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宋首先發現了冰淇淋小車邊的天使。阿爾戈二號停靠在碼頭上,旁邊還有六七艘郵輪。與往常一樣,凡人們沒有注意到這艘戰船,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伊阿宋和尼克跳上一艘旅遊船上下來的小艇,上岸的時候更像是人群中的一員。乍看之下,斯普裡特是個很酷的地方。蜿蜒在港口周圍的,是一條長長的排列著棕櫚樹的海濱大道。人行道邊的咖啡館裡,歐洲少年在徜徉,講著十幾種不同的語言,享受著陽光明媚的午後。空氣中瀰漫著烤肉與剛採摘的鮮花的香氣。主乾道上,整座城市是中世紀城堡的高塔、羅馬城牆、紅磚屋頂的石灰石排屋,還有現代寫字樓的大雜燴。在遠處,灰綠色的小山綿延連接著一道山峰,這讓伊阿宋有些緊張。他不停去看怪石嶙峋的懸崖,不知道蓋婭的麵孔是否會出現在陰影之中。他和尼克走在海濱大道上,伊阿宋發現一個長翅膀的家夥正從一輛街邊小車上買冰淇淋。賣冰淇淋的女士數著這人的零錢,顯得有些不耐煩。遊客們與天使的大翅膀擦身而過,都沒有多看他一眼。伊阿宋推推尼克。“你看見了嗎?”“是的,”尼克說,“也許我們該去買些冰淇淋。”他們向小車走去,伊阿宋有些擔心,這個帶翅膀的家夥說不定是北風之神波瑞阿斯的兒子。天使帶了一把鋸齒青銅劍在身邊,伊阿宋上一次碰到這樣的劍時沒占到任何便宜。這家夥比冰還要冷。他穿了一件紅色背心,百慕達短褲,平底拖鞋。他的翅膀是黃色與褐色的組合,如同一隻矮腳公雞或是懶洋洋的落日。他皮膚曬得黝黑,黑頭髮如雷奧一般捲曲。“他不是歸來的幽魂,”尼克低聲說,“也不是冥界的生物。”“不是,”伊阿宋表示讚同,“我懷疑它們會去吃巧克力冰淇淋冰棍兒。”“那他是什麼呢?”尼克不知道。他們走進距那人三十英呎的範圍,長翅膀的家夥對他們直視過來。他笑了,回頭用他的冰淇淋冰棍兒做了個手勢,然後消失在空氣中。伊阿宋無法看見他,不過伊阿宋有豐富的經驗,能利用風來跟蹤天使的蹤跡——一縷紅色與金色的溫暖的風在街道上飛快地吹過,在人行道盤旋而下,吹起一個紀念品商店前旋轉貨架上的明信片。風朝著人行道儘頭去了,在那裡聳立著一座宏偉如城堡似的建築。“我敢打賭那就是宮殿,”伊阿宋說,“快來。”即便是在兩千年之後,戴克裡先的宮殿依然令人震撼。外牆隻是一層粉紅色花崗岩外殼,破碎的石柱與拱形窗戶敞露在天空下,但宮殿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壞,一道四分之一英裡長、七八十英呎高的牆,讓簇擁在它身下的現代商店與房屋儘顯低矮。伊阿宋想像著宮殿剛剛建成時的模樣,皇家衛兵在城牆上走來走去,羅馬的金鷹在護牆上閃閃發亮。風之天使——無論他是什麼——在粉紅色花崗岩窗戶間飛進飛出,然後消失在另一麵。伊阿宋在宮殿的正麵尋找著入口。他所見到的唯一入口在幾個街區之外,遊客們正排隊購買門票。沒時間做這些了。“我們必須趕上他,”伊阿宋說,“抓緊了。”“可是——”伊阿宋抓起尼克,他們倆一道升上了天空。尼克無聲地表示抗議。兩人飛越高牆,飛進庭院之中。這裡有更多的遊客在走來走去,拍照留念。他們落地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愣了一下。接著他目光呆滯地搖了搖頭,彷彿是在驅散喝了太多果汁造成的幻覺。沒有彆的人注意到他們。庭院左邊立著一排石柱,柱子撐起飽經風霜的灰色拱門。右邊是一幢白色大理石建築,房子上一排高高的窗戶。“列柱廊,”尼克說,“這是通往戴克裡先私人住所的入口。”他對伊阿宋皺皺眉,“拜託,我不喜歡被彆人碰到。彆再抓我了。”伊阿宋感覺肩胛骨一緊。他從這話裡聽到了隱藏的威脅,好像在說:除非你的鼻子上想吃一記冥鐵劍。“呃,好吧,對不起,你怎麼知道這地方叫什麼?”尼克打量著中庭,專心查看了遠處角落裡的一些台階。那些台階通向下方。“我到過這裡,”他的眼睛如同他的刀刃一般烏黑,“跟我媽媽和比安卡一起。從威尼斯到這裡度週末,那時我大概……六歲。”“那也就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九三八年左右,”尼克心不在焉地說,“你在乎這些乾什麼?你看到長翅膀的那個家夥了嗎?”“沒有……”伊阿宋仍然在想儘辦法了解尼克的過去。伊阿宋總是努力在他的團隊中與所有人營造良好的關係。他在教訓中學會,如果希望有人在戰鬥中與你互相照應,最好能與他們找到共同的基礎,彼此信任。可是尼克卻不那麼容易讓人捉摸。“我隻是……我無法想像那是多麼怪異,來自於另外一個時代。”“不,你不能。”尼克低頭注視著石板地麵,深吸了一口氣,“瞧……我不喜歡談論這個。說真的,我覺得黑茲爾對這一點更糟。她記得更多年輕時候的事情。她不得不從死亡中回來,適應現代世界。我……我和比安卡,我們被困在蓮花酒店。時間過得好快,以一種怪異的方式,這反倒讓過渡變得容易了。”“波西跟我提起過那個地方,”伊阿宋說,“七十年,但感覺卻像是一個月?”尼克捏緊了拳頭,直捏得手指發白。“是的,我相信波西把關於我的所有事都告訴了你。”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痛苦——超出了伊阿宋所能理解的範圍。他知道,尼克將姐姐比安卡的死歸咎於波西,但他們應該已經讓那些成為過去,至少波西是這樣講。小笛還提到一個謡言,說是尼克愛上了安娜貝絲,或許那也是其中的部分原因。可是……伊阿宋不明白尼克為什麼總拒人於千裡之外,為什麼在兩個營地都沒有待太長時間,為什麼他喜歡死者勝過生者。他真的搞不懂,如果尼克如此憎恨波西·傑克遜,又為什麼會答應帶領阿爾戈二號前往伊庇魯斯。尼克的目光在他們頭頂的窗戶上掃過。“這裡到處是羅馬的死者……拉列斯神[1]。他們在注視,他們很憤怒。”“對我們?”伊阿宋的手向劍挪去。“對一切。”尼克指了指庭院西邊儘頭的一幢石頭小房子,“那裡過去是朱庇特的神廟。後來有人把它變成了洗禮堂。羅馬幽魂不喜歡這些。”伊阿宋望向黑漆漆的門口。他從未見過朱庇特,不過他將父親想像成一個活生生的人——愛上他媽媽的那個人。當然了,他知道父親是永生的,然而直到此刻他也沒完全理解永生的全部意義。他注視著一扇羅馬人進出的門,他們在數千年之前,去崇拜自己的父親。這個念頭讓伊阿宋感到頭痛欲裂。“在那邊……”尼克指指東麵的六邊形建築,四周排列著一根根獨立的石柱,“那是國王的陵墓。”“可是他的墓不在那兒了。”伊阿宋猜測。“消失了幾百年,”尼克說,“帝國傾覆之後,那地方被改成了教堂。”伊阿宋嚥了一口唾液:“這麼說,要是戴克裡先的幽魂還在這個地方——”“也許他並不那麼開心。”風沙沙作響,吹起的樹葉和食品包裝紙在列柱廊內翻滾。從眼角的餘光裡,伊阿宋注意到了一些動靜——一片模糊的紅色與金色。他扭過頭去,一片鏽色的羽毛落在通往下方的台階上。“那邊,”伊阿宋說,“長翅膀的家夥。你覺得那些階梯通向哪裡?”尼克拔出劍。他的微笑比他眉頭緊蹙的樣子更令人不安。“地下,”他說,“我最喜愛的地方。”地下並不是伊阿宋最喜愛的地方。自從他與小笛和波西在羅馬城下旅行,在鬥獸場的地下室裡大戰巨人雙胞胎之後,他做的全是關於地下室、暗門,還有巨大無比的倉鼠轉輪的噩夢。有尼克同行並不令人感到寬心。他的冥鐵劍似乎加深了陰影的晦暗,彷彿這來自地獄的金屬從空氣中吸走了光與熱。他們爬過一個巨大的地窖,厚重的柱子支撐起拱形屋頂。石灰石塊非常陳舊,幾百年的潮濕讓它們黏結在一起,讓這地方看來如同一個天然形成的洞穴。沒有遊客敢貿然到下麵來。顯然,他們比半神更為明智。伊阿宋掏出他的羅馬短劍。兩人走進低矮的拱門,腳步聲在石頭地麵上迴蕩。帶鐵條的窗戶排列在一麵牆頂部,麵向街麵,這隻讓地窖更令人感覺幽閉恐怖。照進來的一束束陽光就像是傾斜的牢房鐵柵,陳舊的灰塵在光線中舞動。伊阿宋走過一根支撐梁向左看去,差一點被嚇得心臟病發作。直勾勾盯住他的是一尊戴克裡先的大理石半身像,石灰石麵孔帶著慍怒。伊阿宋穩住呼吸。這地方是給蕾娜留下字條的好地方,可以告訴她去往伊庇魯斯的路線。這裡遠離人群,不過他相信蕾娜一定能找到它。她具有獵手的直覺。他將紙條塞進雕像與底座之間,退後幾步。戴克裡先的大理石眼睛令他緊張。伊阿宋忍不住想起了忒耳彌努斯——新羅馬會說話的雕像神。他希望戴克裡先不會對他大叫大嚷,或是突然開始唱歌。“你好!”不等弄明白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伊阿宋已經一劍砍下了國王的腦袋。雕像跌落下來,在地板上摔碎了。“那樣可不大好。”身後的聲音說。伊阿宋轉過身。先前在冰淇淋小攤上的帶翅膀的男人靠在近旁的一根柱子上,漫不經心地往空中拋著一個青銅小環,一隻裝滿水果的柳條野餐籃放在腳邊。“我是說,”男人說道,“戴克裡先對你乾了什麼?”空氣在伊阿宋腳邊轉動。大理石碎片聚整合一場微型龍捲風,旋轉著飛回到底座上,重新恢複成一具完整的半身像,紙條還塞在雕像之下。“呃——”伊阿宋放下劍,“這是個意外,你嚇壞我了。”帶翅膀的家夥咯咯笑了。“伊阿宋·格雷斯,人們對西風有很多種說法……熱情、文雅、充滿活力、英俊過人。不過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嚇人。我把那樣粗魯的行為留給了我北方的大風同胞。”尼克慢慢向後挪去。“西風?你是說你是——”“法沃尼烏斯,”伊阿宋明白了,“西風之神。”法沃尼烏斯笑著鞠了個躬,顯然很高興被認出來。“那是我的羅馬名字。如果你是希臘人的話,可以叫我的希臘名字澤費羅斯。對此我並不介意。”尼克對此似乎很介意。“為什麼你的希臘身份和羅馬身份沒有互相衝突,不像彆的神呢?”“哦,我偶爾也會頭疼,”法沃尼烏斯聳聳肩,“有一些早晨醒來的時候我身穿希臘長袍,但我確信自己是穿著羅馬元老院的睡衣入眠的。不過,大多數時候我並不為衝突而煩心。你知道,我隻是個小神,沒那麼引人注目。在你們半神中間來來回回的戰鬥對我沒有什麼大的影響。”“那麼……”伊阿宋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劍放回劍鞘,“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幾件事情!”法沃尼烏斯說,“帶著我的水果籃出來閒逛。我總帶著一籃水果。你想來個梨嗎?”“我很好,謝謝了。”“讓我們瞧瞧……剛才我在吃冰淇淋。現在我在轉圈環。”法沃尼烏斯用食指轉起了青銅環。伊阿宋不知道圈環是什麼東西,不過他儘量保持專注。“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出現在我們麵前?你為什麼要把我們帶進這個地窖?”“哦!”法沃尼烏斯點點頭,“戴克裡先的石棺。是的,這就是他最終的安息之地。有人把它從陵墓中挪出來,一些野蠻人毀掉了石棺。我隻是想告訴你們,”他悲傷地攤開雙手,“你們要找的東西不在這裡。我的主人把它拿走了。”“你的主人?”伊阿宋眼前閃過科羅拉多州派克峰上一座飄浮的宮殿,他曾經去那兒(而且差一點丟了命),拜訪一個瘋狂氣象員的工作室。他宣稱自己是所有風的神。“請告訴我,你的主人不是埃俄羅斯。”“那個沒腦子的?”法沃尼烏斯哼了一聲,“不,當然不是了。”“他是說厄洛斯,”尼克的聲音顯得有些急躁,“拉丁語的丘比特。”法沃尼烏斯笑了:“很好,尼克·德·安吉洛。順便說一句,很高興又見到你。好久不見。”尼克的眉毛擰在了一處。“我從來沒見過你。”“你從來沒看見我,”神糾正他,“不過我可是一直在觀察你。你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到過這裡,那之後還有過幾次。我知道,你最終會回來麵對我的主人。”尼克的臉色顯得比平常更蒼白了。他的眼睛在洞穴般的房間裡飛快地搜索,彷彿他開始感覺到中了圈套。“尼克?”伊阿宋說,“他在說什麼呢?”“我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法沃尼烏斯大聲說,“你最關心的人……落入了塔塔勒斯,而你還不肯透露事實的真相?”突然,伊阿宋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偷聽。你最關心的人。他記起小笛曾告訴他,尼克愛上了安娜貝絲。很顯然,尼克的情感比簡單地愛上她要深切得多。“我們隻是為了戴克裡先的權杖而來的,”尼克說,明顯急著想轉變話題,“它在什麼地方?”“啊……”法沃尼烏斯哀傷地點點頭,“你以為這跟麵對戴克裡先的幽魂一樣容易嗎?我恐怕不是這樣,尼克。你的審判會困難得多。要知道,在這地方成為戴克裡先宮殿很久之前,它是通向我主人的審判庭的大門。我在這裡住了很久很久,把那些向丘比特尋求真愛的人帶到這裡。”伊阿宋不喜歡艱難審判的字眼。他不信任這位古怪的戴著銅環、長著翅膀,還拎著水果籃的神。可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浮現在他心中——一個他在朱庇特營地聽過的故事。“比如普塞克,丘比特的妻子。你把她帶到了他的宮殿。”法沃尼烏斯的眼睛一亮。“很好,伊阿宋·格雷斯。恰好就在這個地方,我用風托起普塞克,把她帶進我主人的房間。事實上,這正是戴克裡先把他的宮殿建在這裡的原因。這地方被文雅的東風保持得很美。當戴克裡先的宮殿被洗劫時——”“你拿走了權杖。”伊阿宋猜測。“為了安全,”法沃尼烏斯承認,“它是丘比特的諸多寶藏之一,讓人回憶起美好的時光。如果你想要得到它……”法沃尼烏斯扭頭看著尼克,“你必須麵對愛神。”尼克望著從窗戶裡傾瀉進來的陽光,彷彿是在希望能從那些狹窄的開口逃出去。伊阿宋不清楚法沃尼烏斯想要什麼,不過要是麵對愛神意味著迫使尼克承認他中意哪一個女孩,那似乎還不算壞。“尼克,你能行,”伊阿宋說,“或許有些令人難堪,但這麼做是為了權杖。”尼克並沒有接受他的話。事實上,他好像快要生病的樣子。不過,他挺起肩膀,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我不懼怕愛神。”法沃尼烏斯笑了。“好極了!在走之前要不要吃點兒什麼?”他從果籃裡拿起一個青蘋果,對它皺皺眉。“哦,風啊。我總忘了我的標誌是一籃未成熟的水果。為什麼春風得不到更多的榮譽呢?夏天占去了所有的樂趣。”“沒關係,”尼克連忙說,“帶我們去見丘比特就好了。”法沃尼烏斯在手指上轉動圈環,伊阿宋的身體融進了空氣中。伊阿宋曾經乘風多次,而成為風卻截然不同。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控製,思想發散開來,他的身體與世界之間沒有了界限。不知道怪獸被打敗的時候是否就是這樣的感覺——化為塵土,無助而虛無縹緲。伊阿宋能感覺到尼克就在近旁。西風將他們帶上斯普裡特的天空。他們一起跑過山丘,越過羅馬水渠、公路,還有葡萄園。他們接近群山,伊阿宋看到一座羅馬城市的廢墟展現在身下的山穀中——搖搖欲墜的石牆,方形地基,裂開的道路,到處雜草叢生——看上去宛如一塊巨大無比,長滿青苔的棋盤。法沃尼烏斯將他們放在廢墟中央,一棵紅杉大小、支離破碎的石柱旁邊。伊阿宋的身體重新恢複了形狀。有那麼一會兒,那感覺比做一陣風還要難受,彷彿突然被套上了一件鉛做的外套。“是啊,凡人的身體非常笨重。”法沃尼烏斯似乎讀懂了伊阿宋的心思,風神落在旁邊的一麵牆邊,還帶著他的水果籃,在陽光下舒展他黃褐色的翅膀,“說真的,我搞不懂你們如何能忍受,這樣日複一日。”伊阿宋四下打量。城市曾經頗具規模。他能夠辨認出神廟與公共浴室的輪廓,一座半埋在地下的半圓形劇場,還有空蕩蕩的底座,從前一定放置過雕像。一排排石柱不知通往何處。老城牆曲折蜿蜒在山間,如同在綠色織布中穿過的石線。一些區域看樣子被發掘過,但城市的大部分被廢棄了,在過去的兩千年裡自生自滅。“歡迎來到薩羅那,”法沃尼烏斯說,“達爾馬提亞的首都!戴克裡先的出生地!然而在那之前,久遠之前,這裡是丘比特的家鄉。”那名字發出迴響,彷彿有聲音在廢墟中低語。這地方的什麼東西感覺比斯普裡特宮殿的地下室更可怕。伊阿宋從前很少想起過丘比特,當然也從未認為丘比特可怕。即便對羅馬半神來說,這個名字也隻讓人想起一個傻乎乎、長著翅膀的小孩,手裡拿了一把玩具弓箭,在情人節那天穿著尿布飛來飛去。“哦,他可不是那樣子。”法沃尼烏斯說。伊阿宋嚇了一跳:“你能讀懂我的心?”“我不需要,”法沃尼烏斯把青銅圈環往空中一拋,“每個人都對丘比特有錯誤的印象……直到親眼見到他。”尼克緊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的兩腿明顯在發抖。“嘿,夥計……”伊阿宋向他走去,可是尼克擺擺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在尼克腳邊,青草發黃枯萎。枯萎的土地向外蔓延,彷彿毒藥正從他的鞋底滲透出來。“啊……”法沃尼烏斯同情地點點頭,“我不怪你感到緊張,尼克·德·安吉洛。你知道我是怎麼成為丘比特的僕人的嗎?”“我不做任何人的僕人,”尼克低聲說,“尤其是丘比特。”法沃尼烏斯接著往下說,彷彿什麼也沒聽見似的。“我愛上了一個叫雅辛托斯的凡人。他與眾不同。”“他……?”剛才的風之旅依然讓伊阿宋的腦子暈乎乎的,所以他過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哦……”“沒錯,伊阿宋·格雷斯。”法沃尼烏斯揚起一道眉毛,“我愛上了一個男人。這讓你覺得吃驚嗎?”說真的,伊阿宋不知道。他儘量不去考慮神祇愛情生活的細節,無論他們會愛上誰。畢竟,他的父親朱庇特就算不上品行良好的典範。相比較他聽說過的一些奧林匹斯的愛情醜聞來說,西風愛上一個凡人小夥子並不那麼令人吃驚。“我想沒有。這麼說……丘比特用他的箭射中了你,你陷入了愛河。”法沃尼烏斯哼了一聲。“說得簡單。唉,愛情從來就沒那麼簡單。要知道,阿波羅神也愛上了雅辛托斯。他聲稱他們隻是朋友。我不知道,可是有一天,我碰上他們倆,正在玩圈環遊戲——”這個古怪的詞又出現了。“圈環?”“用這些圓環玩的遊戲,”尼克解釋說,不過他的聲音有些發尖,“像馬蹄鐵一樣。”“差不多吧,”法沃尼烏斯說,“無論如何,我嫉妒了。我沒有直麵他們尋找出真相,而是轉變風向,將一個沉重的金屬環砸向雅辛托斯的腦袋,然後……”風神歎息一聲,“雅辛托斯死後,阿波羅把他變成了一朵花——風信子。我相信阿波羅會對我大肆報複,丘比特表示願意給我保護。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我為愛而癡狂,所以他寬恕了我,條件是我永遠為他效命。”丘比特。這個名字又在廢墟中迴蕩。“這就是我的提示,”法沃尼烏斯站起身,“在決定之前仔細想清楚,尼克·德·安吉洛。你不能對丘比特撒謊。如果你被你的憤怒擺布……那麼,你的命運將會比我更加悲慘。”伊阿宋感覺自己的腦子彷彿又變回了風。他不明白法沃尼烏斯究竟在說什麼,尼克為何會如此發抖,但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風聲消失在一片紅色與金色的漩渦之中。夏日的空氣突然令人感到沉重。大地在晃動,伊阿宋和尼克拔出了劍。嗖——一個聲音如同子彈一般從伊阿宋耳邊掠過。他扭過頭去,卻一個人也沒看見。你是來要權杖的。尼克背靠背與伊阿宋站在一起,這一次,伊阿宋很高興有他同行。“丘比特,”伊阿宋喊,“你在哪裡?”那聲音哈哈大笑,聽來絶不像一個可愛的孩童天使。聲音低沉而渾厚,還帶著威脅——如同大地震之前的震顫。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丘比特回答,愛情總是如此。什麼東西撞上伊阿宋,將他推到了街對麵。他跌倒在一段台階前,四腳朝天地躺在一處被發掘過的羅馬地下室的地板上。我以為你了解的不止這些,伊阿宋·格雷斯。丘比特的聲音環繞在他四周,你畢竟已經找到了真愛。你是不是依舊在懷疑自己?尼克慌忙爬下台階。“你沒事吧?”伊阿宋接住他的手,站起身來。“是的,剛被暗算了一下。”哦,你期望公平遊戲嗎?丘比特笑道,我是愛神,我從來就不公平。這一次,伊阿宋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他感到空氣泛起波紋,一支箭漸漸成形,直奔尼克的胸膛而去。伊阿宋用劍將它擋到一旁。箭在近處的牆邊炸開了,兩人身上撒滿了石灰石粉末。他們跑上台階。伊阿宋把尼克拉到一旁,又一陣風吹倒一根柱子,差一點把他們壓扁。“這家夥是愛神還是死神啊?”伊阿宋抱怨。問你的朋友去吧,丘比特說,弗蘭克,黑茲爾,還有波西都見過我的對手,塔納托斯。我們並無太大不同。隻不過死神有時會更加仁慈。愛無所不在,丘比特說,又不在任何一處。彆問愛能為你做什麼。“好極了,”伊阿宋說,“現在他開始往外蹦賀卡祝詞了。”身後出現了什麼動靜,伊阿宋轉過身,劍在空中揮過。劍刃撞上了一個堅實的東西。他聽到一聲咕噥,劍再次揮出,然而隱形的神不見了。鋪路石上,一道金色的膿液閃閃發亮——神祇的血。不錯,伊阿宋,丘比特說,至少你能感知我的存在。即便是真愛擦身而過也讓大多數英雄無法自拔。“那我可以拿到權杖了嗎?”伊阿宋問。丘比特哈哈大笑。可惜,你利用不了它。隻有冥界的孩子才能召喚幽靈軍團。而隻有羅馬軍官才能領導它們。“可是……”伊阿宋猶豫了,他是個軍官,是執政官。他想起對自己歸屬問題的再三思慮。在新羅馬,他表示願意讓位給波西·傑克遜。這是否讓他不配統率一支羅馬幽靈軍團呢?他決定等到時機來臨的時候再去麵對這個問題。“隻需要把這個問題留給我們,”他說,“尼克能召喚——”第三支箭從伊阿宋肩旁掠過。他沒能及時攔住它。箭紮進尼克握劍的臂膀,尼克猛吸了一口氣。“尼克!”哈迪斯之子倒下了。箭漸漸融化,沒有留下血跡,也沒有可見的傷口,但尼克的麵容因為憤怒和痛苦而緊繃。“玩夠了!”尼克大叫,“你馬上現身!”這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丘比特說,看清愛情的真實麵孔。又一根柱子倒下了。伊阿宋連忙爬到一邊。我的妻子普塞克學到了這個教訓,丘比特說,很久以前她被帶到這裡,在這地方還是我的宮殿的時候。我們隻能在黑暗中相見。她被警告說,絶不要看我,然而她無法忍住對神秘的好奇。她擔心我是一頭怪獸。一天晚上,她點亮一支蠟燭,在我睡著的時候看到了我的麵容。“你有那麼醜陋嗎?”伊阿宋以為自己已經鎖定了丘比特的聲音——在半圓形劇場的邊緣,大約二十碼開外的地方——可他希望再次確認。神哈哈大笑。恐怕是我太英俊了。一個凡人不能直視一位神的真實麵容,否則就會受到懲罰。我的母親阿芙洛狄忒因為普賽克的不信任而詛咒她。我可憐的愛人飽經折磨,被迫流放,不得不完成可怕的任務來證明她的價值。她被送進冥界探索,以證明自己的全心奉獻。她憑藉自己的努力回到了我的身邊,但卻經受了巨大的痛苦。現在我找到你了,伊阿宋心想。他把劍向空中刺去,雷聲震動了山穀。閃電在剛才聲音傳來的地方劈出一個大坑。沉寂。伊阿宋正想,見鬼,真的成功了,這時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撞倒在地。他的劍在地上滑開了。不錯的嘗試,丘比特說,聲音變得遙遠,但愛是無法被輕易捕捉的。他身邊的一麵牆倒下了,伊阿宋連忙滾到一旁。“住手!”尼克大叫,“你要的是我,放過他!”伊阿宋的耳朵嗡嗡作響。剛才的一擊讓他感到有些發暈。他嘴裡帶著石灰石塵土的味道。他不明白為何尼克認為自己是主要的目標,不過丘比特似乎對此格外讚同。可憐的尼克·德·安吉洛,神的聲音裡帶著失望,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更不必說了解我想要什麼了。我摯愛的普塞克以愛的名義冒了一切危險。這是為她缺乏信任做出彌補的唯一辦法。那麼你呢——以我的名義你又冒了什麼樣的風險呢?“我在塔塔勒斯走了個來回,”尼克怒罵,“你嚇不倒我。”我讓你非常非常害怕。麵對我。必須誠實。伊阿宋爬起身。尼克身邊的大地在移動。青草枯萎,石頭開裂,彷彿地下有什麼東西在移動,試圖破土而出。“給我們戴克裡先的權杖,”尼克說,“我們沒時間玩遊戲。”遊戲?丘比特對尼克一拍,他撞上了身旁的一尊大理石底座。愛情不是遊戲!不是如花的溫柔!它是辛勤的工作——永無止境的探索。它要求你付出一切——尤其是誠實。隻有那樣它才會給予你回報。伊阿宋找回了劍。如果這個看不見的家夥就是愛,伊阿宋開始覺得人們高估了它。他更喜歡小笛的版本——體貼,善良,美麗。他能理解阿芙洛狄忒。比較起來丘比特更像是個惡棍,一個強迫者。“尼克,”他喊,“這家夥究竟想要你乾什麼?”告訴他,尼克·德·安吉洛,丘比特說,告訴他你是個膽小鬼,害怕自己,害怕你的感情。告訴他你逃離混血營地的真正原因,你為何總是孤身一人。尼克發出一聲出自肺腑的尖叫。他腳下的大地裂開了,死去的羅馬人從地裡爬上來,一些身上掛著殘破的長袍,另一些胸前披著放光的盔甲。你難道還要像往常一樣,藏進死者中間嗎?丘比特嘲笑道。一道道黑暗的巨浪從哈迪斯之子身上湧出。伊阿宋被擊中,差一點失去了知覺——被仇恨、恐懼與羞恥所壓倒……他腦中閃現起一幅幅畫麵。他看見尼克和他姐姐在緬因州一座白雪皚皚的山崖上,波西·傑克遜替他們抵擋住一隻人頭獅身蠍尾獸。波西的劍在黑暗中放光。他是尼克見過的第一個戰鬥的半神。後來,在混血營地,波西握住尼克的胳膊,向他保證他姐姐比安卡的安全。尼克相信了波西。尼克望著他海綠色的眼睛想,他怎麼可能失敗呢?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波西如同尼克最喜愛的遊戲——迷幻魔法,活生生展現在他麵前。伊阿宋看到波西歸來的一刻,他告訴尼克說比安卡死了。尼克尖叫著說他是個騙子。他感到自己被背叛,可是……當骷髏戰士發動進攻時,他不能任他們傷害波西。尼克召喚大地將他們吞噬,後來他逃走了——為自己的能量,為自己的感情感到害怕。伊阿宋以尼克的視角目睹了十幾個畫麵……他感到震驚,一動不動,說不出一句話來。與此同時,尼克的羅馬骷髏向前湧來,用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向前抓去。神掙紮著,將死者拋到一旁,折斷他們的肋骨和頭骨,然而骷髏不停湧來,抓住了神的胳膊。有意思!丘比特說,你有這樣的力量嗎?“我離開混血營地是為了愛,”尼克說,“安娜貝絲……她——”你還在隱藏,丘比特說著,又把另一具骷髏砸成了碎片,你缺乏膽量。“尼克,”伊阿宋好不容易說,“沒事的,我明白了。”尼克的目光向他看過來,臉上寫滿了痛苦與不幸。“不,你沒有,”他說,“你不可能理解。”所以你又逃走了,丘比特責罵道,遠離你的朋友,遠離你自己。“我沒有朋友!”尼克嚷嚷道,“我離開混血營地是因為我不屬於那地方!我從來就不屬於那裡!”骷髏抓住了丘比特,但是無形的神發出殘酷的笑聲,伊阿宋恨不得再召喚一道閃電。可惜,他懷疑自己還有力氣去這樣做。“放過他,丘比特,”伊阿宋嘶啞著聲音說,“這不……”他的聲音減弱下去。他想說這不關丘比特的事,可他意識到,這恰恰關係到丘比特的事。法沃尼烏斯說的話不停地在他耳邊嗡嗡作響:這讓你覺得吃驚嗎?他終於理解了普塞克的故事——為何一個凡人女子會如此害怕。她為何會冒險違反規矩,正眼去看愛神的臉,因為她擔心他也許會是怪獸。普塞克是對的。丘比特的確是怪獸。愛是天底下最殘酷的怪獸。尼克的聲音彷彿破碎的玻璃:“我……我沒有愛上安娜貝絲。”“你嫉妒她,”伊阿宋說,“這才是你不想待在她身邊的原因,更是你不願待在……他身邊的原因。這再明白不過。”所有的鬥爭與否認似乎在剎那間遠離了尼克。黑暗漸漸退去。羅馬的死者崩塌為白骨,化作了塵土。“我恨自己,”尼克說,“我恨波西·傑克遜。”丘比特現身了——一個瘦削、肌肉強健的年輕男子,雪白的翅膀,黑色直髮,一件簡潔的上衣與牛仔褲。斜挎在他肩頭的弓與箭筒並非玩具——而是戰爭武器。他的雙眼血紅,彷彿世界上每一個情人節都已經被榨乾,濃縮成一劑混合的毒藥。他相貌英俊,但卻嚴厲——如同聚光燈一般讓人很難正眼去看。他滿意地注視著尼克,彷彿已經找好了下一支箭射出的地方,完成一記漂亮的絶殺。“我崇拜波西,我把他當成隻屬於我的英雄。”尼克罵道,“這就是事情的真相,這就是最大的秘密。”他對丘比特怒目而視:“現在你開心了?”第一次,丘比特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噢,我不能說感情總能夠讓你幸福。”他的聲音聽來小多了,更像是一個凡人,“有時候它會令你悲痛欲絶,不過你現在至少麵對了它,那才是征服我的唯一辦法。”丘比特消失在了風中。他剛才站立的地方,躺著一支象牙權杖,三英呎長,頂部帶有一個如籃球般大小的拋光大理石圓球,放置在三隻羅馬金鷹的後背之上。戴克裡先的權杖。尼克跪下把它拾起。他望著伊阿宋,彷彿在等待伊阿宋的責難。“要是被彆的人發現——”“要是被彆的人發現,”伊阿宋說,“你會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們會將神的憤怒發洩在任何給你帶來痛苦的人身上。”尼克眉頭緊蹙。伊阿宋感覺到他身上依然散發著憎恨與憤怒。“不過決定權在你,”伊阿宋補充道,“你可以決定是否告訴大家。我隻能告訴你——”“我已不再有那樣的感覺了,”尼克低聲說,“我是說……我對波西已不抱任何希望。我那時年輕而敏感,而且我……我不……”他的聲音嘶啞了,伊阿宋看到,他已眼淚汪汪。無論尼克是否已經對波西絶望,伊阿宋無法想像這些年對尼克有多麼艱難,在內心裡保守著這樣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完全無法想像,否認自己是誰,經受住難以忍受的孤獨——比其他所有半神更加孤立無助。“尼克,”他輕聲說,“我見過很多勇敢的舉動。不過你剛才所做的一切,也許是最勇敢的。”尼克充滿狐疑地抬起頭。“我們應該回船上去。”“是啊,我能把我們——”“不,”尼克大聲說,“這次我們用影子旅行。我已經受夠了風。”[1] 羅馬死者的靈魂有的會停留在凡人世界,成為羅馬人的家庭守護神,統稱為拉列斯神。
第178章冥王之府·恐怖的愛神(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