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狄文的星期天——他停職一周後複工的第一天——是由鬨鐘鈴聲揭開序幕的。鈴聲惡狠狠地把他從沉沉的夢境中揪出來,像是胎兒被人從子宮裡推擠出來,在朦朧中隨即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不太記得自己究竟夢到了什麼,隻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畫麵;他還隱約記得這場夢本來就沒有什麼邏輯劇情可言,但那種鮮明的感覺卻像把剃刀似的抵在他後腦勺上,搞得他整個早上都心神不寧。他的妻子蘿倫曾出現在夢裡,他甚至能聞到她皮膚的味道。夢裡的她穿著一件打濕了的白色泳裝,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長發,比現實中的還長,顏色還深,像潮濕的海沙;她一身皮膚讓陽光曬得銅中帶金,腳踝和腳背上還沾了點兒沙子。她渾身散發著陽光和海洋的味道,坐在西恩腿上,輕吻他的鼻尖,用纖長的手指搔弄他的喉頭頸項。他倆坐在一幢海濱小屋的前廊上,西恩聽得到海浪聲卻看不到海洋;原來該是海洋的地方隻有一個寬如足球場的巨型空白電視屏幕。西恩記得自己曾轉頭望向屏幕中央——他隻看到自己,不見蘿倫的蹤影;隻有他坐在那裡,擁抱著一團空氣。但他掌心傳來溫暖的感覺。貨真價實的溫暖。接下來,他隻記得自己站在小屋頂上,懷裡的蘿倫換成了冰冷的金屬風向標。他緊握著它,而他腳下的房屋卻裂開了一個大洞,底部停著一艘擱淺的帆船。然後他突然又全身赤裸躺在床上,懷裡還躺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夢裡的他意識到蘿倫就在隔壁房裡,從屏幕上觀看他與女人的一舉一動;一隻海鷗衝撞著窗子,冰塊似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床上,而西恩——穿著整齊的西恩——則站在床邊,凝望著眼前的一切。海鷗痛苦地喘息,說道:“我脖子好疼!”然後西恩便醒了;他甚至來不及告訴它:“那是因為你的脖子折斷了。”他醒了,夢的滋味卻仍在他頭蓋骨底下盤桓,像棉絮,像絨毛,牢牢地黏在他眼皮底下與舌頭上。鬨鐘鈴聲大作,他卻遲遲不肯睜開眼睛,一心希望這鈴聲隻是另一場夢,希望自己不曾醒來,希望這鈴聲隻是他的幻覺。終於,他還是睜開了眼睛,陌生女人胴體的堅實觸感和蘿倫皮膚的海的味道卻依然彌漫在他的腦細胞間;然後他明白了,這不是一場夢,不是一場電影,甚至不是一首悲歌。是這些被單,是這間臥室,是這張床。是被遺留在窗台上的空啤酒罐,是直射他雙眼的陽光,是床頭櫃上那個響個不停的鬨鐘。是那個水滴個不停而他卻總是忘了修理的水龍頭。是他的生活,是這一切。他關掉鬨鐘,卻還不肯下床。他甚至不願移動他的頭,因為他不想知道自己是否得為昨晚灌下的那些酒精付出代價。宿醉會讓他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有如兩天那麼長,而受到停職處分後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本來就夠難挨了——那堆不得不吃的屎,那些針對他的不好笑卻又不得不笑的玩笑。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聆聽街上傳來的喧嘩聲,聆聽隔壁那台電視從半夜開到清晨的嗶嗶聲,聆聽天花板吊扇、微波爐、煙霧測試器,還有冰箱傳來的嗡嗡聲。使用中的電腦嚶嚶作響。手機、掌上電子記事本。從廚房到客廳,從外頭的大街到總局辦公室,從範尼爾丘的廉價公寓到東白金漢的平頂區,每時每刻都有東西在嗶嗶嗶嗡嗡嗡響個不停。這年頭所有東西都會叫都會響。所有東西都求迅速靈活求動求變。所有人都加快腳步跟著時代脈搏變化前進。這他媽的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他就想知道這個。這世界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加快腳步往前衝,獨留他在後頭遙望著眾人漸行漸遠的背影?這到底他媽的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他閉上眼睛。蘿倫離開的時候。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布蘭登·哈裡斯瞪著電話,仿佛想用意誌力命令它響起。他瞄了一眼手表。遲了兩個小時了。這其實也不算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凱蒂向來不守時,他其實也早習慣了,但為什麼連今天也不能例外?布蘭登都快等不下去了。不在店裡,那她到底在哪裡呢?說好的計劃,是凱蒂早上還是去木屋超市上班,從那裡打通電話給他,然後去參加她異母妹妹的初領聖體儀式,之後才來和他碰頭。但她沒去上班,也沒打電話。他不能打電話給她。打從他倆正式交往以來,這大概是最讓他掃興的一點了。凱蒂通常會在三個地方出沒——剛開始交往時她還常往巴比·奧唐諾的住處跑,或者是在她和她父親、繼母還有兩個異母妹妹共住的那間位於白金漢大道上的公寓裡,再不然就是在樓上她那群腦袋嚴重異於常人的舅舅家裡。她那群惡名昭彰的舅舅裡頭就屬尼克和威爾最瘋,沒人管得了壓得住;還有就是她父親吉米·馬可斯。他和凱蒂怎麼也猜不出來到底是什麼原因,但吉米就是對他恨之入骨。凱蒂稍微懂事以後他就一直把話說得很清楚:“離哈裡斯一家遠一點兒;你要是敢帶其中任何一個回家,我就和你斷絕父女關係!”據凱蒂的說法,她父親通常是個講理的人;但有一晚,她曾倚在布蘭登胸前,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喃喃控訴道:“他一說到你就發狂,像個瘋子似的。我記得有一次,他喝醉了回家,醉得都口齒不清了,卻還一直在那邊跟我念,說我媽的事,說她有多愛我什麼的;然後他就說了:‘該死的哈裡斯那一家子,全是些人渣。’”人渣!這兩個字像一口濃痰似的哽在布蘭登喉嚨口。“‘你離他們愈遠愈好,聽到了沒有,凱蒂,我就要求你這一件事。求求你。’”“所以呢?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布蘭登問道,“你怎麼會跟我在一起呢?”她翻過身子,枕著布蘭登的手臂,對他慘然一笑。“你真的不知道?”這是實話。布蘭登確實不知道。凱蒂是一切。是至高無上的女神。而布蘭登卻隻是,嗯,布蘭登。“我真的不知道。”“因為你很善良。”“我是嗎?”她點點頭。“我看過你對待雷伊和你媽媽的樣子,甚至街上隨便什麼人都一樣,你對他們都那麼好,布蘭登。”“很多人都對人很好。”她搖搖頭。“對人好和善良是兩回事。”聽凱蒂這麼一說,布蘭登也不得不承認,他確實還沒遇到過不喜歡他的人——不是人緣超好超受歡迎那種喜歡,而是“布蘭登那小子還算不錯”那種喜歡。他不曾樹敵,小學畢業後就沒再打過架,甚至沒聽過人家跟他說過一句重話。也許這真是因為他很善良;也許,正如凱蒂所說,這並不常見。或者,這也許隻是因為他天生就不是那種會把人惹毛的人。除了凱蒂的父親。那是一個謎,但那種情緒卻貨真價實,不容否認:恨。半小時前,布蘭登剛剛在木屋超市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股濃濃的仇恨——那股從吉米·馬可斯身上散發出來的,壓抑而沉默的仇恨,像是某種具有強烈感染力的病毒。他幾乎無力招架,連一句話都沒法好好說出口。回家的路上他甚至不敢直視雷伊的眼睛;那仇恨叫他不覺自慚形穢起來,仿佛他頭上爬滿虱子,牙齒上全是齒垢似的。雖然,就他的理解,這仇恨來得毫無理由——布蘭登從來也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凱蒂父親的事,事實上,他根本不算真的認識他——但這層理解並不會降低那股恨意的殺傷力。布蘭登明白,如果他身上著了火,吉米·馬可斯恐怕連撒泡尿幫他滅火都不肯。布蘭登不能打電話給凱蒂;他擔心對方有來電顯示,會動手查詢來電者身份。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幾乎就要按下撥號鍵了,但他隻要一想到接電話的人可能是馬可斯先生或巴比·奧唐諾或哪個神經兮兮的薩維奇兄弟,話筒就會從他汗濕了的手中滑落回座機上。布蘭登不知道到底誰比較可怕。馬可斯先生乍看之下並沒有任何出奇之處,不過是布蘭登從小光顧的雜貨店的老板,但他身上卻散發著某種東西——不隻是對布蘭登的痛恨——某種叫人坐立難安的東西,某種足以做出某些事情的能力;雖然布蘭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東西就是在那裡,叫人一遇上他就不由得降低音量,東閃西躲就是不敢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巴比·奧唐諾則是種沒人知道他到底靠什麼維生的人,但你要是在街上遠遠地看見他走過來了,也會不由得想要過街閃躲。至於那群薩維奇兄弟,平日行徑之乖戾火暴,直叫人以為他們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人。薩維奇兄弟是平頂區有史以來最瘋狂、最暴戾、最莽撞的一群神經病,一個個不但脾氣暴躁,而且一觸即發;要是把能惹毛他們的事情一一記錄下來編成書,少說也有《舊約》的厚度。他們又蠢又變態的父親和體弱多病、早早便過世了的母親,生小孩像是某種專門製造不定時炸彈的生產線一般,每隔十一個月便蹦出一個成品。這群兄弟從小就擠在一個大約隻有日本製造的收音機大小的房間裡一起長大;那房間不但小,而且陰暗,陽光叫當年橫跨平頂區的高架鐵路遮去了大半(鐵路在布蘭登小時候被拆掉了)。小公寓的地板向東嚴重傾斜,一天二十四小時中,總有二十一小時有火車不斷轟隆隆地駛過,震得原本就破爛不堪的三層木造公寓樓愈發搖搖欲墜;這群兄弟十天中總有八九天一早就被硬生生震醒,一個個被震落在地板上疊成人肉小山,像一群窮凶極惡的港口老鼠似的以拳頭代替晨間咖啡,互毆醒腦兼清掉一肚子隔夜臭屎。早幾年,外人根本分不出來這群兄弟誰是誰——無從分辨也無意分辨;薩維奇兄弟反正就是薩維奇兄弟,同一窩裡孵出來的壞蛋,同一棵樹上發出來的爛芽,像塔斯馬尼亞獾似的總是集體行動,挾帶滾滾煙塵由街道這頭晃到那頭。你要是不幸在街上看到這團煙塵朝你滾來,你總要往旁邊退一步,暗自祈禱他們快快找上彆人,或是乾脆像陣瘋狂而盲目的旋風似的呼嘯而過,壓根兒不曾注意到你的存在。事實上,雖然布蘭登打從出了娘胎就一直待在平頂區,但直到和凱蒂暗中交往以後,他才終於搞清楚他們總共有幾個人:身為老大的尼克被判了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在沃爾波監獄待了六年後才終於假釋出獄;威爾是老二,根據凱蒂的說法,個性最好,最寵愛她們幾個外甥女;再就是查克、卡文、艾爾(外人常常把他和威爾搞混了)、吉拉德(也是剛剛才從沃爾波被放出來),最後才是斯科特。斯科特是他們母親生前最為寵愛的幺兒;他不但是唯一去上了大學(而且還畢業了)的薩維奇兄弟,也是唯一沒有和其他兄弟一起住在這幢三層公寓裡的一個——原來住在一樓和三樓的房客被嚇得連夜遷往他州後,薩維奇兄弟便成功地霸占了這整幢樓房。“我知道他們在外頭的名聲,”凱蒂這麼告訴布蘭登,“但他們私底下其實都是好人。嗯,除了斯科特。他實在有些難搞。”斯科特。唯一還算正常的那個。布蘭登又瞄了一眼手表,然後望了望床頭的鬨鐘。他看著毫無動靜的電話。他看著他的床。那不過是前幾夜的事——他撐著愈發沉重的眼皮,癡癡地盯著凱蒂的頸後,數著覆蓋在上頭的那層細細淡淡的金發;他一隻手臂橫放在她腰間,掌心正好貼在她暖熱的小腹上,她的發香體香中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汗味,充塞著他的鼻翼,直到他終於沉沉睡去。他的目光再度落在電話機上。響啊,他媽的。快響啊。幾個小孩發現了她的車子。他們打電話通知911,負責講電話的那個男孩氣喘籲籲,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囁囁嚅嚅地吐出一串話:“有一輛車,嗯,裡頭都是血,門還開著,還有,嗯——”911的接線員打斷他的話,問道:“車子現在停在哪裡?”“在平頂區,”男孩說道,“就在州監公園附近。我和我朋友一起看到的。”“有沒有詳細地址?”“雪梨街,”男孩脫口而出,“裡頭都是血,門還開著。”“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他想知道她的名字,”男孩告訴身旁的朋友,“還叫我‘小朋友’呢。”“小朋友?”接線員說道,“我是在問你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媽的嚇死人了,我們要走了,”男孩說道,“你們趕快派人來就對了。”男孩掛上了電話。接線員從電腦屏幕上看到這通電話來自東白金漢平頂區基墨街與諾沙街轉角的一個公共電話亭,離州監公園的雪梨街入口約莫隻有半英裡遠。他將消息轉給警方的勤務中心,由他們派遣一組巡邏警員前往雪梨街查看。不久,其中一名警員便回報勤務中心,要求更多警察以及犯罪現場采證技術人員到場支持,嗯,還有,你們最好也順便通知一下凶殺組之類的單位。隻是一個預感。“你們找到屍體了嗎,三三?完畢。”“嗯,還沒有。”“三三,沒有屍體為什麼要求凶殺組到場呢?完畢。”“就現場的感覺吧,我也說不上來。我有預感,屍體隻是暫時還沒讓我們找到罷了。”西恩將車子停在彎月街,然後沿著放置在彎月街與雪梨街交叉口附近的藍色拒馬往現場走去,正式開始了停職後複工的第一天。藍色拒馬上頭印著波士頓市警局的字樣,因為他們是最先到達現場的單位;但根據西恩一路上從警方頻道截聽來的消息,這案子最後應該會由州警隊凶殺組——他隸屬的單位——接手。據他所知,車子雖然是被棄置在雪梨街,屬於市警局的轄區,但血跡卻一路往州監公園延伸而去,而州監公園是保留地的一部分,因此被歸在州警隊的管轄範圍內。西恩沿著彎月街的公園圍牆往前走,首先注意到的是停放在路邊的采證小組箱型車。走近之後,他才看到州警隊凶殺組的警官懷迪·包爾斯站在一輛駕駛座車門大開的車子旁邊幾英尺處;而上星期剛剛升到凶殺組的索薩和康利則手端咖啡,低頭搜查著公園入口處附近的草叢。兩輛巡邏警車與采證小組的箱型車停放在路邊的碎石道上,采證技術人員一邊忙著在車子內外采集證據,一邊頻頻以厭惡的眼神望向索薩和康利——那兩隻菜鳥大剌剌地踩踏草叢,破壞現場不說,手上的外帶咖啡竟連蓋子也沒蓋上,隨時都可能潑灑出來。“嘿,壞孩子。”懷迪·包爾斯挑著眉毛,一臉意外,“這麼快就收到通知啦?”“沒錯,”西恩說道,“不過就我一個人。暫時還沒有夥伴,亞道夫請假未歸。”懷迪·包爾斯點點頭。“你做錯事一被罰,那個沒用的德國廢物就連聲說要請病假。”他將手臂搭在西恩肩上,“上頭指示過了,小子,你就暫時跟著我吧。就這段觀察期。”所以說,他們的算盤是這麼打的:就讓懷迪看著西恩,直到隊上的頭頭們決定西恩的表現是否已達到他們的黃金標準。“還以為這周末會這麼安安靜靜地過去哩,”懷迪領著西恩看向駕駛門大開的車子,說道,“昨晚整個郡都安靜得像條死貓似的。帕克丘有人被捅,布羅姆利-希斯沒啥事,奧斯敦區有個大學生被哪裡來的醉鬼海扁了一頓;不過全都沒鬨出人命,而且還都歸市警局管,沒咱們的事。媽的,聽說帕克丘那個家夥可神了,鎖骨上方插了一把天殺的牛排刀,竟然還自己走進麻省綜合醫院的急診室,劈頭就問護士自動售貨機在哪裡,他都渴死了,想喝一罐可樂。”“她跟他說了嗎?”西恩問道。懷迪微笑不語。他一直是州警隊凶殺組的金童,多的是理由微笑。他穿著運動褲、兒子的曲棍球衣、藍色塑料夾腳拖鞋,頭上反戴著棒球帽,金色的警徽用尼龍繩串著垂掛在胸前——照這身居家裝扮來看,他八成是正準備要上班時被電話急召到現場的。“球衣很炫呢。”西恩調侃道,懷迪則慵懶地報以他的招牌微笑。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從公園上空朝他們撲來,淒厲的嘎嘎的叫聲牢牢地咬進了西恩的脊椎骨裡。“媽的,半小時前我還躺在沙發上逍遙呢。”“看卡通?”“摔跤。”懷迪指指草叢和公園,“我猜我們會在那裡頭找到她。不過現在還言之過早,傅列爾指示過了,找到屍體前就暫時先當失蹤案辦。”方才的鳥兒又回來了,低低地掠過兩人頭頂上空,粗糲刺耳的尖叫聲直直鑽進西恩的後腦勺,一口一口地拉扯啃啄。“總之歸我們管,是吧?”懷迪點點頭。“除非被害人後來又轉頭逃出公園,在哪條街上被追上才終於送了命。”西恩抬頭匆匆一瞥。那怪鳥的頭奇大無比,兩隻短腳則縮在白底帶淺灰條紋的胸前。他認不出那是什麼鳥;不過話說回來,他從來也不是什麼大自然的愛好者。“那是什麼鳥?”“帶魚狗。”懷迪說道。“放狗屁。”懷迪舉起一隻手。“我發誓。”“小時候看了不少《動物王國》之類的節目吧?”鳥兒再次放聲尖叫,西恩真想一槍封了它的嘴。懷迪言歸正傳:“要不要過來看看車子?”“你剛剛說‘她’?”西恩彎腰穿過封鎖現場的黃色塑料帶,往車子那邊走去。“采證小組的人在車子的置物箱找到了汽車牌照。車主是個叫凱瑟琳(凱瑟琳昵稱為凱蒂。)·馬可斯的女孩。”“他媽的。”西恩脫口而出。“你認識她?”“說不定是以前一個朋友的女兒。”“很熟的朋友嗎?”西恩搖搖頭。“不熟。點頭之交罷了。”“確定?”懷迪言下之意是,要是西恩想退出這個案子就趁早。“確定,”西恩說道,“他媽的確定。”懷迪指指敞開的駕駛座車門,原本彎腰探頭在車內采證的技術人員這時剛好退了出來,反弓著背,十指交纏指向天空,伸著懶腰。“老兄,幫幫忙,隻用眼睛看,手不要碰。這案子決定歸誰了沒?”懷迪答道:“就我。公園是州警隊的轄區。”“但車子是停在市政府的土地上。”懷迪指指公園入口的草叢。“血跡可是出現在州轄區裡。”“我又不知道。”采證人員歎了口氣,說道。“助理檢察官已經在路上了,”懷迪說道,“就由他去傷腦筋吧。在那之前,這案子暫時還是歸州警隊管。”西恩看了眼那堆往公園深處蔓延而去的雜草,心知肚明,如果真有屍體,十之八九是在公園裡。“說說目前的狀況吧。”采證人員打了個哈欠。“我們到的時候駕駛座車門是開著的,鑰匙還插在鎖孔裡,車燈也還亮著。說來還真巧,我們到場大約十秒後電池就掛了。”西恩注意到駕駛座車門音箱上方有一片血漬,滴落在音箱上的血滴已經變黑結痂了。他蹲下身子,目光在車內來回搜尋,終於在方向盤上找到另一處也已變黑的血漬。第三道血跡則比前兩處寬多了也長多了,沾染在駕駛座的人造皮椅套上頭的彈孔周圍,位置約莫是人的肩頸附近。西恩再度轉動身子,順著敞開的車門往車子左側的草叢望去;接著,他身子往後一傾,探頭檢查駕駛座車門外側:車門上有一處嶄新的凹痕。他抬頭看看懷迪,懷迪點點頭。“歹徒應該是站在車外。那女孩——如果開車的是她的話——曾經用車門狠狠撞了那家夥一下。那龜孫子開了一槍,擊中了她,嗯,我也不確定,應該是肩膀或是上臂附近吧?女孩於是負傷逃跑。”他指了指草叢上幾處被人踩倒的地方,“他們穿過草叢,往公園裡頭跑去。草叢附近我們隻發現少許血跡,照這個判斷,她的傷勢應該不重。”西恩說道:“我們派人進公園搜了嗎?”“目前已經有兩組人馬在裡頭。”采證人員發出一陣不屑的鼻息聲。“那兩組人馬比這兩個白癡聰明嗎?”西恩和懷迪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隻看到剛剛不小心把整杯咖啡潑在草叢上的康利站在那裡,他一邊踢弄著杯子,一邊念念有詞咒罵個不停。“嘿,這兩個菜鳥,你就饒了他們吧。”“你們好了沒?我指紋還沒采完哪。”西恩退出車外,讓路給這個女人。“除了汽車牌照,你們還有找到什麼彆的證件嗎?”“有。我們在座椅底下找到一隻皮夾,裡頭有一張凱瑟琳·馬可斯的駕照。後座地上還有一個背包,比利正在檢查裡頭的東西。”西恩順著她下巴挪動的方向移動目光。越過車頂,他看到一個男人跪在車前,他前方的地上躺著一隻深藍色的背包。懷迪問道:“駕照上說她多大了?”“十九歲。”“十九歲,”懷迪對著西恩說道,“你說你認識女孩的父親?媽的,我他媽的都不敢想了。可憐的家夥,就要讓雷劈到了,恐怕還渾然不知呢。”西恩轉過頭去,看著那隻孤鳥一路嘎嘎叫著往州監大溝那頭飛去。一道刺眼的陽光霎時穿破了雲層。西恩感覺那嘎嘎的叫聲刺透他的耳膜,往他腦袋深處竄去——十一歲的吉米·馬可斯的臉龐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那種帶野性的寂寞,就是他們差點兒偷了車那天。西恩終於能體會到那種寂寞了——站在往州監公園延伸而去的這一大片野草前,二十五年的光陰仿佛短暫如電視廣告——他感覺得到那種憤怒、挫折、無望的寂寞靜靜地散布在吉米·馬可斯體內,像蛀空了的朽木裡頭的殘渣。為了擺脫這種感覺,西恩強迫自己想起蘿倫,今早夢裡那個披著一頭色如海沙的長發、肌膚飄散著海的味道的蘿倫。他想著那個蘿倫,隻希望自己此刻能穿過夢的通道,回到夢中,消失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