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離桑趕緊回頭,心猛地一沉——蘇錦瑟果然已仆倒在地,後心赫然插著一根羽箭,鮮血早已染紅了她的後背。疾馳的車子在山墅門前一個急停,馬兒高高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長嘶。蘇錦瑟跳下馬車,取下腕上的一隻碧玉手鐲扔給車伕,便朝大門跑了過去。六七個守門的軍士見狀,頓時慌了神。為首軍士硬著頭皮上前阻攔:“蘇小姐,您不能進去。”“放肆!連我都敢攔?!”蘇錦瑟拿出了女主人的威風。“小的不敢。”軍士道,“請您在此稍候,容小的進去稟報一聲。”“笑話!我找殿下,還要你們稟報?!”蘇錦瑟怒目而視,“都給我閃開!”軍士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趁此間隙,蘇錦瑟晃過他,從其他軍士身邊擦身而過,飛也似的跑進了大門。為首軍士慌忙叫上數人拔腿追趕。就在蘇錦瑟硬闖山墅的同時,正堂旁邊的東廂房中,一場無聲的殺戮已經開始了:杜楚客在王弘義隨從們的酒菜中都下了烈性毒藥,那七八個彪形大漢麵對美酒佳餚,完全放鬆了警惕,於是放開肚皮吃喝,結果剛剛吃到一半,便一個個七竅流血,紛紛倒斃。杜楚客冷冷地看著橫陳一地的屍體,臉上露出了一絲獰笑。突然,房門被猛地推開,一名軍士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杜長史,不……不好了,蘇小姐她……她闖進來了!”杜楚客一愣,旋即無聲冷笑,大手一揮,帶上房內的十幾名軍士大步走了出去。蘇錦瑟剛跑到第二進庭院的院門,就被此處的守衛堵住了,連同後麵追上來的三名軍士,六七個人立刻將她團團圍住。蘇錦瑟又急又惱,遂拔出袖中匕首,指著他們:“都給我讓開,否則彆怪我翻臉不認人!”為首軍士知道她不會武功,便笑了笑:“蘇小姐,您是尊貴之人,千萬彆學我們這些粗人舞刀弄劍,萬一把自己傷著了,小的們可擔待不起。”蘇錦瑟怒,猛然把匕首橫在了自己脖子上:“你說對了,所以我勸你們還是乖乖讓開!”眾軍士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招,頓時愣住了。蘇錦瑟當即甩開他們,朝庭院裡跑去。然而,沒跑出多遠,她便生生頓住了腳步。杜楚客帶著十幾名軍士臉色陰沉地走了出來,恰好攔住了她的去路。二人四目相對,那較量的意味與前天在魏王府中的那一幕如出一轍。此時此刻,在藏風山墅的後山上,韋老六的一名手下正攀在一株柏樹上觀察,隱約望見了庭院中對峙的場景,又凝神細看,頓時大吃一驚,慌忙從樹上躥了下來。一樹的積雪被他震得簌簌飄落。“左使,不好了,大小姐被人圍住了!”手下衝不遠處的韋老六低聲喊道。韋老六眉頭一皺,快步走過來:“怎麼可能?你沒看錯?”“絶對沒錯,就是大小姐,被杜楚客一幫人給圍住了,不太對勁啊!”韋老六跳上一顆岩石,手搭涼棚,眯眼一望,頓時變了臉色。山墅的前院中,杜楚客與蘇錦瑟無聲地對峙了片刻,開口道:“蘇錦瑟,你想乾什麼?”既然直呼其名,就說明杜楚客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了。蘇錦瑟意識到,在他麵前拿自己的性命要挾已經毫無意義,便把匕首放了下來,冷冷道:“這話我還想請教杜長史呢!你和殿下把我父親約過來,到底想乾什麼?!”“蘇錦瑟,你一個風塵女子,就彆指望飛上高枝變鳳凰了。”杜楚客一臉輕蔑,根本不理會她的問話,“殿下將來是要當天子的,怎麼可能娶你這種人?要是真讓你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豈不是讓世人笑掉大牙?古往今來,你聽說過有青樓女子當皇後的嗎?”“杜楚客,我跟殿下的事情,就不勞你操心了。”蘇錦瑟露出一個淡然的笑容,“我從沒指望殿下明媒正娶,更不敢奢望當皇後,所以這些無聊的話,你跟我說不著!我現在隻想問你,你和殿下到底在玩什麼陰謀?!”“既然你這麼關心王弘義,那我不妨把實話告訴你。”杜楚客獰笑,“明年今天,就是王弘義的忌日。本來我還在考慮該怎麼收拾你,這下可好,你自己送上門來了。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同樣也是你的死期。”儘管早已料到了這一切,可蘇錦瑟還是難以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實。儘管早已知道養父王弘義和李泰不可能相安無事地走到最後,可她還是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無論如何,這一年來養父一直在儘力輔佐李泰,也幫了他不少的忙,沒想到李泰會如此薄情寡義,竟然要設局謀害他!“杜楚客,如果殿下認為我父親沒有利用價值了,大夥可以一拍兩散,各走各道,沒必要非得置人於死地吧?”“一拍兩散?你說得倒輕巧!”杜楚客嗬嗬一笑,“王弘義多行不義、惡貫滿盈,是朝廷的頭號欽犯,聖上做夢都想抓到他,隻要殿下把他的腦袋交給聖上,就是大功一件。你說,這麼好的機會,殿下會輕易放棄嗎?還有,留著你也是個禍患,遲早會害了殿下,所以,你也得死。”“殺了我,殿下豈能饒了你?”杜楚客哈哈大笑:“蘇錦瑟,你自視也太高了吧?我是殿下的心腹謀臣,將來是要輔佐他登基即位、治理天下的,可你算什麼東西?不就是一個彈琴唱曲的風塵女子嗎?可殿下身邊根本就不缺女人,將來當了皇帝就更不缺!就算我現在殺了你,殿下又能拿我怎麼樣?他頂多替你掉幾滴眼淚而已,回頭就會感謝我,感謝我替他剗除了一個莫大的隱患。”蘇錦瑟苦笑了一下。她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當務之急是要立刻向父親示警!後山上,韋老六帶著人一陣風似的衝了下來,可就在離山墅西側院牆六七丈的地方,一彪人馬突然從樹林中躍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是老古及舞雩舵手下,還有那兩個茶博士及臨川舵手下,共有三四十人,與韋老六這邊旗鼓相當。按照事先擬訂的計劃和蕭君默的指令,他們今天一大早便已在此埋伏了,任務便是攔截韋老六。如此十萬火急的關頭,韋老六也不管對方是哪路人馬了,攔路者死!他抽刀在手,嘶吼著衝向了老古。雙方人馬立刻殺成一團。山墅正堂,李泰一邊跟王弘義扯閒話,一邊暗暗觀察他。王弘義已經喝了四杯,卻還渾然無事。終究是武功深厚之人,尋常人三杯便可放倒,可他居然還如此清醒!李泰這麼想著,趕緊舉起酒盅又開始勸酒。忽然,王弘義眉頭一蹙,揉搓了一下額頭,接著猛然看向李泰,眼中充滿了懷疑。就在此刻,西邊院牆外的廝殺聲隱約傳了過來,外麵那兩名隨從拚命拍門:“先生,外頭好像出事了!”王弘義瞬間明白了一切,看向李泰的目光頓時鋭利如刀。果然是鴻門宴!李泰意識到不能再等了,立刻將手上的酒盅狠狠擲在了地上。暗號一發,門外那四名護衛便跟那兩個隨從打了起來。可讓李泰詫異的是,屏風後的盧賁居然沒有半點動靜。王弘義把麵具重新戴上,接著猛然站了起來。也許是動作太猛,那蒙汗藥的藥效便在這時突然發作了。王弘義抱著腦袋,身體開始搖晃,眼前的景物也變得模糊起來。“為何?!”王弘義從牙縫裡艱難地蹦出了兩個字。“很簡單,咱們的合作結束了。”李泰站起身來,麵無表情道,“父皇下旨讓我抓你,我彆無選擇。”“你……狠。”“我也不想這麼做,可沒辦法。”李泰聳聳肩,“我要不對你狠,那就是對自己狠了。咱們玩的本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遊戲,不是嗎?就算我今天不殺你,等將來即了皇位,你也一樣要死,隻不過父皇逼我把這一天提前罷了。話說回來,其實你也是在利用我。假如有一天本王奪嫡失敗,你也一樣會毫不留情地把我踢開,甚至有可能殺了本王,對吧?既然咱倆這假麵遲早要撕,那麼早一天撕晚一天撕,又有多大的差彆呢?”王弘義死死地盯著李泰,然後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抽刀向他撲了過來。李泰萬沒料到,他人都快倒了居然還能出手攻擊!“盧賁!你磨蹭什麼?還不快出來!”李泰一邊抽身閃避,一邊放聲大喊。話音一落,盧賁果然從屏風後麵出來了,遺憾的是,他脖子上架著一把刀。這是一把寒光四射的龍首刀,持刀的人是麵帶微笑的蕭君默。屏風後麵,那十名軍士都抱著頭蹲在地上,桓蝶衣、羅彪等一乾玄甲衛拿刀逼住了他們。王弘義萬萬沒想到蕭君默會出現在這裡,可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一頭栽倒在地,瞬間便失去了意識。前院,蘇錦瑟筆直地平舉著匕首,一臉凜然,一步一步地走向杜楚客。杜楚客搖頭冷笑,反而背起雙手,微微揚起下巴,倨傲地等著她過來。直到蘇錦瑟走到距他三步開外的地方,杜楚客才猛然抽出腰間佩刀,高高舉起,嘴裡大喊一聲:“受死吧!”突然,蘇錦瑟左手袖子一揚,一糰粉塵迎麵撲來。杜楚客猝不及防,粉塵入眼,一陣刺痛。與此同時,蘇錦瑟的匕首已朝他當胸刺來。杜楚客下意識躲閃了一下,匕首從他胸前劃過,赫然劃開了一道血口子。蘇錦瑟這一招是去年被黛麗絲綁架時無意中學到的,雖然黛麗絲用的是令人致幻的迷藥,而她用的隻是普通的脂粉,但關鍵時刻,還是派上了用場。這些動作發生在轉瞬之間,等兩旁的軍士回過神來,蘇錦瑟已經衝出了他們的包圍圈,朝第三進院門跑去。杜楚客睜不開眼睛,隻能跳腳大喊:“快殺了她,殺了她!”軍士們趕緊追了上去。“放箭,放箭!”杜楚客又喊了一聲。他手下這些軍士,有一半身上背著弓箭。西邊院牆外,兩邊人馬殺得難解難分。雖然雙方人數相當,但韋老六一方畢竟身經百戰,功夫還是稍勝一籌,所以先後有十來人突破了老古他們的防線,翻牆進入了院內。韋老六也一直想擺脫,無奈被老古和幾個手下死死纏住,始終抽身不得。那十來個人翻越了院牆,卻沒料到剛一落地,便遇到了另一撥更強的對手。他們便是楚離桑、郗岩及東穀舵的手下。由於藏風山墅的院落中保留了很多山間鬆柏和大小岩石,很容易藏身,所以楚離桑等人也早就埋伏了進來。好不容易殺進來的這些人,幾乎成了楚離桑等人的獵物,不消片刻便有大半倒在血泊中。楚離桑正待把剩下的幾個全部解決,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箭矢破空的鋭響。楚離桑驀然回頭,卻見蘇錦瑟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身後有六七個弓箭手在追趕。她怎麼會在這裡,還被魏王府的人追殺?!楚離桑隻猶豫了短短一瞬,便衝了過去。雖然她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姐姐”,但眼前的情景卻不允許她見死不救。“臥倒!錦瑟,快臥倒!”楚離桑一邊朝她跑過去,一邊大喊。然而,蘇錦瑟卻充耳不聞,仍徑直向正堂門口飛奔。轉瞬間,楚離桑便衝到了她身邊。又一波利箭呼嘯而來,楚離桑一邊揮刀格擋,一邊頭也不回地大喊:“蘇錦瑟你瘋了?快找個地方躲起來!”身後的蘇錦瑟沒有答言。楚離桑依稀聽見她又奔跑了幾步,然後慢了下來,最後撲騰的一聲,似乎跌倒在了地上。楚離桑趕緊回頭,心猛地一沉——蘇錦瑟果然已仆倒在地,後心赫然插著一根羽箭,鮮血早已染紅了她的後背。可蘇錦瑟卻不顧傷勢,仍用雙手支撐著,奮力往前爬行。正堂門口,王弘義那兩名隨從與李泰的四名護衛或死或傷地躺在台階上。蘇錦瑟剛才衝進來的時候便已看在眼裡,而她當然也猜得出正堂裡麵發生了什麼。此時已然沒有必要示警了,可蘇錦瑟還是急於知道養父的安危……正堂內,李泰無比驚愕地看著蕭君默,半晌才憋出一句話:“蕭君默?你怎麼會在這裡?!”“王弘義詭計多端,聖上怕殿下有什麼閃失,便命本衛來給殿下搭把手。”蕭君默笑了笑,“蕭某遵照本衛的規矩,不請自來,事先也沒通知殿下,多有不敬,還望殿下海涵。”今晨天還沒亮透,蕭君默便帶著桓蝶衣、羅彪等人潛入藏風山墅,並躲藏在了正堂後部的橫樑上。方才,盧賁和他的手下都在緊張地關注王弘義,壓根沒發覺頭頂上竟然藏著十幾名玄甲衛,直到蕭君默等人悄無聲息地把刀架上他們的脖子。李泰似乎明白了什麼,眼中露出驚恐之色:“你真的是奉了父皇之命?”“奉旨辦差,豈能有假?”蕭君默依舊微笑。李泰的腦子急速運轉了起來。方才他跟王弘義說的那些話,無疑都落進了蕭君默的耳中,倘若再讓他把活的王弘義帶到父皇麵前,自己就全完了!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把人帶走!必須殺了王弘義,這樣才能死無對證,即使蕭君默隨後去向父皇告發,那也隻是一麵之詞,自己還有機會辯解。退一步說,即使父皇明明知道了真相,隻要他還顧念父子之情,就可以像上次的厲鋒案那樣幫自己瞞天過海,不過前提當然是——王弘義絶對不能活著出現在滿朝文武麵前!主意已定,李泰當即沉下臉來,擺出了親王的派頭:“蕭將軍,既然你是奉父皇旨意來幫本王的,那現在人犯已經拿下,你卻用刀指著本王的屬下,究竟何意?”“蕭某是怕盧將軍一時衝動,把人犯給殺了,那如何向聖上交差?”蕭君默說著,收刀入鞘,順手拍了拍盧賁的肩膀,“現在沒事了。盧將軍,多有得罪。”盧賁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話。“弟兄們,可以出來了。”蕭君默朝屏風後麵道,“把人犯帶走,回去跟聖上交差。”桓蝶衣、羅彪等十幾名玄甲衛當即走了出來。羅彪給手下使了個眼色,兩名甲士立即上前準備架起王弘義。“且慢!”李泰大聲道,“蕭將軍,抓捕王弘義是父皇交給本王的差事,你隻是配合本王行動而已,現在行動已經結束,你們可以走了,本王自有處置。”“殿下,現在外麵殺聲四起,您不想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嗎?”蕭君默淡淡道,“王弘義手下爪牙眾多,眼下肯定是來劫人了,倘若我跟弟兄們在這個時候撒手不管,不要說人犯的安危,連殿下您的安危恐怕都成問題吧?”李泰和盧賁麵麵相覷。外麵的廝殺聲他們當然早就聽到了,隻是無暇顧及而已。此刻聽蕭君默這麼說,李泰一時怔住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正堂外,郗岩及其手下已經解決了西側院牆之敵,旋即趕過來幫楚離桑,與那些弓箭手和後續趕到的軍士打了起來。但後者顯然不是對手,很快便拔腿後撤。郗岩等人一邊打一邊追了過去。楚離桑跑過來,扶起蘇錦瑟,小心地折斷了插在她背上的箭桿,然後察看了一下傷口,頓時眉頭緊鎖。蘇錦瑟看著她,淒然一笑:“離桑,你……是來救爹的嗎?”楚離桑的心又沉了一下:“不,我是來抓他的。”“救也好,抓也罷……”蘇錦瑟臉色蒼白,十分虛弱,“離桑,趕快幫爹離開這裡,越快越好。”“你自己都這樣了,還想著他?”楚離桑沒好氣道,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走,我帶你下山。”蘇錦瑟渾身癱軟,根本站立不住。楚離桑想背她,可她不配合,一下子又滑到了地上。楚離桑又氣又急:“你就這麼想死嗎?你這樣誰也救不了你!”“彆救我,救爹……”蘇錦瑟氣若遊絲。“你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楚離桑的心情一瞬間變得無比複雜。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養女,竟然為了他願意放棄生命,這足以證明,這些年來,王弘義給了她深深的父愛。而這份父愛本來應該是楚離桑享有的,隻因造化弄人,他才把這份愛轉移到了蘇錦瑟身上……“離桑,不管你和爹走的路多麼不同,他終究是你的父親……”蘇錦瑟用儘最後一絲氣力,“爹做事,有他的道理,也有他的苦衷。聽姐姐的話,你就算不肯認他,也千萬彆把自己的父親當成仇敵……”“彆說了……”楚離桑不由紅了眼圈,“快跟我走,不然你就沒命了!”就在這時,正堂大門訇然打開,蕭君默、李泰等一大群人擁了出來,兩名玄甲衛一左一右架著昏迷的王弘義。李泰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地上的蘇錦瑟,頓時目瞪口呆,旋即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一把扶起她,顫聲道:“錦瑟,你……你怎麼在這兒?你怎麼會這樣?!”蘇錦瑟用無神的目光看著他,聲如蚊蚋:“殿下,放過我爹……”李泰扶著她的後背,感覺手掌一陣溫熱,抽出來一看,竟然滿手是血。他眼眶一紅,哽咽道:“錦瑟,這是誰乾的?告訴我。”“殿下,求求你,放過我爹……”蘇錦瑟依然執拗地重複著這句話。蕭君默下意識地跟楚離桑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充滿了傷感。此時,西側院牆外,已然負傷的老古等人正且戰且退,一來蕭君默事先有交代,要他們隻要拖住韋老六一陣子便可,切勿戀戰;二來他們終究不是韋老六的對手,再打下去隻能是全軍覆沒。韋老六急著要進山墅去救王弘義,所以無心追擊,遂任由老古他們撤離,旋即帶著剩餘的十幾名手下翻過了院牆。一進入院內,便見王弘義昏迷被俘、蘇錦瑟奄奄一息,韋老六頓時血往上衝,怒吼道:“李泰,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快把先生放了,否則老子親手宰了你!”李泰淚流滿麵地抱著彌留的蘇錦瑟,對身邊的一切已然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韋老六暴怒,帶著手下殺了過來。盧賁和眾軍士慌忙上前迎敵。蕭君默抓住時機,給了桓蝶衣和羅彪一個眼色。羅彪立刻帶人架著王弘義,往東南角的山墅後門撤離,可桓蝶衣卻站著沒動。她瞟了楚離桑一眼,對蕭君默道:“師兄,今天這藏風山墅好熱鬨啊,似乎有好幾撥人都聽你指揮,我能問問他們是什麼人嗎?”“江湖上的朋友。”蕭君默淡淡答道。其實他早已想好了,必要的時候就跟桓蝶衣坦白一切,他相信她會理解自己的。“咱們玄甲衛奉旨捉拿朝廷欽犯,你為何要讓江湖上的人插手?”桓蝶衣逼視著他,“讓我鬥膽猜一猜,你這些所謂的江湖朋友,是不是天刑盟的人?”“蝶衣,現在不是解釋這些的時候。”蕭君默迎著她的目光,“相信我,等今天的事情了結,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好嗎?”桓蝶衣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冷哼一聲,轉過臉去,冷冷道:“楚離桑,好久不見,還記得咱倆的約定嗎?”所謂約定,便是二人要好好打一架,決出勝負。“當然記得。”楚離桑淡淡一笑,“若桓隊正……不,若桓大旅帥有興緻,我隨時奉陪。”蕭君默聽不懂她們在講什麼,不禁眉頭微蹙。“好,那你等著,我會來找你的!”桓蝶衣扔下這句話,便朝羅彪他們撤離的方向追了過去。蕭君默莫名其妙地看著楚離桑,眼中寫滿了疑問。此刻,蘇錦瑟雙目緊閉,在李泰的懷中一動不動。楚離桑含淚看了蘇錦瑟最後一眼,走到蕭君默身邊,道:“你不用問了,這是我跟桓蝶衣之間的事,與你無關。”蕭君默苦笑了一下:“好,我不問。”終南山地勢高聳,氣候多變,方才還是晴朗明媚的天空,此時竟一片陰沉。不一會兒,淅淅瀝瀝的雨點和紛紛揚揚的雪花同時飄落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蘇錦瑟竟悠悠醒轉,雙眸忽然又有了光芒。李泰喜出望外,用力要把她抱起來:“錦瑟,咱們下山,我找最好的醫師來給你治傷,你一定會沒事的……”蘇錦瑟抓住了李泰的手:“殿下,不必麻煩了,我跟你說幾句話。”李泰意識到她很可能是迴光返照,淚水便又忍不住潸然而下。“殿下,這輩子能遇見你,錦瑟知足了,最後還能死在你的懷裡,錦瑟更是了無遺憾。”蘇錦瑟粲然一笑,眼中浮現出她和李泰在棲凰閣初見的情景,“殿下,錦瑟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來生,你若見到一個彈唱《黍離》的女子,那便是我了。你一定要把她認出來,好嗎殿下?”李泰淚流滿麵,隻能拚命點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蘇錦瑟慢慢地唸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但李泰卻分明聽見一陣恍若天籟的歌聲在自己耳邊響了起來。這歌聲是如此淒美又如此蒼涼,如此空闊又如此遼遠,它先是在李泰的周身環繞,繼而在庭院的上空盤旋,接著慢慢響徹整座碧霄峰,最後在終南山的層巒疊嶂中久久迴蕩……雨雪越下越大,週遭一片迷濛。李泰緊緊抱著逐漸冰冷的蘇錦瑟,任由雪水、雨水混合著淚水在臉上流淌。不遠處的廝殺也在此時見出了分曉。盧賁不是韋老六的對手,手下軍士很快折損了大半。眼看馬上就撐不住了,盧賁隻好退到李泰身邊,命人強行把他架起,又讓人背起蘇錦瑟的屍體,然後朝山墅大門方向倉皇退卻。韋老六方才親眼看見王弘義被玄甲衛抓走了,本就無心戀戰,遂帶著手下向東南角的後門追了過去。藏風山墅幾裡外的山道上,一大隊飛騎正冒著雨雪風馳電掣而來。為首之人是裴廷龍。他的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彷彿要把目光所及的一切全部點燃。利用魏王抓捕王弘義之事,李世勣竟然完全把他蒙在了鼓裡,並暗中把任務交給了蕭君默,這簡直是赤裸裸地無視他的存在!今日一早,裴廷龍閒來無事,便去尚書省找姨父長孫無忌,不料長孫無忌一看到他就問:“王弘義逮著了?”“王弘義?”裴廷龍一臉懵懂,“什麼王弘義?”長孫無忌頓時哭笑不得,便把皇帝命魏王誘捕王弘義,同時又讓玄甲衛暗中出手的事情說了,然後才斜著眼道:“你好歹也是玄甲衛的右將軍,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一無所知,要讓我說你什麼好!”裴廷龍當即像挨了一記耳光,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在地上找條縫鑽進去。隨後,裴廷龍立刻趕回玄甲衛,毫不客氣地質問李世勣。李世勣任由他一通發飆,之後才慢條斯理道:“裴廷龍,要派誰去執行何種任務,都在本官的權限範圍內。你一個區區右將軍竟敢在我麵前咆哮,是不是不想乾了?若是在本衛待膩了,就說一聲,本官幫你找個更好的去處;要是不想讓本官安排,你也可以去找長孫相公。朝廷這麼多衙門,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你愛上哪兒上哪兒,本官管不著!”裴廷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終究不敢造次,遂憤然而出,旋即找了六七個平時巴結他的郎將、旅帥等,追問蕭君默的去向。這些人有的知道一星半點,有的卻毫無所知,隻好回頭去找人問。就這麼折騰了半天,總算從零零星星的線索中拚湊出了一個準確的情報,可以確認蕭君默隻帶了桓蝶衣、羅彪等十幾名心腹上了終南山。“終南山綿延數百裡,大大小小的山峰百十來座,你們讓老子上哪兒找去?!”裴廷龍怒不可遏,覺得這個情報就跟沒有一樣。眾屬下趕緊又分析了一番,最後終於有人說出:魏王最近在終南山碧霄峰蓋了一座彆館。就是它了!裴廷龍腦中靈光一閃,立刻召集薛安、裴三等心腹部眾六七十人,還特意帶上了幾十把頗具殺傷力的弩機,瘋了似的朝藏風山墅飛奔而來……雨雪越下越大,山上的能見度越來越低,三丈之外便看不見東西了,可裴廷龍仍然狠命地拍馬疾馳。緊跟在身後的薛安十分擔心,好幾次勸他騎慢一點,裴廷龍卻置若罔聞。一行人飛快地繞過一處山角。裴廷龍剛在馬臀上狠抽了一鞭,不料雨霧中竟迎麵馳來一彪人馬,雙方差點撞上。所幸他反應快,趕緊拽開馬頭,加之對方速度較慢,這才堪堪避開——兩匹馬幾乎是擦著身子交錯而過,把裴廷龍驚出了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對方騎者竟然是羅彪!羅彪本來張嘴要罵人,一看是他,慌忙下馬拜見,連聲賠禮道歉。裴廷龍不想跟他廢話,開口便問:“蕭君默呢?”“回右將軍,左將軍另有要事在身,沒跟屬下一起。”羅彪答。“王弘義呢?抓住了沒有?”“抓住了。”裴廷龍在心裡發出一聲咒罵——又被蕭君默搶了頭功!“人在哪兒?”話音剛落,便見桓蝶衣和眾甲士押著一駕馬車過來了。眾人見到他,紛紛下馬行禮。裴廷龍盯著馬車,冷哼一聲:“一個江洋大盜、朝廷欽犯,還給他這種禮遇?”“裴將軍有所不知。”桓蝶衣道,“王弘義被魏王下了藥,昏迷不醒,隻能用車押送。”裴廷龍這才無話,隨即翻身下馬,走到車廂前,掀開了車簾。一個中年男子躺在車座上,四肢被捆縛著,仍舊昏迷。讓裴廷龍感興趣的是,此人臉上戴著一張造型詭異的青銅麵具。裴廷龍此前看過有關王弘義的卷宗,知道這個代號“冥藏”的家夥總喜歡戴著麵具,很少以真麵目示人。他抽出佩刀,挑開了麵具,那個人的臉露了出來。站在一旁的桓蝶衣一看,突然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差點叫出聲來。一個時辰前,她埋伏在山墅正堂的橫樑上時,親眼看見王弘義摘下了麵具,也看清了他的長相,可眼前的這張麵孔卻全然陌生,根本不是在山墅抓獲的那個王弘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犯是何時被調的包?桓蝶衣猛然想了起來,方才眾人從後門撤出山墅後,在東邊的一個樺樹林邊緣會合,自己比羅彪他們晚到了一步。當時,羅彪已將人犯裝進了一架早已備好的馬車,隨後蕭君默趕到,跟羅彪低語了幾聲,便帶著楚離桑一起離開了。而她便跟羅彪等人押著馬車下山。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想到要去掀開麵具確認一下人犯,結果就被調了包!現在看來,這事一定是蕭君默事先安排好的,而他的同謀和執行人,就是羅彪!桓蝶衣忍不住轉過頭,狠狠地盯著羅彪。羅彪趕緊左顧右盼。裴廷龍注意到桓蝶衣臉色有異,便問:“你怎麼了?”“沒什麼,就是快冷死了!”桓蝶衣哆嗦了一下,“裴將軍這麼盯著人犯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屬下建議,還是趕緊把他押回去審問吧。”“不急。”裴廷龍意味深長地一笑,回頭給了薛安一個眼色。片刻後,薛安從隊伍後麵帶了一個人上來。那人的頭上罩著黑色鬥篷,還一直低著頭,根本看不清麵目。他從桓蝶衣身邊走過,站到了車廂前,顯然是在辨認“王弘義”的身份。桓蝶衣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識地瞥了羅彪一眼。此時的羅彪也不淡定了,眼中露出了緊張之色。那人看完後,對著裴廷龍搖了搖頭。桓蝶衣在心裡發出一聲哀歎:蕭君默啊蕭君默,瞧瞧你乾的好事!裴廷龍臉色一沉,立刻轉身,厲聲道:“薛安!”“在。”“把桓蝶衣和羅彪給我拿下!”薛安、裴三等數十人立刻拔刀出鞘,將桓蝶衣等十幾人團團圍住。桓蝶衣無奈地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羅彪一臉無辜,大聲抗議:“右將軍,這是做什麼?為何無故要抓我們?”“無故?”裴廷龍獰笑,“你們把王弘義這麼重要的人犯都給調了包了,還敢說無故?”“調包?調什麼包?”羅彪繼續裝傻,“屬下聽不懂將軍在說什麼。”“車上這人根本不是王弘義!”裴廷龍勃然變色,“你還敢跟本官裝傻?!”羅彪語塞,下意識地看向那個披鬥篷的神秘人。裴廷龍見狀,不由冷冷一笑:“很好奇是吧?你現在心裡一定很納悶,這家夥到底是誰,憑什麼看了一眼就說車上的人不是王弘義?”羅彪啞口無言。“也罷,本官就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裴廷龍說著,把臉轉向那個神秘人,“來吧,讓他們瞧瞧你是誰。”桓蝶衣一聽,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神秘人聞言,慢慢取下頭上的鬥篷,一張並不陌生的臉出現在了眾人麵前。謝吉。他就是江陵城富麗堂酒樓的老闆、天刑盟回波舵舵主謝吉!桓蝶衣和羅彪恍然大悟,不禁麵麵相覷。“現在還有何話說?”裴廷龍一臉譏嘲,“本官沒有冤枉你們吧?”“裴將軍,屬下有話要說。”桓蝶衣忽然開口道。裴廷龍詫異地看著她:“說。”“就算車上的人不是王弘義,也跟左將軍、我,還有羅旅帥無關。”桓蝶衣表情平靜,“因為我們在魏王殿下的彆館中抓獲的就是這個人。如果說他果真不是王弘義,那最多隻能說我們任務失敗,我們情願接受相關處罰。但若要把調包的罪名扣到我們頭上,請恕屬下不能接受!”羅彪一聽,頓時精神一振:“對啊,我跟桓旅帥都沒見過王弘義長什麼樣子,怎麼知道這家夥不是他?您若想追責,那也隻能去跟魏王殿下追,輪不到我們啊!”“閉嘴!”裴廷龍大怒,“你們倆沒見過王弘義,蕭君默也沒見過嗎?剛才在藏風山墅,難道不是蕭君默帶著你們一塊抓的人?”“裴將軍請息怒。”桓蝶衣把話又接了過去,“方才的確是蕭將軍帶我們抓的人,可當時這家夥戴著麵具,加之現場情況混亂,蕭將軍一時疏忽,便沒有摘下麵具確認。這充其量就是一次失誤,卻不能說什麼調包。”“事到如今,你還在替蕭君默狡辯!”裴廷龍大聲冷笑,“蕭君默何等精明之人,豈能犯這麼低級的錯誤?他要是這等草包,去年憑什麼一次次從咱們手裡逃脫?又憑什麼搖身一變從逃犯變成了玄甲衛左將軍?!”“裴將軍此言差矣。”桓蝶衣淡淡道,“再精明的人,不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嗎?”“夠了!本官現在沒時間聽你們胡扯!”裴廷龍厲聲道,“我早就看出來了,蕭君默就是天刑盟的人,所以才會玩今天這出調包計。我敢肯定,他跟王弘義現在一定還沒跑遠,就在這山裡!”“請恕屬下直言,這隻是您的猜測……”“是不是猜測,咱們馬上可以證實。”裴廷龍冷冷打斷她,“這樣吧蝶衣,你們都跟我一起走,我讓你親眼看看,王弘義是不是被蕭君默救走了。”這當然也是桓蝶衣現在最想證實的。“行,咱們走。”桓蝶衣說著,故意瞟了羅彪一眼。羅彪心虛,趕緊把頭低下。薛安等人上前,卸了他們的武器,然後把他們夾在隊伍中間,一行人再次上路。裴廷龍隨手點了四名甲士,命他們和謝吉一起,把那個假王弘義連人帶車押回玄甲衛。上路後,桓蝶衣策馬靠近羅彪,低聲道:“你和君默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羅彪撓了撓頭:“這個……說來話長。”桓蝶衣冷哼一聲:“沒關係,這山路也很長,咱們有的是時間,你慢慢說。”羅彪想了想,嘿嘿一笑:“這事吧,還是……還是讓蕭將軍自己跟你說比較合適。”“你——”桓蝶衣怒目而視。羅彪趕緊提了提繮繩,“駕”了一聲,坐騎當即躥了出去。“你讓桓蝶衣他們押一個冒牌貨回去,騙得過皇帝嗎?”此刻,在碧霄峰東側的另一條山道上,楚離桑與蕭君默並轡而行,身後跟著郗岩、老古等人,老古和許多手下都已掛綵。隊伍中間還有一駕馬車,真正的王弘義正躺在這輛車中。聽楚離桑問起,蕭君默淡淡一笑:“我本來就沒打算騙過皇帝。”楚離桑眉頭微蹙,越發不解。“我這麼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蕭君默接著解釋道,“咱們要劫走王弘義,肯定得弄個冒牌貨回去交差。我當然知道這事誰都瞞不了,彆的不說,江陵城的那個謝吉一直在裴廷龍手裡,隻要他一出來認人,事情就露餡了。可就算這樣,也沒人敢說是我調的包。我可以說從魏王那裡抓的就是這個人,所以,即使皇帝心裡懷疑,表麵上也隻能以失職之名降罪於我。”“那不也是要處罰嗎?”“當然。罰俸、降職,都是題中之意。”蕭君默又無所謂地笑了笑,“反正我既不喜歡錢,又不愛做官,於我何損?再說了,我頭上這頂三品烏紗本來就是分外之幸,現在拿回去也沒什麼。”楚離桑見他一臉雲淡風輕的樣子,心裡有些釋然,旋即又想起什麼:“對了,你讓羅彪配合你調包,事先是不是得把什麼都告訴他?”“我隻說找到了自己的生母,可她卻被王弘義抓了,所以我必須用王弘義換回我母親。至於彆的,我什麼都沒說。”“那……桓蝶衣呢?你是不是一直把她蒙在鼓裡?”楚離桑又問。蕭君默苦笑了一下:“這事要跟她解釋起來,那可就沒這麼簡單了……所以,我不得不瞞著她。”楚離桑知道,蕭君默之所以一直瞞著桓蝶衣,是不想把她捲進來。換言之,他一直很愛護這個師妹。可是,這份愛究竟是純粹的兄妹之愛,還是多少有些彆的意味呢?這麼想著,楚離桑的心情忽然便陰鬱了。
第16章混戰(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