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橙色窗簾(1 / 1)

周日清晨六點,離女兒娜汀初領聖體儀式還有四個半小時,吉米·馬可斯接到彼得·基爾包的電話,告訴他店裡忙不過來了。“忙不過來?”吉米從床上坐起來,瞄了一眼鬨鐘。“媽的,彼得,現在才六點,你和凱蒂連六點都應付不過來,等到八點那群剛從教堂做完禮拜的客人湧進來,你們又打算怎麼辦?”“問題就出在這裡,吉米。凱蒂晚了。”“她什麼?”吉米掀開被子,下了床。“她五點半就該到了,我沒記錯吧?到現在還不見人影。送甜甜圈的貨車在後門猛按喇叭,前麵櫃台咖啡壺空了我一直沒時間補……”“嗯。”吉米說道,一邊往凱蒂的房間走去。五月的清晨,空氣中還殘留著三月傍晚的寒氣,一陣陣從他的腳底往上躥。“一群建築工人——媽的,看那幾張吸飽了安非他命的臉我就知道,昨晚酒吧關門後八成又晃到公園裡喝了一整晚——總之他們在五點四十的時候像陣旋風似的衝了進來,櫃台上兩壺哥倫比亞和法式烘焙咖啡全讓他們清光了。熟食櫃台就更彆提了,一團糟。星期六晚班那幾個渾小子你一小時付他們多少錢啊,吉米?”“嗯。”吉米又哼了一聲,輕敲一下後隨即推開凱蒂的房門。房間裡空無一人,更糟的是,枕頭床單鋪得整整齊齊的。凱蒂昨晚根本沒回家。“你最好給他們加點兒薪,要不乾脆叫那幾個沒用的懶骨頭卷鋪蓋回家吃自己,”彼得說道,“我接了班還得花上整整一小時幫他們擦屁股,然後才能——哦,早安,卡墨迪太太。咖啡正在煮,馬上就好了。”“我待會兒就到。”吉米說道。“還有,報紙還堆在那裡,我根本沒空整理,他媽的,我一個人有幾隻手啊……”“我說我馬上到。”“真的?太好了。謝啦,吉米。”“彼得?你撥通電話給薩爾。他今天是十點的班對吧,你看看他能不能提前到八點半到。”“哦?”吉米聽到電話裡傳來一陣急促的喇叭聲。“你就他媽的行行好,趕快去幫後門那小夥子開個門吧,他還有一車的甜甜圈要送呢。”吉米掛了電話,踱回臥室。安娜貝絲這會兒也醒了,坐在床上,哈欠連連。“店裡打來的?”她又打了記哈欠,一邊從喉嚨底擠出幾個字。他點點頭。“凱蒂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今天,”安娜貝絲說道,“今天是娜汀的初領聖體儀式呢,她偏偏跑出去了。萬一她待會兒沒出現在教堂裡怎麼辦?”“她不會連她妹妹這麼重大的日子也錯過的。這點我還能確定。”“我可不像你這麼有把握,吉米。她昨晚要是醉得連班都不上了,說不定……”吉米聳聳肩。一說到凱蒂,安娜貝絲就沒啥好商量的了。安娜貝絲對她這個繼女態度兩極,要不就百般挑剔冷若冰霜,要不就親昵得仿佛兩人是最好的手帕交似的,中間根本沒有灰色地帶。吉米很清楚,他不無罪惡感地想起,這一切都是因為安娜貝絲出現的時候,七歲的凱蒂不但才剛剛開始認識她的父親,而且還沒從失去母親的傷慟中恢複過來。對於這麼一個女性角色出現在她與父親同住的這幢冷冰冰的公寓裡,凱蒂始終心懷感激,也從不吝於開口表達這份由衷的感激。但喪母之慟傷她甚深——吉米明白,這種傷慟幾乎沒有複原的可能——於是這十多年來,每當凱蒂心頭這道傷口偶然又裂開了,安娜貝絲便首當其衝,成了她發泄的對象。血肉之軀的繼母畢竟敵不過生母的幽魂。“天哪,吉米。”安娜貝絲看著丈夫在充當睡衣的T恤外頭套了件運動衫,然後四下尋找他的牛仔褲,“你不會是要去店裡吧?不會吧?”“去個一小時就回來,”吉米瞥見掛在床柱上的牛仔褲,“最多兩小時。反正薩爾本來十點就該接凱蒂的班。我已經讓彼得打電話叫他早點兒來了。”“薩爾少說也有七十幾歲了吧?”“沒錯。所以說,要他早點兒到也沒錯。老人那種膀胱,我看他八成四點就被尿憋醒了,睡不著還不是隻能守著電視。”“媽的。”安娜貝絲一把掀開被子,下了床,“媽的,該死的凱蒂。連今天這種日子也打算搗亂是吧?”吉米心頭一熱。“她最近還搗過什麼亂嗎?”安娜貝絲跨進浴室,一邊舉手示意叫吉米彆再說了。“你知道她人可能在哪裡嗎?”“不是在黛安家就是在伊芙家吧。”吉米說道,依然對安娜貝絲那隻舉起的手感到有些反感。安娜貝絲,他摯愛的妻子,有時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竟能這麼冷酷無情——這顯然是薩維奇家族所有成員的特色——她似乎渾然不知自己隨便一個厭惡的表情竟能對旁人造成如此大的影響。“再不然就是在男朋友家。”“是嗎?她最近又交了新男朋友嗎?”安娜貝絲擰開淋浴間的水龍頭,然後退到洗臉台前,等水變熱。“我還以為你比我清楚呢。”安娜貝絲伸手拿過牙膏,搖搖頭。“我隻知道她去年十一月和小西澤分手了。我就想知道這個。”吉米穿上鞋子,忍不住露出微笑。安娜貝絲老喜歡稱呼巴比·奧唐諾為“小西澤”,再不然就是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諢名。這不隻是因為巴比·奧唐諾是個裝腔耍酷、自以為是什麼道上兄弟的小渾球,最主要還是因為他那肉乎乎的五短身材確實頗有幾分愛德華·羅賓遜的影子。凱蒂去年夏天開始和他交往後,家裡的氣氛確實緊張了好一陣子。他那幾個大舅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證,要他有必要時說一聲,他們很樂意做了那個小兔崽子——吉米不是很確定,薩維奇兄弟這番宣言究竟是因為看不慣自己疼愛的繼外甥女竟和這種人渣搞上了,還是因為巴比·奧唐諾漸漸成了氣候,威脅到了他們的地盤。最後是凱蒂自己決定和他分手的。除了一堆半夜三更打來的電話,以及去年聖誕節,巴比和羅曼·法洛出現在馬可斯家門前,差點兒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外,這手分得還算平和。安娜貝絲對巴比·奧唐諾的這種憎恨在吉米眼裡頗為有趣。他常常私下臆想,安娜貝絲之所以會對巴比這樣深惡痛絕,或許不隻是因為他長得像愛德華·羅賓遜,並且睡了她的繼女;或許還因為相較於她的哥哥們——尤其是瑪麗塔去世前那幾年的吉米——這種她眼中真正的“專業”罪犯,巴比不過是個什麼也算不上的半吊子罷了。瑪麗塔去世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當時,吉米正在溫斯洛的鹿島州立監獄服那兩年有期徒刑。在一次周六探監時,瑪麗塔抱著掙紮不休的五歲的凱蒂,告訴吉米,她手臂上的一顆痣不知怎麼顏色變深了,她決定星期一去小區診所讓醫生看看。圖個安心罷了,她是這麼說的。四周後,瑪麗塔開始接受化學治療。她第一次告訴吉米那顆痣的事六個月後,瑪麗塔便去世了。在那之前的許多個周六,吉米隻能坐在那張到處是煙疤的深色大木桌——那上麵累積了超過一世紀的汗液精液和無數罪犯的喊冤或是懊悔之詞——後頭,看著自己的妻子一周比一周憔悴蒼老。到去世前最後一個月,瑪麗塔已經病到無法前去探監,甚至無法提筆寫信,吉米也隻好滿足於偶爾的幾通電話——但電話中的瑪麗塔不是疲倦虛弱到氣如遊絲,就是因為藥物作用思緒紊亂到接不上話,通常是兩者兼有。“你知道我最近一直夢到什麼嗎?”有一次在電話中,她喃喃說道,“每天都夢到哪。”“你夢到什麼了,寶貝?”“橙色的窗簾。大大的、厚厚的橙色窗簾……”她咂咂嘴,吉米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瑪麗塔用力吞水的聲音。“好多橘紅色的窗簾,掛在晾衣繩上,讓風吹得啪噠啪噠直響,吉米。飄啊飄。就這樣,風一直吹,窗簾一直飄,飄啊飄啊飄。數不清的橙色窗簾,在一片完全看不到邊際的田野裡,不停地飄啊飄……”吉米等了一會兒,但瑪麗塔卻不再作聲了。他怕她就這麼說著說著就昏睡過去了,像之前很多次那樣,於是趕緊開口說道:“凱蒂最近乖不乖?”“啊?”“我問你凱蒂最近乖不乖,親愛的。”“你媽把我們照顧得很好。不過她有些傷心。”“誰傷心?我媽還是凱蒂?”“都是。唉,吉米,我要掛電話了。頭好暈。好累。”“好吧,你好好休息吧,寶貝。”“我愛你。”“我也愛你。”“吉米?我們從沒有過橙色的窗簾,對不對?”“對。”“真怪。”她說道,然後便掛上了電話。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真怪。是啊,是很怪。嬰兒時期就已經在那裡的一顆痣有一天竟會突然變黑,而短短二十四個星期後——那時你幾乎已經兩年不曾和你的丈夫一起躺在床上,讓你倆的腳交纏在一起——你就被放進一個四四方方的長盒子裡,而你那上了手銬腳鐐的丈夫卻隻能站在五十碼外,讓兩名武裝警衛架著,怔怔地看著你入土。葬禮後兩個月,吉米終於假釋出獄。他穿著被捕離家當天穿的衣服站在廚房裡,對著已經成了陌生人的女兒微笑。他或許還記得她生命中的前四年,她卻渾然不知。她隻記得後頭那兩年,或許再加上一些記憶的片段。她隻記得自己每個周六都會被帶到那個陰冷潮濕、始終飄著一股惡臭的大房間,隔著一張疲態畢露的長桌,看著這個以前或許曾在家裡看到過的男人;那幢建在印第安人的舊墳場上的古老建築,外頭狂風呼嘯,裡頭天花板低垂,四壁滲水發黴。吉米站在廚房裡,同女兒遠遠地互相打量著,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沒用。他蹲下來,滿心的無依和恐懼;他輕輕握住女兒的一雙小手,突然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仿佛飄在半空中,俯視著底下這兩個人。飄在半空中的那個他心裡想著:老天,多麼可憐的一老一小。兩個陌生人,站在破爛不堪的廚房裡,打量著對方,在心裡努力嘗試著不去恨她,恨她就這樣拋下他們,要他們不得不守著彼此,茫茫然不知道要怎麼把日子過下去。他的女兒——這個活生生的、會呼吸的甚至還沒完全成型的小東西——現在就隻能靠他了,也不管他或她願不願意。“她在天堂看著我們哪,”吉米告訴凱蒂,“她很為我們感到驕傲。真的。”凱蒂問道:“你還要回去那個地方嗎?”“不,我永遠不回去了。”“那你會去彆的地方嗎?”在那一瞬間,吉米真心覺得自己寧願回到鹿島那個大糞坑,甚至比那裡還糟的地方都沒關係;他寧願再蹲上五六年的苦牢也不願意待在這裡,被迫二十四小時麵對這張陌生的小臉,麵對一個不知何去何從的未來,麵對他這段殘餘的年輕歲月。“沒事,”他終於說道,“我跟定你了,哪裡也不去。”“我餓了。”這三個字像道閃電擊中了吉米——哦,老天,從今以後這小東西餓了都隻能找我。我得喂她養她,一輩子不得脫身。老天。“嗯,好吧。”他說道,臉上那抹硬撐的微笑似乎隨時都會飄散,“我們現在就去弄東西吃。”吉米在六點半之前便趕到了木屋超市。他接管了收銀台和樂透機,好讓彼得能騰出手腳把基墨街的葛斯瓦米甜甜圈店送來的甜甜圈,還有東尼·布卡的麵包店送來的麵包餡餅放上貨架。一有空檔,吉米便趕緊從店後端來一壺壺煮好的咖啡,倒進櫃台上的大型保溫壺裡,然後拿來刀片,割斷捆那幾大摞周日版《波士頓環球報》《前鋒報》,以及《紐約時報》的麻繩。把該夾入報紙的廣告和周日漫畫特刊一一弄妥後,他將它們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結賬櫃台下頭的糖果架前方。“薩爾說他幾點到?”彼得說:“他說他最快也要九點半才能到。他車子壞了,所以得搭地鐵。他住得可遠了,少說要換兩次地鐵再加上一段公交車,而且他說他還得換一下衣服。”“媽的!”七點十五分左右,店裡湧入了一小股人潮。這批顧客多半是剛下大夜班的警察(大部分來自九區)、聖雷吉娜醫院的護士,以及平頂區和羅馬盆地附近幾家逾時違規營業的夜總會的女招待。他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店裡,神情中卻又透露著幾許一時還未鬆懈下來的機警,甚至是某種終於獲得解放的興奮之情,仿佛他們是剛剛步下戰場的幸存者,渾身浴血卻僥幸全身而退。做完早場禮拜的人群還有五分鐘才會蜂擁而至,吉米趁機撥了通電話給德魯·皮金,問他是否看到過凱蒂。“嗯,我猜她在我家。”德魯說道。“是嗎?”吉米發現自己的口氣中透露出一股希望,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原先的壓抑。“我猜啦,”德魯說道,“我再去確定一下。”“謝啦,德魯。”他聽著電話裡傳來德魯沉重的腳步聲,啪噠啪噠敲打在木質地板上,一邊遞給哈蒙太太兩張刮刮樂彩票,收了錢,勉強忍下差點兒被老太太濃濃的風油精味熏出來的眼淚。他聽到德魯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感覺自己心跳微微加速。他找了十五塊給哈蒙太太,微笑著揮手送她走出店門。“吉米?”“我在。”“唉,不好意思,我搞錯了。睡在伊芙房裡地板上的是黛安·塞斯卓,不是凱蒂。”吉米的心臟漏跳了一拍,仿佛是突然讓鑷子掐住了。“嘿,沒關係。”“伊芙說凱蒂昨晚一點左右送她們回來,沒交代說要去哪兒。”“謝啦,德魯。”吉米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我再打幾通電話找找看。”“她有男朋友嗎?”“唉,十九歲的女孩子……男朋友隨時都有,隻是不知道又換成哪一個了。”“這倒是真的,”德魯邊說邊打了個哈欠,“我們家伊芙還不是,一天到晚都有不同的男孩子打電話來家裡,媽的,我就說她恐怕得在電話旁邊放一本花名冊才搞得清楚誰是誰。”吉米勉強擠出幾聲乾笑。“總之謝啦,德魯。”“沒事的,吉米。你多保重。”吉米掛上電話,目光卻不覺死盯著收款機的鍵盤,仿佛它隨時會開口跟他說話似的。這不是凱蒂第一次徹夜不歸;老實說,這甚至不是第十次。而且這也不是她第一次無故沒來上班。不過她通常會先打電話報信。話又說回來,說不定她是遇上了哪個有著電影明星的外貌和都市男孩的翩翩風度的臭小子……吉米自己還沒有老到完全忘了年輕是怎麼回事。雖然他怎麼也不會在凱蒂麵前漏了口風,但他也還不至於假道學到真的去厲聲責罵她。係在店門上的鈴鐺響了起來,吉米這才回過神來,看著第一撥剛做完禮拜的老頭兒老太太們潮水般湧進店裡,嘴裡還念念有詞地埋怨著一早陰冷的天氣、神甫讓他們不儘滿意的布道,還有滿街的垃圾。站在熟食櫃台前的彼得應聲抬起頭來,用抹布迅速擦過手。他把一整盒橡膠手套扔在熟食櫃台上,然後便在二號收款機後站定。他轉頭低聲對吉米說道:“歡迎來到地獄。”接著,第二撥趕早班的虔誠信徒也衝進了店裡,情形比起第一波毫不遜色。吉米已經有兩年多不曾值過周日的早班了,他幾乎已經忘了這場麵會有多混亂。彼得說得沒錯。這群在大多數人還沉醉在夢鄉裡的時候便起床整裝、不到七點便塞滿了聖西西莉亞教堂的虔誠老人們,拿出他們異於常人的宗教熱情橫掃吉米這家小店,清光架子上所有的甜甜圈和麵包,倒光幾大壺熱咖啡,喝光冰箱裡的牛奶,連櫃台下方的報紙都讓他們抽掉了至少一半。他們滿不在乎地踩過不幸掉落在地上的土豆片和裝在成串的塑料小袋裡的花生,不顧前頭還排了先到的人,一徑對著吉米和彼得大聲嚷嚷著自己單子上的東西——三明治、樂透彩票、刮刮樂、巴爾摩或者切斯菲爾牌香煙……然後,在終於輪到自己的時候,他們更不會管身後還有多少頂著白發或禿了的人頭在攢動,從容地詢問著吉米或彼得的家人最近好不好,一邊不慌不忙地在皮包裡搜尋,非得找出裡頭每一個粘著棉屑的一分錢鋼鏰兒不可。最後,他們還要花上好些工夫把一個個裝滿東西的塑料袋從櫃台上拽下來,讓路給下一個早已氣得開罵的顧客。吉米自從上回參加過一個酒類飲料無限供應的愛爾蘭婚禮後,就再也沒看到過這樣混亂的場麵了。當最後一個白發蒼蒼的顧客終於跨出店門的時候,他抬頭瞄了一眼指著八點四十五分的時鐘,方才發現自己穿在運動衫底下的那件T恤已經讓汗水浸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他看著眼前的爆炸案現場,再轉頭望望彼得,心頭突然湧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情感;他不覺想起了七點十五分那群警察、護士和妓女,他感覺自己和彼得之間的情誼因為兩人攜手打過周日清晨八點這場混仗,已經瞬間提升到一個全新的層次。那群來勢洶洶的銀發大軍。彼得麵露疲色,對他露齒一笑。“接下來還有半小時可以喘口氣。不介意我去後門抽根煙吧?”吉米開心地笑了,突然對自己親手建立的這家街角小店感到無比驕傲。“媽的,彼得,你愛抽抽一整包都行!”他整理了走道貨架上的商品,再補滿奶製品架。當他正要端出更多餡餅與甜甜圈時,店門上的鈴鐺再度響起,他看著布蘭登·哈裡斯領著他那個綽號“沉默的雷伊”的啞巴弟弟晃過櫃台,往堆放著麵包、洗衣粉、餅乾以及茶袋的貨架那邊走去。吉米假意低頭忙著整理甜甜圈的包裝袋,一邊希望彼得不會當真給自己放上一段假。他希望他能立刻滾回店裡。他偷偷往走道那邊望了一眼。他注意到布蘭登的視線不住地往收銀櫃台那邊飄,一副打算搶劫或是找人的模樣。有那麼幾秒鐘,吉米還以為彼得真的不顧他的嚇阻在店裡賣起大麻來了。但他隨即恢複了理智,想起當時彼得曾直視著他的眼睛,發誓永遠不會做任何傷害這家店的事。吉米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除非是什麼騙子之王,否則誰也沒辦法看著吉米的眼睛說謊。他捕捉得到你所有的眼神,哪怕是極其細微的牽動,他都能看得穿,識得破。吉米從小看著他的酒鬼父親醉眼蒙矓地許下一個又一個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看多了自然也學會辨認了。吉米想起彼得曾直視他的眼底,發誓絕對不會在店裡賣大麻;他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那麼,布蘭登到底想乾什麼?他不會蠢到想在他店裡偷東西吧?吉米認識布蘭登的父親雷伊·哈裡斯,他知道這家人血液中確實帶著不少愚蠢的因子;但是,有什麼蠢蛋會蠢到拖著一個十三歲的啞巴弟弟跑到東白金漢平頂區與尖頂區的交會點來搶一家小店呢?此外,如果說哈裡斯一家還有什麼頭腦清醒的人,吉米不得不承認那八成就是布蘭登這小子。他是個話不多的小夥子,長得倒是一表人才,而吉米也早就學會了辨認一個人到底是因為蠢到開口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還是隻是生性沉默,喜歡靜靜地聽,靜靜地看,靜靜地觀察周遭的一切。布蘭登絕對是後者;你感覺得到,他或許知道得太多了些。吉米感到有些不安。他轉身朝著吉米,兩人的目光終於交會了。布蘭登朝吉米緊張而友善地一笑:那笑容誇張了些,仿佛他心裡還有什麼彆的打算似的。吉米先開口了:“找什麼東西嗎,布蘭登?”“嗯,馬可斯先生,也沒有啦。隻是想幫我媽買些她愛喝的那種愛爾蘭茶。”“巴利牌是吧?”“嗯,嗯,沒錯。”“在隔壁走道的架子上。”“哦,謝了。”吉米往收款機櫃台後頭走去時,彼得恰巧也帶著滿身煙味回來了。“你剛說薩爾幾點會到?”“就現在啊,應該隨時會到吧。”彼得往後一靠,倚在刮刮樂彩票下方的香煙櫃台玻璃拉門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動作真是慢哪,吉米。”“誰?薩爾嗎?”吉米看著布蘭登腋下夾了包巴利紅茶,與沉默的雷伊站在中間走道中央,迅速地比畫著手語,“也難怪啊,他都快八十歲了。”“我當然知道他動作慢的原因,”彼得說道,“我要說的是,吉米,剛才八點那場混仗要是就我和他在的話,老天,我簡直不敢想象。”“所以我向來把他排在人少的時段。總之,剛才不該是你和我,也不該是你和薩爾在。應該是你和凱蒂在才對。”布蘭登和沉默的雷伊站定在櫃台前,吉米發現他剛提到女兒的名字時,布蘭登臉上閃過一抹不太尋常的神情。彼得的身子往收銀機一靠,問道:“就這些嗎,布蘭登?”“我……我……我……”布蘭登一時竟結巴了起來,他轉頭看看弟弟。“嗯,應該是吧。我再問問雷伊。”兩人又是一陣飛快的比畫。速度之快,吉米以為就算他倆是在用一般的言語溝通,他恐怕也來不及聽懂。沉默的雷伊兩手像通了電似的飛快地比畫著,臉上倒是毫無表情。他向來就是個陰陽怪氣的孩子,同他媽一個模子,木然的神情底下隱約透露出某種桀驁不馴。他曾經跟安娜貝絲提過一次,她卻指控他歧視殘障人士;但他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雷伊那張死寂的臉和無聲的嘴後麵確實隱藏著某種東西,讓人不覺想拿榔頭狠狠地把它敲出來。他倆的比畫終於告一段落。布蘭登彎下腰去,從糖果架上拿了一根柯曼嚼嚼棒。吉米立刻聯想到他的父親,他在柯曼糖果廠工作那年身上那股甜膩的氣味總是揮之不去。“還有一份《環球報》。”布蘭登說道。“沒問題。”彼得又敲了幾下鍵盤。“嗯……我還以為星期天是凱蒂的班呢。”布蘭登遞給彼得一張十元紙鈔。彼得揚著眉,咚一聲敲開收銀機,彈開的現金抽屜直直地抵著他的下腹。“你想找我老板的女兒,哦,布蘭登?”布蘭登不敢看吉米。“沒有啦,沒有的事。”他乾笑了幾聲。“隻是覺得有些奇怪啦,她星期天不是通常都在嗎?”“今天是她妹妹的初領聖體儀式。”吉米說道。“哦,你說娜汀是吧?”布蘭登終於看向吉米,眼睛睜得大了些,笑容也誇張了些。“娜汀,沒錯,”吉米說道,心裡卻忍不住有些納悶,這小子名字記得未免太清楚了點兒吧。“沒錯。”“嗯,代我和雷伊向她說聲恭喜。”“當然,布蘭登。”彼得將茶包和糖果棒裝進塑料袋的時候,布蘭登低頭盯著櫃台,頭還輕點了幾下。“嗯,好吧,就這樣囉,謝啦。我們走吧,雷伊。”布蘭登說話的時候臉並沒有朝著雷伊,但雷伊還是挪動了身子。吉米這才突然想起來,雷伊隻是啞,並不聾。人們常常會忘了這檔事。畢竟這樣的例子並不常見。兩兄弟走出店門後,彼得突然開口:“嘿,吉米,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說吧。”“你為什麼這麼討厭那小子?”吉米聳聳肩。“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討厭,說真的。隻是……隻是你難道不覺得那小兔崽子真的有些說不出的古怪嗎?”“哦,他?”彼得說道,“也沒錯啦,那小子真是有些陰陽怪氣的,不說話,光是盯著人看,看得人渾身不舒服。這我沒說錯吧?不過我不是說他,我是說布蘭登。我的意思是,那小子看起來人不錯,話不多,很有禮貌,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你注意到了嗎,他其實不必跟他那個啞巴弟弟比手語的,他又不是聽不到;不過我想他隻是不想讓他覺得孤單之類的。這點倒是不錯。但是,吉米,你每次盯著他看的模樣還真是有些嚇人,好像你隨時會撲上去,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似的。”“我沒有吧。”“你就是。”“真的嗎?”“他媽的假不了。”吉米的目光越過樂透機,隔著微微蒙塵的櫥窗玻璃望向外頭靜靜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的白金漢大道。他感覺布蘭登那抹該死的微笑還殘留在他的血液裡,不住地搔弄著他。“嘿,吉米,我隨便說說,你可彆當真……”“薩爾來了。”吉米說道,依然望著外頭。他看著老人步履蹣跚地過了街,朝店裡走來。“媽的,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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