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有些懷念沼澤地。他絶不會想到自己會懷念睡在一個巨人的皮床上,待在一幢位於一個腐爛的汙水坑中間的德拉空骨頭搭起的屋子裡。然而此刻,那地方聽來就像天堂。他和安娜貝絲、鮑勃在黑暗中艱難前行,空氣厚重而寒冷,地麵在尖利的岩石與泥潭之間交替變換。這片地域彷彿被專門設計出來,令波西不能絲毫放鬆警惕。就連行走十英呎的距離也讓人筋疲力儘。從巨人的屋子走出來,波西感到重新振作起來,他頭腦清醒,肚子裡塞滿了背包裡裝來的德拉空肉乾。現在他兩腿痠軟,每一寸肌肉都在作痛。他在破碎的T恤衫外臨時扯了一張德拉空皮當作外衣,可它依舊無法抵禦寒冷。他的視線縮小到身前的地麵上。除了這些以及身旁的安娜貝絲之外,什麼也不存在。每當他感到想要放棄,一屁股倒下並死去(幾乎每過十分鐘就會如此),他便伸出手去,拉起她的手,隻是為了提醒自己,這世界還有溫暖。安娜貝絲與達瑪森談過之後,波西很為她擔心。安娜貝絲從不會輕易向絶望屈服,但他們一邊前進,她一邊抹著眼角的淚水,儘量不讓波西發現。他知道她痛恨這樣,在她的計劃不能成功的時候。她相信他們需要達瑪森的幫助,可巨人拒絶了他們。波西稍稍鬆了口氣。在他們到達死亡之門時,有鮑勃在他們身邊就已經夠讓他擔心的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希望有一個巨人同行,雖然那個巨人能做出一碗味道平常的燉肉。他不知道,在他們離開達瑪森的小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幾個鐘頭都沒有聽見追趕者的動靜,不過他能感覺到他們的仇恨……尤其是波呂玻忒斯。那個巨人就在身後的某個地方跟隨,將他們趕向塔塔勒斯越來越深的深處。波西儘量往好的方麵去想,讓自己保持士氣——混血營地的湖水,他在水下與安娜貝絲的親吻。他想像著兩人一同在新羅馬,手牽手走過小山。可是,朱庇特營地與混血營地有如夢境一般。他隻感到塔塔勒斯的存在。這才是真實的世界——死亡、黑暗、冰冷、痛苦,其他的一切從來就隻是他的想像。他打了個冷戰。不。那是深淵在對他講話,一點點吞噬他的堅強。他不知道尼克如何能獨自在這底下生存而不致發瘋。那孩子擁有比波西所稱道的還要多的能量。他們走得越深,保持專注就變得越發困難。“這地方比悲傷之河更糟。”他咕噥道。“是的,”鮑勃開心地回頭喊,“糟糕多了!這說明我們快到了。”快到哪兒了?波西心想。不過他沒有力氣去問。他注意到,小鮑勃又把自己藏進了鮑勃的外套裡,這更加確認了波西的想法,小貓是他們的團隊中最機敏的一個。安娜貝絲的手指與他交織在一起。在青銅劍的光輝下,她的麵孔顯得那麼美麗。“我們倆在一起,”她提醒他,“會共同渡過難關。”他本擔心該如何激勵她的士氣,她卻反過來在安慰他。“是啊,”他說,“小意思。”“不過下一次,”她說,“我想去彆的地方約會。”“巴黎不錯。”他回憶道。她艱難地笑笑。幾個月前,在波西失憶之前,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巴黎吃晚餐,那是赫爾墨斯對他們的致意。那樣的場景宛如隔世。“我要在新羅馬定居,”她提議,“隻要有你在那裡陪我。”天啊,安娜貝絲太美了。有那麼一刻,波西真回憶起幸福是什麼感覺。他有一個神奇的女友。他們能共同擁有一個未來。這時,伴隨著很響的歎息聲,如同瀕死的神最後的呼吸,黑暗蔓延開來。他們前麵出現了一片空地——一片貧瘠的土地,隻有塵埃與石頭。在空地中央,大約二十碼之外,跪著一個女人可怕的身影,她衣衫襤褸,四肢瘦弱,皮膚如皮革般發綠。她腦袋低垂,默默地哭泣著,這聲音將波西所有的希望打得粉碎。他隻覺得生命毫無意義,他的掙紮是無用的。這個女人哭泣著,彷彿在哀悼整個世界的死亡。“到了,”鮑勃宣布,“悲慘女神埃克裡斯能夠幫助我們。”如果鮑勃幫忙的辦法是利用哭泣的幽魂,波西很肯定這不是他想要的。鮑勃邁步向前走去,波西不得不跟了上去。不說彆的,這片區域不那麼黑暗——但又不那麼光亮,而是瀰漫著更多湯汁一樣的白霧。“埃克裡斯!”鮑勃喊。那身影抬起她的頭,波西的胃裡在尖叫,救命!她的身形枯槁到了極點,猶如饑荒的受害者——四肢骨瘦如柴,膝蓋腫脹,胳膊肘疙疙瘩瘩,衣衫襤褸,手腳的指甲破碎。泥土在皮膚上結塊,在肩頭上堆積,彷彿她剛在沙漏底下洗過淋浴。她的麵容悽慘至極。眼窩深陷,流著黏液,還不停淌下淚水。鼻涕如同瀑布般落下。黏黏的灰白頭髮一簇簇油膩地纏在頭皮上,臉頰上溝壑縱橫,還在不住流血,彷彿是她自己把自己抓成了這副模樣。波西無法去看她的眼睛,隻能放低了目光。在她膝蓋上放了一麵古老的盾牌——一個木頭與青銅製成的破舊圓形物體,上麵畫的很可能是埃克裡斯自己手持盾牌的畫麵,所以這幅圖案可以永無休止地繼續下去,越來越小。“那麵盾牌,”安娜貝絲低聲說,“原來是他的。我還以為那不過是一個故事。”“哦,不是故事,”老太婆哀號道,“海格力斯的盾牌。他把我畫在表麵上,讓他的敵人在死之前能夠看見我——悲慘女神。”她咳嗽得厲害,讓波西感到胸口隱隱作痛,“就好像海格力斯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悲慘,其實還差得遠!”波西嚥了一口唾沫。他和朋友們在直布羅陀海峽與海格力斯的遭遇相當不利。雙方的交流包括了大叫大嚷、死亡威脅,還有高速飛行的菠蘿。“他的盾牌在這裡做什麼?”波西問。女神用潮濕渾濁的眼睛望著他。她的臉頰在流血,在破舊的衣服上留下一點點紅色。“他不再需要它了,不是嗎?他的凡人身體被燒掉的時候,盾牌也來到了這裡。我想是作為一個提醒,任何盾牌都不可能做到萬無一失。最後,悲慘降臨在你們所有人身上,甚至包括海格力斯。”波西向安娜貝絲靠了靠。他拚命回憶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然而絶望的感覺讓他很難思考。聽到埃克裡斯的話,他不再為她把自己的臉抓成那樣而感到奇怪。女神身上散播著十足的痛苦。“鮑勃,”波西說,“我們不該到這兒來。”鮑勃製服中的某個地方,骷髏小貓喵喵地表示讚同。泰坦挪了挪站姿,身子向後縮了一下,彷彿小鮑勃在抓他的胳肢窩。“埃克裡斯控製了死亡迷霧,”他強調,“她能把你們隱藏起來。”“隱藏他們?”埃克裡斯發出汩汩的聲音,她要不是在笑,要不就是差一點被噎死,“我為什麼要那樣做?”“他們必須趕往死亡之門,”鮑勃說,“回到凡人世界。”“不可能!”埃克裡斯說,“塔塔勒斯的軍隊會找到並殺了你們。”安娜貝絲轉動德拉空骨劍的刀鋒,波西必須承認,這讓她顯得可怕而火辣,如同一位“野蠻公主”。“那我猜你的死亡迷霧沒什麼用了。”她說。女神露出一口爛黃牙:“沒用?你是誰?”“雅典娜的一個女兒,”安娜貝絲的聲音裡充滿了勇氣——波西不清楚她是如何做到的,“我穿過大半個塔塔勒斯到這裡來,不是為了讓一個無名小神告訴我什麼是不可能的。”他們腳下的泥土在震動。霧氣圍繞他們旋轉,夾雜著痛苦悲泣的聲音。“無名小神?”悲慘女神埃克裡斯粗糙的手指甲嵌入海格力斯的盾牌,挖進了金屬之中,“早在泰坦出現之前我就已經存在,你這個無知的女孩。蓋婭第一次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年長。悲慘是永恆的。存在就是悲慘的。我是最早誕生的神之一——生於混沌與夜晚。我——”“好了,好了,”安娜貝絲說,“悲傷與痛苦,諸如此類。可你依然沒有足夠的能量用死亡迷霧隱藏兩個半神。就像我說的一樣:沒用。”波西清了清嗓子:“呃,安娜貝絲——”她衝他露出警告的神色:配合我。他明白她有多麼害怕,可她彆無選擇。這是激怒女神,讓她行動的最好辦法。“我是說……安娜貝絲說得對!”波西開口說,“鮑勃一路把我們帶到這裡,因為他以為你能幫忙,可我猜你忙著盯住那麵盾牌哭泣,我不怪你,你就是這副樣子。”悲慘女神哭號一聲,怒氣衝衝地望著泰坦。“你為什麼要把這些凡人的孩子招到我這裡來?”鮑勃發出介於抱怨與嗚咽之間的一種聲音:“我以為……我以為……”“死亡迷霧不是用來幫忙的!”悲慘女神尖叫,“它在靈魂進入冥界的時候遮掩悲慘的凡人。它是塔塔勒斯地獄的呼吸,死亡的呼吸,絶望的呼吸!”“好極了,”波西說,“我們能訂兩份,外賣?”悲慘女神發出噝噝的聲響。“向我索取更恰當的禮物吧。我同時也是毒藥女神。我可以給你們死亡——成千上萬種不那麼痛苦的死法,比你們的選擇,走入深淵中心這個死法更好。”女神身邊,花兒在塵土中開放——暗紫色、橘紅色,還有紅色的花釋放出甜甜的味道,令人作嘔。波西的腦子裡暈乎乎的。“龍葵,”悲慘女神說,“毒堇,顛茄,莨菪,馬錢子。我能溶化你們的內臟,讓你們血液沸騰。”“你真好,”波西說,“不過我這一次已經嘗過太多的毒藥了。好了,你究竟能不能把我們藏進你的死亡迷霧?”“是啊,這會很有意思。”安娜貝絲說。女神眯起眼睛:“有意思?”“當然了,”安娜貝絲說,“如果我們失敗,想想這對你有多好。我們在痛苦中死去的時候,你可以麵對我們的靈魂幸災樂禍。你可以永遠對人說我都告訴過你們了。”“或者,如果我們成功,”波西接著她的話說,“想想你給那些找到這裡的怪獸帶來的痛苦。我們打算封閉死亡之門,那將帶來很多的哭泣與哀號。”悲慘女神想了想:“我喜歡痛苦,哀號也不錯。”“那就這麼定了,”波西說,“讓我們隱身吧。”悲慘女神埃克裡斯吃力地站起身。海格力斯盾牌滾到一旁,在一片毒花前搖晃著停下了。“這不容易,”女神說,“死亡迷霧在你最接近死亡的時候才會到來。你的眼睛隻有在那時候才會被遮蔽,世界將會消失。”波西感到嘴裡乾乾的。“好吧,可是……這能讓我們避開怪獸?”“哦,是的,”埃克裡斯說,“如果沒有死,你們將能從塔塔勒斯的軍隊中間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當然了,這樣的希望不大,不過如果你們決心要這樣去做,那就來吧。我給你們指路。”“往哪裡去的路?”安娜貝絲問。女神已經拖著腳步走進了黑暗中。波西扭頭看看鮑勃,可是巨人已經不見了。一個十英呎高的銀色巨人,還帶了一隻很吵的小貓,怎麼就會突然消失了呢?“嘿!”波西對埃克裡斯大喊,“我們的朋友去哪兒了?”“他不能走這條路,”女神回頭喊道,“他不是凡人。來吧,小傻瓜們。來感受死亡迷霧吧。”安娜貝絲吐了一口氣,抓住他的手。“那麼……這還能糟糕到哪裡去呢?”如此可笑的問題,波西忍不住大笑起來,雖然這讓他肺裡感到刺痛。“是啊,不過下一次約會——在新羅馬共進晚餐。”兩人跟隨女神在塵土中的腳印,穿過毒花,走進了霧靄深處。
第183章冥王之府·新導遊悲慘女神(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