,每次差一張牌就湊成一副俘虜的時候,你都會拽耳垂。”他又指向畢比,“還有你這王八蛋……”其餘三人都放聲大笑。“他……他——不,讓我想想,他……他每次打算唬人時,眼睛就像鬆鼠那樣滴溜溜地轉,開始看每個人的籌碼。不過,要是拿到一手好牌呢?他就鎮定自若,自顧自出牌。”特雷開始肆意狂笑,他拍著桌子問:“那丹尼爾斯執法官呢?他是怎麼露出馬腳的?”恰克咧嘴一笑:“要我出賣搭檔?不,不,不。”“噢……”畢比指著桌子對麵的他們倆。“我做不到。”“我明白,我明白,”特雷說,“白人總是乾這種事。”恰克臉色一沉,兩眼瞪著特雷,房間裡的空氣似乎被抽空了。特雷的喉結上下滑動,舉起一隻手試圖道歉。這時恰克說:“一點兒沒錯,不然還能是什麼原因?”然後他臉上的笑容如盛開的花朵般綻放。“王……八蛋!”特雷抬手扇在恰克的手指上。“王八蛋!”畢比說。“王八蛋。”恰克說,然後他們三人像小姑娘似的發出咯咯的笑聲。泰迪想過要嘗試作為一名白人去講街頭臟話,但他認定自己無法做到。可是恰克呢?不知為何他能夠做到。“究竟是什麼讓我露出馬腳?”躺在黑暗中時,泰迪問恰克。房間那邊,特雷和畢比鼾聲雷動,似乎要一決高下。外麵的雨這半個小時下得小了,仿佛正在喘息,等候援軍到來。“玩牌的時候?”睡在下鋪的恰克說,“彆提這事了吧。”“不,我想知道。”“你到現在還以為自己挺厲害,對不對?承認吧。”“我不認為自己很差。”“你是不差啊。”“你讓我輸得很慘。”“我隻不過贏了幾塊錢。”“你爸是個賭徒,對不對?”“我爸是個渾蛋。”“哦,對不起。”“不是你的錯。那你的呢?”“我老爸?”“不,你叔叔——還用問,當然是說你爸。”泰迪試圖在黑暗中勾勒他的模樣,卻隻能看見他那雙手,上頭布滿疤痕。“他是個陌生人。”泰迪說,“對每個人都是,甚至對我母親。見鬼,我懷疑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就是他的船,他失去那條船後,便開始隨波逐流。”恰克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兒,泰迪估計他睡著了。他突然可以看見父親了,整個人都可以看見,沒活可乾的日子裡坐在那張椅子上,被牆壁、天花板、房間吞噬。“嘿,頭兒。”“你還醒著?”“我們真的就此罷手了?”“是啊,你覺得驚訝?”“我不是在怪你,隻是,我不知道……”“怎麼了?”“我從沒有半途而廢過。”泰迪靜靜地躺了片刻,最後說道:“我們連一句真話都沒聽到。我們無法穿越,也沒有什麼可以退守,根本無法讓這些人說實話。”“我知道,我知道。”恰克說,“我同意你的邏輯。”“可是……”“可是,我從來都不會半途而廢。”“雷切爾·索蘭多絕不會是在無人相助的情況下赤腳溜出上了鎖的房間。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整個醫院都在幫她。根據我的經驗,如果你有些話不得不說,而整個團體的人都不願意聽,那你不可能取得突破。在我們隻有兩個人的情況下絕不可能。最好的設想是:我的威脅奏效,考利現在正端坐在他的宿舍裡,重新考慮他的整個態度。或許明天早上……”“那你是在唬人嘍?”“這話我可沒說。”“老大,我剛跟你打過牌哎。”他們默默地躺著,泰迪聆聽了一會兒海濤。“你會撅起嘴唇。”恰克說,聲音開始因為犯困而變得含糊。“什麼?”“你拿到好牌的時候,隻有一秒鐘的工夫,但你總會撅起來。”“哦。”“晚安,頭兒。”“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