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惟願忘卻在今夜·03(1 / 1)

被薰子稱為“培訓班”的地方,就在目黑站旁邊。和昌還是第一次來這裡,不過一邊對照著官網上的照片,一邊尋找建築物,並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情。他仰望著乳白色的大樓,拍拍胸膛,給自己鼓了鼓勁,然後邁開大步向電梯走去。“培訓班”在四樓。和昌在電梯裡看了看時間。離下午一點還差幾分鐘,他總算鬆了口氣。讓他緊張的不是麵試預演臨近,而是如何麵對久未見麵的妻子。他發現,自己盤算這個已經很久了。電梯在四樓停下。踏出電梯,旁邊就是一個類似等候室的空間。櫃檯後麵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員,正微笑著向他問好。和昌寒暄了幾句,回身打量這層樓。擺著幾張沙發,上麵坐著幾名男女,薰子就在其中,穿著一件深藏青色的連衣裙。她已經注意到了和昌,正望著他,從臉上很難讀出她的感情。和昌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小聲問:“這就開始了嗎?”“應該會按順序叫名字。”薰子用平淡的聲音回答,“彆讓手機發出聲音。”和昌從內袋裏掏出手機,改了一下設置,又放回去。“瑞穗和生人在練馬嗎?”練馬是薰子的娘家。“媽媽說帶他們去遊泳池了。美晴他們在那兒等著呢。”“哦。”美晴是薰子的妹妹,比她小兩歲,有個和瑞穗同齡的女兒。“哎,”薰子看著和昌說,“到正式麵試的時候,你會把鬍子刮掉的吧?”“啊,嗯。”和昌摸著下巴,他特意留了一層胡茬。“你有沒有預習過?”“看了看。”薰子事先把麵試可能會問的問題通過郵件發給了他。報誌願的動機什麼的。和昌雖然做了準備,卻沒什麼自信。和昌的目光望向牆上的告示欄。告示欄上貼著著名私立小學的考試日程表,還有特彆講座指南。對所謂的考試,和昌沒什麼興趣。他覺得,即便上了名校,孩子也不一定能受到與名校相符的教育。但薰子不這麼覺得。她說,她不想讓孩子上名校,而是想讓他們上一所好學校。可是,什麼樣的學校才是好學校呢?判斷標準是什麼?和昌這麼問的時候,薰子隻丟下一句:“這種事,對不幫忙帶孩子的人是說不清楚的。”這番對話,是在和昌的外遇曝光之前進行的。如今,他也無意對薰子的教育方針指手畫腳。分居半年後,夫妻倆曾經談過未來。和昌雖然已經與情人分手,但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日子恐怕很難恢複到從前了。他不認為薰子會打心底裡原諒他,而自己如果一直帶著內疚感生活下去,也實在太辛苦。一問,薰子似乎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我是記仇的人,總會想起你的背叛。就算不見麵,心裡還會有種種怨恨。要是這樣生活下去,我會變得很惹人厭煩的。”很快,就談到了離婚的話題。兩個孩子都由薰子撫養,在這一點上,兩人達成了共識。關於補償費和撫養費,和昌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吝惜,所以也沒起爭執。讓雙方有點為難的,是廣尾的房子該怎麼辦。“光我和孩子們住,實在太大了。管理起來也麻煩。”“那就賣掉好了。我也不想一個人住在裡麵。”“能賣得掉嗎?”“應該沒問題吧,還不算舊。”房子建成了八年,和昌隻在裡麵住了七年。除了房子,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什麼時候提出離婚申請。薰子說,瑞穗要考試了,不如等這件事告一段落之後再說。和昌同意了。於是,在瑞穗的小學入學考試結束之前,兩人還得扮演一對恩愛夫妻。“播磨先生。”這個聲音讓和昌回過神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小個子女人走了過來。薰子站起身來,和昌也跟著立起。“請進那個房間。”女人指著角落裡的一扇門,“敲敲門就會有人應了。父親先請。”“好的。”和昌答道,整了整領帶。事情發生在他走過去,剛要敲門的時候。“播磨先生!”有人叫道。回頭一看,櫃檯裡的女員工正手拿話筒站著,表情僵硬,“您家裡打來的電話,說有急事。”薰子看看和昌,跑過去,拿過話筒。僅僅交談了幾句之後,她的臉上就失去了血色。“在哪家醫院?……等等。”薰子抓起檯麵上的小冊子,用旁邊放著的圓珠筆在空白處寫著什麼。和昌在旁邊一看,好像是醫院的名字。“我知道了。地址我來查。……嗯,總之,我馬上過去。”薰子把話筒還給女員工,看著和昌,“瑞穗在遊泳池溺水了。”“溺水?怎麼會這樣?”“不知道。你查一下這家醫院在哪裡。”把小冊子塞給和昌之後,薰子就打開麵試室的門,走了進去。和昌一頭霧水,掏出手機開始查詢,還沒查出個所以然,薰子就出來了:“找到沒有?”“還要一會兒。”“邊走邊查吧。”薰子向電梯走去。和昌一邊看手機,一邊追了上去。走出大樓時,他找出了醫院的地址。兩人攔下一輛出租車,把地址告訴司機。“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爸爸。”薰子生硬地回答著,從包裡掏出手機。“怎麼回事?帶孩子去遊泳池的不是嶽母嗎?”“是啊,可是聯繫不上。”“聯繫不上?為什麼?”“你等等,”薰子煩躁地擺擺手,把手機湊到耳邊。電話似乎很快就接通了,她開口道,“啊,美晴,什麼情況?……嗯……嗯……啊?”她的麵容扭曲了,“老師呢?……哦……嗯,我知道了。……我正在趕過去的路上。……嗯,他也一起。……待會見。”薰子掛斷電話,表情陰鬱,把手機放回包裡。“她怎麼說的?”和昌問。薰子深吸一口氣,道:“說送去ICU了。”“ICU?這麼嚴重嗎?”“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但是好像還沒甦醒。據說心臟跳動在一段時間內都曾停止過。”“連心跳都?這是怎麼回事啊?”“我不是說了嗎,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啊!”薰子尖叫道,接著,淚水便盈滿了眼眶。對不起,和昌低聲道。居然把無法掌握情況的焦躁轉嫁到她身上,他對自己感到一陣厭惡。看來,我真不適合當父親和丈夫啊,他想。一到醫院,兩人就像賽跑似地飛奔起來。正要趕去問詢台,一聲“姐”讓他們停下了腳步。美晴紅著眼圈,一臉悲傷地走了過來。在哪兒?薰子問。美晴指著裡麵:那裡。三個人乘電梯上了二樓。美晴說,ICU裡的搶救還沒有結束,究竟是什麼情況,醫生也還沒有對家屬作出說明。美晴把他們帶進了一個房間,門口掛著“家屬等候室”的牌子。屋裡擺著桌椅,裡麵還有一塊鋪著地毯的區域,角落裡放著幾隻坐墊。薰子的母親千鶴子傴僂著坐在椅子上。旁邊是剛滿四歲的生人,還有瑞穗的表妹若葉。看見和昌等人進來,千鶴子站起身,手裡還攥著一塊手絹。“薰子,我對不起你。還有和昌,真對不起。跟在旁邊居然還出了這種事,我真不如死了的好啊。”千鶴子說著,用手絹揉著臉,哭了起來。“出什麼事了?究竟是怎麼回事?”薰子攬住母親的肩,催她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了下來。千鶴子像孩子似的一味搖頭。“我不知道啊。有個男的忽然叫起來,說有小女孩溺水了,我才發現小穗不見了……”“不是的,媽媽,”美晴在一旁說,“是若葉先發現小穗不見了,問起來才發覺的,不是嗎?然後開始慌慌張張地找起來,才被找到的。”“啊,”千鶴子雙手捂著臉,“是啊……不行,我腦子裡亂得很……”看來是所受打擊太大,記憶出現混亂了。美晴接著解釋。她說,確切地講,瑞穗不是溺水,而是手指卡在排水口的網眼裡拔不出來,被困在了遊泳池底。人們硬把她的手指拔了出來,但那時她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眾人馬上叫來救護車,將瑞穗送往醫院,進了ICU。現在,美晴等人隻知道瑞穗的心跳恢複了。但醫生說,這並不等於恢複意識。等救護車的時候,美晴試圖聯繫薰子,但手機怎麼都打不通。因為麵試預演臨近,薰子把手機給關了。千鶴子雖然知道薰子去乾什麼了,卻不知道那地方在哪裡,叫什麼。美晴隻好先打電話通知家裡的父親。父親知道瑞穗上的是哪個培訓班,好像是某一次瑞穗自己告訴他的。父親對美晴說,薰子由我來聯繫,你們好好地守著小穗。“說是守著,可是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啊。”美晴說著,垂下眼瞼。美晴的話讓和昌心中百味雜陳。薰子的手機打不通,一般來說,不是應該打丈夫的手機嗎?之所以沒打,或許是以為他也關了機吧。但恐怕美晴已經不當他是姐夫了。不過他沒有怪美晴。分居的原因,薰子至少肯定和妹妹講過。和美晴偶然碰麵的時候,她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和昌看看錶,快到下午兩點了。如果美晴說的沒錯,事故發生在薰子關機期間,那就是下午一點之前沒多久的時候。集中搶救已經快一個小時了,瑞穗小小的身體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呢?還不知道姐姐出了什麼事的生人煩躁起來,纏著千鶴子要回家。若葉雖然知道表姐的悲劇,但薰子對美晴說,讓她一起等在這裡實在是太可憐了。“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美晴你也回去吧。”“可是……”美晴說了這麼一句,又沉默了,浮現出迷茫的神色。“要是有什麼事我再聯繫你。”薰子說。美晴點點頭,凝視著薰子:“我會替小穗祈禱的。”“嗯。”千鶴子和美晴她們一走,空氣變得更加凝重。醫院裡的空調溫度適中,和昌卻隻覺氣悶,解開了領帶,又脫掉了外套。兩人不交一言,隻顧等待。期間,和昌的手機響了好幾次,都是工作上的事情。雖說是週六,工作郵件還是來了一封又一封,都是公司郵箱轉發過來的。他索性關了機。今天,就讓工作見鬼去吧。家屬等候室的房門每次打開的時候,就能看見旁邊ICU的入口。和昌過去看了好幾次,大門依舊紋絲不動。裡麵進行著什麼,完全是個未知數。他覺得喉嚨乾渴,便出門買飲料。在自動販賣機買瓶裝日本茶的時候,向窗外一看,才發現夜色已經降臨。晚上八點多,一名護士走了過來。“是播磨先生和播磨太太吧?”“是的。”和昌與薰子同時站了起來。“醫生有些話要對二位說,二位方便嗎?”“好。”和昌看著這名三十來歲的護士圓圓的臉龐。從她臉上裡看不出吉凶,隻有護士們慣常的那種麵無表情。護士帶他們走進ICU隔壁的一個房間。在擺著電腦的桌上,一位醫生正在文件上寫著什麼,見他們進來,馬上停了筆,請他們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醫生說自己叫近藤,專業是腦神經外科。他大概四十多歲年紀,額頭寬闊,給人一種理智的印象。“我把現在的情況向二位說明一下。”近藤交互看著和昌與薰子,說道,“但是,如果二位想先看看孩子,我會馬上帶二位過去。隻不過,我想,根據目前的情況,稍微獲知一些預備信息,也許會更容易接受現實,所以才讓您二位來到這裡。”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字斟句酌的說話方式,讓人有種非同尋常的感覺。和昌與薰子對視一眼,重新望向醫生。“情況很嚴重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近藤點頭道:“還沒有恢複意識。您或許已經知道,病人送醫後,心臟很快就恢複了跳動。但在此之前,她全身的血液供給幾乎都喪失了。其它器官受損後還可恢複,但大腦卻不一樣。詳情我會慢慢告訴二位,不過很遺憾,令嬡的腦損傷是極嚴重的。”醫生的話讓和昌一陣眩暈,宛如身在夢中。腦損傷?那是什麼?腦機接口還有BMI技術,稍微有點後遺症的話,一定能起點作用——他想,待會可以用這些話鼓勵身旁無疑也陷入了絶望的薰子。但薰子哽嚥著問道:“是不是有可能無法恢複意識了?”而近藤的回答則徹底讓和昌崩潰了。近藤深吸一口氣,答道:“您或許最好還是這麼認為。”薰子雙手掩麵,低低哭泣。和昌全身微微顫抖,無法抑製。“不能治療了嗎?已經無計可施了嗎?”他艱難地問。近藤鏡片後麵的眼睛眨了眨。“當然,我們會全力以赴。隻是現在,我們無法監測到令嬡的腦部活動。她的腦電波是平坦的。”“腦電波……就是腦死亡嗎?”“原則上,現階段還不能使用這個詞。腦電波表示的主要是大腦的電波活動。具體到令嬡的情況,至少可以確定,她的大腦並未發揮功能。”“意思是,大腦之外的器官還有可能在發揮著功能?”“那就成了遷延性意識障礙,也就是植物人狀態了。但是——”近藤舔了舔嘴唇,“這種可能性極低。呈植物人狀態的患者,雖然身體狀況異於常人,但腦電波依然會呈現出波形。另外,從MRI檢查結果來看,也很難說她的大腦還在運作。”(注:MRI,核磁共振成像)和昌摀住胸口,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不,心底像有什麼東西被緊緊揪著,一陣一陣地痛,連坐著也極痛苦。他想發問,大腦卻拒絶進行思考,腦海中一片空白。身邊的薰子仍然捂著臉,身體痙攣一般顫抖著。和昌做了個深呼吸,問道:“要獲知的預備信息,就是這些了嗎?”“是的。”近藤回答。和昌碰了碰薰子的後背。“去看看她吧。”慟哭聲從她的指縫間流出。近藤帶他們踏進了ICU。兩名醫生一左一右站在病床邊,正盯著儀器,不時進行調節。近藤對其中一名醫生說了幾句,那醫生嚴肅地回答了些什麼。具體對話聽不清楚。和昌與薰子一起走近病床,黯淡的情緒重新籠罩了他們。躺在床上的,毫無疑問是他們的女兒。白皙的肌膚、圓圓的臉蛋、粉紅的嘴唇——但她睡得並不平靜。各式各樣的管子纏繞在她身上,人工呼吸器插進喉嚨,讓人心如刀絞,恨不得替她去受這些苦痛。近藤走過來,說:“她無法自主呼吸。”他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內心,又說:“所有能想的辦法,我們都用上了,但還是這樣的結果,請您二位原諒。”薰子想靠過去,又停下腳步,回頭看看近藤:“我可以碰碰她的臉嗎?”“請便。”近藤答道。薰子站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撫上瑞穗雪白的麵龐。“暖暖的。軟軟的,暖暖的。”和昌也站在薰子身邊,俯視著女兒。雖然周身纏繞著管子,但細細看去,她的睡顏依然恬美。“她長大了呢。”和昌久久凝視著瑞穗的睡容,忽然說出了一句完全不搭調的話。“是啊。”薰子喃喃道,“遊泳衣,今年也新買了一件。”和昌咬緊牙關,心中有某種東西在激烈地往上湧。不能哭,他想。就算要哭,現在也不是時候。他從剛才就一直這樣告誡自己。某塊顯示屏映入眼簾。和昌不知道那是監測什麼機能的。電源雖然開啟著,但屏幕上卻漆黑一片。屏幕上映出和昌與薰子的身影。丈夫一身黑色西裝,妻子一件深藍色連衣裙,宛如服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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