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人間前兩星期,我比平常晚出門,等我跑到學校時,畫了黑圈圈的校車停靠站早已空空蕩蕩。第一節上課鈴聲一響,如果你還想從學校大門走進來,校長室派來的糾察人員就會記下你的名字,我可不想上課上到一半被叫出去,坐在彼特福德先生辦公室外的硬板凳上等著挨揍。大家都知道彼特福德先生會把你叫進他的辦公室,叫你彎下身子,拿厚木板打你屁股,他還請店裡的人在木板上鑽洞,這樣揮動板子時阻力較小,板子落在牛仔褲上也比較痛。我從來不曾遲到得太久,或是犯錯嚴重到挨打的地步,但我和其他學生一樣怕挨揍,我們都不想體會木板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感覺。這時我想起克萊麗莎曾告訴我,“幼齒嗑藥族”經常從後門跑到禮堂的舞台(在學校裡,我們把吸大麻的初中生叫做“幼齒嗑藥族”),學校的工友克裡歐通常把後門開著,他高中時是個經驗老到的嗑藥族,到後來高中也沒唸完。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舞台後方,後台四處都是電線和延長線,我小心翼翼地前進,以免被它們絆倒。走了一會兒,我停在一座鷹架旁,放下書包,整理一下頭髮。早上出門時我戴了一頂綴著鈴鐺的帽子,等到走過歐垂爾家、爸媽看不到之後,我馬上換上爸爸的黑色棒球帽,一脫一戴弄得我滿頭靜電,因此到學校之後,我通常直接跑到洗手間梳理一頭亂髮。“妳很漂亮,蘇西.沙蒙。”我聽到聲音,但─時不知道聲音來自何方。我看了看四周。“我在這裡。”那人說。我抬頭一看,看到雷.辛格靠在我上方的鷹架上。“嗨。”他打聲招呼。我知道雷.辛格喜歡我,他去年從英國搬來這裡,但克萊麗莎說他在印度出生。我覺得他出生在外國、操著不同口音、長大後又搬到另一個國家,這樣的成長背景實在太酷了,更何況雷似乎比我們聰明八百倍,他還偷偷地喜歡我呢。剛開始我覺得他的穿著打扮,還有他帶到學校的外國香菸,讓人覺得有點做作,後來我才知道香菸其實是他媽媽的,先前我以為他裝模作樣,現在我卻覺得這些舉止正顯示他家世不凡,他的見識遠超過我們,所見所聞都在同輩之上。那天早上,他站在高高的鷹架上和我說話,我一顆心直直墜落到地麵上。“你沒聽到第一堂課的鐘聲嗎?”我問道。“我第一節課是墨頓先生的通識課。”他說,這下我就明白了,墨頓先生經常宿醉,在第一堂通識課更是嚴重,因此也從不點名。“你在上麵乾嘛?”“爬上來看看。”他邊說邊移動身子,移到我的視線之外。我猶豫了一下。“上來看看嘛,蘇西。”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當壞孩子(最起碼我是這麼認為),我把腳跨到鷹架的底端,伸長手臂抓住第一道橫木。“把妳的東西一起帶上來。”雷建議道。我走回去拿書包,然後歪歪斜斜地往上爬。“我來幫妳。”他邊說邊把雙手伸到我的腋下,即使穿著厚厚的夾克,我依然覺得不好意思。爬上去之後,我坐在鷹架上,雙腳在空中晃動。“把腳伸上來,”他說:“這樣我們就不會被發現。”我照他的話把腳伸上來,然後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我忽然覺得有點愚蠢,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坐在這裡。“你打算在這上麵待一整天嗎?”我問道。“等到英文課下課,我就下去。”“哈!你蹺英文課”我有點大驚小怪,好像聽說他搶了銀行。“我已經看過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莎士比亞劇作,”雷說:“那個凶巴巴的老師沒什麼好教我的。”我為迪威特太太感到不平,如果當個壞小孩就得罵迪威特太太,那我寧願不當壞孩子。“我喜歡《奧賽羅》。”我鼓起勇氣說。“她教得太矯情,好像電影“Bck Like Me”〔譯注:美國記者John Hriffin的名著,John Hriffin化裝成黑人到美國南方各州旅行,親身體驗身為黑人所受的不平等待遇。這本一九五○年代的作品被視為是種族歧視的經典之作,曾被改編成電影,也經常被選為教材。〕中的人物一樣,明明一知半解,卻還認為自己最懂。”雷真是聰明,他是印度人,卻又來自英國,兩相結合之下,讓他在我們這個小鎮上有如火星人一樣罕見。“電影裡那個裝扮成黑人的演員,看起來的確相當愚蠢。”我說。“妳是說勞倫斯.奧利佛爵士?”雷說。之後我倆坐著不說話,四下安靜無聲,我們聽到通識課下課的鐘聲,這表示再過五分鐘,我們必須趕到一樓教室上迪威特太太的英文課。快到上課時間了,我的心跳愈來愈快,雷仔細地打量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身上的寶藍色雪衣、鮮黃綠色迷你裙和同色係的緊身長襪。我把平常穿的鞋子放在身旁的書包裡,腳上穿的是一雙假羊皮的靴子,靴子的前端和接縫滾了一圈髒髒的人造皮。如果早知道會在這裡碰到意中人,我一定好好打扮,最起碼從後門走進來之前,我會重新上一層草莓香蕉口味的亮色唇膏。我感到雷慢慢靠過來,我們腳下的鷹架隨著他的移動吱吱作聲。我心想:他來自英國喔!他的雙唇愈靠愈近,鷹架微微傾向一側,我覺得天旋地轉,準備迎接初吻的震撼。就在此時,我們忽然聽到聲音,兩人都嚇得不敢動。雷和我並肩躺下,眼睛盯著上方的燈光和電線。過了一會兒,有人推開舞台旁邊的門,從兩人的聲音,我們認出走進來的是彼特福德先生和教美術的萊恩小姐,除了他們之外,還有第三個人。“我們這次不會處罰妳,但如果妳下次再犯同樣錯誤,我們絕不寬容。”彼特福德先生說:“萊恩小姐,妳把東西帶來了嗎?”“是的。”萊恩小姐從一個天主教學校調到我們學校,她從兩個以前是嬉皮的老師手中接管了美術科。這兩個嬉皮老師把窯爐弄得爆炸起火,結果被學校開除,我們的美術課也從投擲黏土、熔製金屬等實驗藝術,變成中規中矩的素描。萊恩小姐一上課就把木頭塑像直立在教室前方,我們則乖乖地照著素描。“我隻是做作業。”說話的人是露絲.康涅斯,我聽出她的聲音,雷也認得出來,我們都上迪威特太太的英文課。“這個東西,”彼特福德先生說:“不是作業。”雷捏捏我的手,我們都知道彼特福德先生在說什麼。有人影印了露絲的畫作,大家在圖書館裡傳閱,傳了半天傳到一個站在卡片目錄櫃旁邊的男孩手裡,影印的畫作才被圖書館員沒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萊恩小姐說:“我們臨摹的人像沒有胸部。”畫中的女人雙腿交叉,斜斜地站著,四肢被繩索鉤在一起,美術課上可沒有像這樣的木頭人像。畫中是個真正的女人,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女人的雙眼被炭筆描得黑黑的,感覺上好像大送秋波,有些學生看了很不舒服,有些學生則大呼過癮。“木頭人像也沒有鼻子或嘴巴,”露絲說:“但妳還不是鼓勵我們畫出臉部。”雷又捏了捏我的手。“妳彆再說了,”彼特福德先生說:“有問題的是畫中人物的姿態。這幅畫顯然有問題,尼爾遜家的男孩才會把它拿來影印。”“這是我的錯嗎?”“如果沒有這幅畫,就不會引起這些問題。”“這麼說,整件事情是我的錯囉?”“請妳站在學校的立場,想想這幅畫惹來多少麻煩。我也請妳幫幫忙,以後遵照萊恩小姐的指示,不要再畫些無聊的東西。”“達文西還不是畫過人體素描。”露絲低聲嘟囔。“了解了嗎?”“了解。”露絲說。舞台旁邊的門開了又關,過了一會兒,雷和我聽到露絲.康涅斯低聲啜泣。雷用嘴形示意說“我們走吧”,我悄悄移到鷹架的另一端,雙腳懸空試著找地方爬下來。那星期雷在寄物櫃旁邊吻了我。他想在鷹架上吻我,卻沒有如願;我們的初吻純屬意外,就像瓦斯槍所散發的彩虹光環一樣美麗。我背對露絲爬下鷹架,她沒有走開,也無意躲藏,我轉身時,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我。她坐在舞台後方的木箱上,一對陳舊的布簾垂掛在她身旁,她看著我走向她,卻沒有擦乾臉上的淚水。“蘇西.沙蒙?”她隻想確定是不是我,她沒想到我居然會蹺第一堂課,直到那一天,我蹺課躲在禮堂後台的機率,就像班上最聰明的女孩被訓導人員大聲責罵一樣微小。我站在她麵前,手上還拿著帽子。“這頂帽子好拙。”她說。我舉起綴著鈴鐺的帽子,看了一看,“我知道,這是我媽做的。”“嗯,妳都聽到了?”“我能看看嗎?”露絲把這張曆經滄桑的畫攤平,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幅畫。布萊恩.尼爾遜用藍色原子筆在女人的雙腿交叉處,畫了一個不雅的洞洞,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則一直看著我。我看到她目光一閃,好像有點好奇,然後她彎下身子,從背包裡拿出一本黑色皮麵的素描簿。素描簿裡頁頁儘是美麗的畫作,大部分是女人,也有些男人和動物的素描。我從未看過這麼生動的作品,素描簿裡每一頁都是她的精心傑作,那時我才了解露絲是多麼具有煽動性,她之所以引發爭議,倒不是因為她畫了被同學誤用的裸體女人,而是因為她比老師更有天賦。她是那種最安靜的異議分子,真的,她不想被誤解也不行。“妳真的好棒,露絲。”我說。“謝謝。”她說,我不停地翻閱她的素描簿,深深地沉醉在其中。看到畫中女人肚臍下的黑色線條,也就是我媽所說的“生小寶寶的地方”,我覺得又興奮又害怕。我曾告訴琳西我絕不生小孩,十歲大的我還花了大半年時間告訴任何願意聽我說話的大人,長大以後我打算做輸卵管結紮。雖然我不太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茲事體大,要動手術,而且每次爸爸聽了都大笑不已。在那之後,我不再視露絲為異類,反而認為她相當特殊,她的素描實在太棒了,在那一刻,她的作品讓我忘記了校規、上課鐘聲、以及聽到鐘聲應該有的反應,諸如此類的事情全被我拋在腦後。※※※警方圍住玉米田全力搜尋,找了半天卻徒勞無功。警方放棄搜尋之後,露絲穿著她父親破舊的雙排扣厚呢布外套,外麵披上她祖母的羊毛圍巾,一個人走到玉米田裡散步。她很快就注意到除了體育老師之外,她蹺了課老師也不說什麼,她太聰明,老師們都應付不了她,因此老師們覺得課堂上少了她反而輕鬆。有她在場的話,老師們必須多花精神,還得加快講課的進度。她早上搭她父親的便車上學,這樣她才不必坐校車。康涅斯先生很早就出門,出門時總是帶著紅色的鐵製午餐盒,露絲小時候把午餐盒當作芭比娃娃的家,康涅斯先生也讓她這麼做,現在他在便當盒裡擺了一瓶波本威士忌。女兒在空蕩蕩的停車場下車前,他總是開著暖氣,暫時把車停下來。“今天好好上學吧?”他總是這麼問。露絲點點頭。“喝一口再上路吧。”露絲這下不點頭,直接把午餐盒遞給父親,康涅斯先生打開便當盒,扭開威士忌酒瓶喝一大口,然後把酒瓶遞到女兒手上,露絲誇張地把頭往後仰,表示自己也痛快暢飲,其實她把舌頭頂在瓶口,偷偷地啜一小口,如果父親盯著她看,她就小心翼翼地再喝一小口。她側身跳下車,太陽升起之前,天氣依然非常寒冷,她忽然想起老師說活動活動比較容易保暖,因此她決定到玉米田走走。她慢慢走,邊走邊自言自語,有時還想到我。她通常在區隔橄欖球場和跑道的鐵條欄杆旁停步,倚在欄杆邊、看著週遭的世界逐漸甦醒。就這樣,事發之後的幾個月,露絲和我每天早晨在這裡碰麵。旭日緩緩地爬升到玉米田上方,爸爸一早把哈樂弟放出來,哈樂弟在高聳的乾枯玉米莖之間穿梭,跑進跑出追趕田裡的野兔。兔子喜歡運動場修剪得整齊的草地,成群野兔聚集在運動場邊境的草地上,灰黑的身影排列在畫了白線的草地旁,看起來像是一隊小小運動員。露絲慢慢地接近牠們,她喜歡看到小兔子像這樣排成一列,我也一樣。她相信晚上人們入睡之後,絨毛動物會起來四處活動,雖然已經不是五歲孩童,她依然相信她爸爸的午餐盒裡藏著迷你牛羊,一有機會,迷你動物就跑出來喝口威士忌、聊聊天。聖誕節過後,琳西把媽媽給我的手套放在橄欖球場邊和玉米田之間。有天早上,我看到野兔圍在手套旁,好奇地輕嗅手套邊緣的兔毛。然後我看到露絲在哈樂弟找到手套之前,從地上拾起手套,她把一隻手套的底部翻過來,露出手套裡的兔毛,把手套貼近自己的臉頰,她抬頭望著天空說:“謝謝妳。”我覺得她在對我說話,最起碼我喜歡這麼想。在這些晨間的日子裡,我逐漸喜歡上露絲,雖然在陰陽界兩端的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我們似乎注定與彼此相伴。我飄過她的身旁,她起了一陣寒顫,就這樣,兩個特立獨行的女孩找到了同伴。雷和我一樣喜歡走路,社區裡的房子圍繞學校四周,他家在社區的最外端,他已經注意到露絲一個人走到玉米田裡,聖誕節之後,他上下學都相當匆忙,儘量不在學校多作停留,他希望殺害我的兇手早日落網,心情幾乎和我爸媽一樣急切。真兇落網之後,他才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否則即使有不在場證明,他依然擺脫不了嫌疑。有天早上,他父親不必到大學教書,雷趁此機會在他父親的保溫壺裡裝滿他母親的甜茶,一早就到學校等露絲。他在鉛球場旁邊等候,一個人坐在鉛球選手靠腳的金屬曲板上。他看到露絲在欄杆的另一端走來走去,欄杆的一邊是橄欖球場,另一邊是廣受大家重視的足球場。他摩擦雙手,打了腹稿,準備和露絲說話。雖然他花了一年的時間總算如願地吻了我,但他之所以鼓起勇氣找露絲說話,並不是因為他吻了我,而是因為十四歲的他實在太寂寞了。我看著露絲走向橄欖球場,她以為這裡隻有她一個人,康涅斯先生最近整建了一棟老房子,他在房子裡找到一套詩集,恰好符合露絲最近的嗜好。露絲手上緊抱著這套詩集。她大老遠就看到雷站起來“嗨,露絲.康涅斯!”他一麵大叫,一麵揮舞著手臂。露絲看看他,腦海中馬上蹦出這個男孩的名字:雷.辛格。但除此之外,她所知有限。雖然她聽到謠言說警察曾找過他,但康涅斯先生說:“沒有哪個小孩會做出這種事,”露絲相信父親的話,因此,她朝著雷走過來。“我準備了一些熱茶,茶在保溫壺裡。”雷說,我在天堂上替他臉紅,他講起《奧賽羅》頭頭是道,但現在卻表現得像個拙蛋。“不了,謝謝你。”露絲說,她站到他旁邊,但顯然比平常多保持一些距離,她的指尖緊壓著詩集破舊的封麵。“那天妳和蘇西在禮堂後台說話時,我也在場。”雷說,他把保溫壺遞給她,她沒有靠過去,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蘇西.沙蒙。”他說得清楚一點。“我知道你說什麼。”她說。“妳要參加她的追悼會嗎?”“我不知道有個追悼會。”“我想我不會去。”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雙唇,天氣太冷,他的唇色比平常乾紅,露絲向前走了一步。“你要一些護唇膏嗎?”露絲問道。雷把羊毛手套舉到唇邊,手套輕輕擦過我曾吻過的雙唇,露絲把手伸到雙排扣外套口袋裡摸索,摸出一條護唇膏,“拿去,”她說:“我有很多條護唇膏,這條給你。”“謝謝,”他說:“最起碼妳可以坐著陪我等校車來吧?”他們一起坐在鉛球板上,這種事情在以前絕對不可能發生,現在我卻再次目睹以前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看到雷和露絲坐在一起,我覺得他比往常更迷人,他的雙眼漆黑而深邃,我在天堂凝視著他的雙眼,毫不猶豫地沉醉在其中。早晨見麵成了他們的習慣,雷的父親去教書時,露絲就裝一點威士忌在她爸爸的熱水瓶裡帶到學校,不然的話,他們就喝辛格太太準備的甜茶。早晨很冷,他們都凍得受不了,但兩個人似乎都不在乎。他們談到在這個小鎮上身為外人的感受,兩人一起朗誦露絲詩集裡的詩句,還談到未來的誌願,雷想當醫生,露絲則希望成為詩人暨畫家。他們討論班上哪些同學比較奇怪,偷偷地為這些怪人編組,有些同學一看就知道是怪人,比方說麥克.貝爾斯,他嗑藥嗑得厲害,大家都不明白為什麼學校還沒把他開除;還有從路易斯安那州來的傑裡邁亞,大家覺得他和雷一樣是個外國人。有些同學比較看不出來哪裡奇怪,比方說講到甲醛就興高采烈的亞提,還有靦腆、把運動短褲穿在牛仔褲外的哈利.奧蘭德。維琪.克茲也有點奇怪,大家都以為她母親過世後,維琪表現得還算正常,但露絲曾看到她躺在學校後麵的鬆樹林裡睡覺。有時,他們會談起我。“真的好奇怪,”露絲說:“我的意思是,我和蘇西從幼稚園就同班,但一直到在禮堂後台碰麵的那一天,我們才注意到對方。”“她人真的很好。”雷說,他想到我們站在寄物櫃旁,他的雙唇輕掃過我的雙唇,我閉著眼睛微笑,幾乎想要逃開。“你想他們會捉到兇手嗎?”“我覺得會。你知道嗎,我們離案發現場隻有一百碼。”“我知道。”他說。他們坐在鉛球板的邊緣,兩人都戴著手套,握著一杯熱茶,玉米田已經成為無人進出的禁地,橄欖球場的球若滾進玉米田,膽子大的男孩才敢進去撿球。那天早晨,太陽高掛在玉米田上方,陽光投射在乾枯的玉米莖之間,但他們卻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我在田裡找到這個。”露絲指指皮手套。“妳有沒有想過她?”雷問道。他們再度沉默不語。“我無時無刻都想著她,”露絲說,我覺得一股寒氣直下脊背,“有時我覺得她很幸運,你知道的,我恨這個地方。”“我也是,”雷說:“但我住過其他地方,這裡隻是暫時受罪,不是永遠的落腳地。”“難不成你是說……”“她上了天堂。當然,說這話得假設妳相信有天堂這回事。”“你不相信嗎?”“我不認為有天堂,不,我不相信。”“我相信,”露絲說:“我不是指快快樂樂、小天使在其間飛翔之類的廢話,但我相信的確有天堂。”“她快樂嗎?”“她上了天堂,不是嗎?”“但這代表什麼呢?”甜茶早已變冷,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也已響起,露絲對著茶杯笑笑說:“嗯,就像我爸說的,這表示她已經離開了這個鬼地方。”※※※爸爸敲敲雷.辛格家的大門,雷的媽媽盧安娜出來開門,爸爸一看嚇得發呆,這倒不是因為她沒有馬上表示歡迎,她本來就不是個熱絡的人,讓爸爸嚇一跳的是她深色的皮膚和灰色的雙眸。她開門之後稍微往後退了一步,爸爸覺得很奇怪,更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曾聽警察談起她,警察覺得她冷漠、勢利、傲慢、奇怪,因此,他想像她就是如此。“請進,請坐。”他一報上姓名,她馬上請他進來。一聽到沙蒙二字,她馬上張開微合的雙眼,他看著她漆黑的眼睛,真想藉由這對靈魂之窗探究她深沉的內心世界。她帶著他走進狹小的客廳,他幾乎絆了一跤,客廳地上都是書背朝上的書籍,牆上還有三排深廣的書櫃。她穿著黃色的印度紗麗,下身是金色絲織的七分褲,雙腳光禿禿,沒有穿鞋,她慢慢地走過滿牆的書櫃,停在沙發旁問說:“喝點什麼嗎?”他點點頭。“熱的還是冷的?”“熱的。”她轉身走進一個他看不到的房間,他在褐色格子布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沙發對麵有好幾扇窗戶,窗戶上垂掛著長長的棉布窗簾,外麵耀眼的陽光很難透進來。他忽然覺得很安詳,幾乎忘了今天早上為什麼再三查證辛格家的地址。過了一會兒,正當爸爸想著他好累,等一下還要去乾洗店幫媽媽拿幾件早就該拿的衣服之時,辛格太太端了茶回到客廳,她把茶放在茶盤上,擺在爸爸麵前的地毯上。“對不起,我們沒有太多家俱,辛格博士還在爭取終身教職。”她走到隔壁房間,幫自己拿了一個紫色的靠枕,她把靠枕放在地上,麵對他坐了下來。“辛格博士是個教授?”雖然他已經知道答案,依然明知故問,這個美麗的女子和她擺設極簡的家,讓他有點緊張。“是的。”她邊說邊倒茶,客廳裡安靜無聲,她拿起茶杯遞給他,他伸手接過茶杯,她接著說:“您女兒遭到謀殺的那一天,雷和他爸爸在一起。”他真想一頭倒在她的懷裡。“您一定是為了此事而來。”她繼續說。“是的,”他說:“我想和雷談談。”“他還在學校,”她說:“你知道的。”她縮起雙腿斜坐在地上,她的腳趾甲很長,沒有塗指甲油,雙腳的皮膚因常年跳舞而變得粗糙。“我隻想過來告訴你們,我絕對無意傷害他。”爸爸說。我從來沒看過他像現在這樣,他講得非常小心,字字聽來沉重,在此同時,他盯著她蜷曲在暗褐色地毯上的雙腿,一小圈微弱的陽光透過窗簾灑落在她的右頰,他不禁看呆了。“他沒做錯什麼,不過是喜歡上你的女兒。唉,說來算是小男孩一片癡心。不過這整件事情依然讓人難過。”雷的母親有許多年輕的仰慕者,送報的少年經常騎著腳踏車停在辛格家附近,希望辛格太太聽到報紙重重落在門前的聲音會走出來看看,說不定她會探個頭,甚至揮揮手。她不笑也沒關係,她在外麵本來就極少露出笑容,她最迷人的是雙眸以及舞者般的姿態,她每一個微小的動作似乎都經過仔細思量。警方上門詢問案情時,一行人走進陰暗的客廳,一心以為兇手已經就在屋內。但雷還沒有出現,盧安娜已讓眾人暈頭轉向,大家甚至坐在絲綢抱枕上一起喝茶。警方以為她會和其他美麗女子一樣喋喋不休,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但她一派從容優雅,反而是警方愈來愈坐立難安。警方詢問雷時,她挺直身子,安靜地站在窗戶旁。“我很高興蘇西有個像雷一樣的好男孩喜歡她,”爸爸說:“謝謝妳兒子對我女兒的青睞。”她抿嘴微微一笑。“他寫了一封情書給她。”他說。“我知道。”“唉,如果我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我也會寫封信給蘇西,”他說:“最起碼我可以在蘇西在世的最後一天,告訴她我愛她。”“是啊。”“我做不到,但妳兒子卻做到了。”“沒錯。”他們沉默地瞪了彼此一會。“妳一定把警方逼瘋了。”他笑笑說,他不是對著她笑,而有點像是對著自己苦笑。“他們來這裡指控我兒子是兇手,”她說:“我不在乎他們對我有何觀感。”“我想雷這一陣子一定不好過。”爸爸說。“請不要說這種話,”她嚴肅地說,邊說邊把杯子放回茶盤上,“你沒有必要同情雷,或是我們。”爸爸想說些什麼,表示抗議。她揮揮手說:“你失去了女兒,來找我們一定有你的理由,這點我能諒解。除此之外,請你什麼也彆說,也彆試著了解我們怎麼過日子。”“我無意冒犯妳,”他說:“我隻想……”她再度揮揮手。“雷再過二十分鐘就到家,我會先和他談談,讓他有些心理準備,然後你可以和他聊聊蘇西的事。”“我說了什麼冒犯到妳?”“我們沒有太多家俱,我覺得這樣還不錯,這樣一來,哪天我們想離開這裡,馬上就可以打包上路。”她試圖改變話題。“我希望你們留下來。”爸爸說,他這麼說部分是出自禮貌,他從小就是個有禮貌的小孩,他也用同樣方式來教育我們。但除了禮貌之外,他也希望有機會多了解這個女人,她看似冷若冰霜,但或許這隻是表相,說不定她不像表麵上這麼鐵石心腸。“你太客氣了,”她說:“我們才剛認識,根本不熟。我們一起等雷吧。”爸爸離家時,媽媽和琳西正吵得不可開交。媽媽叫琳西和她一起到女青年會遊泳,琳西想都不想就大喊:“我情願死也不要去!”爸爸看著媽媽先是麵無血色地站在原地,然後放聲大哭,跑回他們的臥室,關起門來痛哭。他悄悄地把筆記本放進夾克口袋,拿起掛在後門門邊的車鑰匙,靜靜地溜出家門。出事後的兩個月,我的父母似乎刻意避開對方,一個待在家裡,另一個就出去。爸爸經常在書房的綠色椅子上打瞌睡,醒來之後才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悄悄地側身躺在床的一邊。如果媽媽拉了大半毛毯蓋在身上,他就不蓋被子,縮成一團躺在床上。這副姿態好像他隨時可以醒來,隻要一出事,他馬上可以採取行動。“我知道誰殺了她。”他聽到自己對盧安娜.辛格說。“你告訴警方了嗎?”“我告訴他們了。”“他們怎麼說?”“他們說目前為止,除了我的臆測之外,還找不到什麼直接證據。”“父親的疑心……”她開口說話。“就像母親的直覺一樣有份量。”這次她聽了微微一笑。“他住在附近。”“你有何打算?”“我正在調查所有線索。”爸爸說,他很清楚這話聽起來是什麼意思。“這麼說,我的兒子……”“他是線索之一。”“說不定你被那個所謂的兇手嚇壞了。”“他嚇不了我,”他抗議道:“我一定得做些什麼。”“我們又說不通了,沙蒙先生,”她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說你來找我們是錯的,從某個角度而言,我了解你為什麼來這裡,你希望得到一些支持,尋求一些溫情與慰藉,因此,你找上了我們,這樣對你、對我兒子都好,我隻在乎這一點。”“我說過我無意傷害任何人。”“那個人叫什麼?”“喬治.哈維。”除了告訴賴恩.費奈蒙之外,這是爸爸第一次大聲說出這個名字。她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才站起來,她轉身背對他,走到一扇窗子旁邊把窗簾拉開,她喜歡放學時刻的陽光。雷出現街頭,她看著兒子一步步走近家門。“雷快到家了,我出去等他,對不起,我暫時告退,我得穿上大衣和靴子。”她停了一下又說:“沙蒙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採取同樣行動。我會和所有我覺得可疑的人聊聊,但我不會把他的名字告訴太多人。等到確定的時候,我會不動聲色,悄悄地把他殺了。”他聽到她在走廊穿上大衣,她把衣架掛回去,金屬架子發出鏗鏘的聲響。幾分鐘之後,大門開了又關,一陣寒風從屋外吹進來,他看到她站在外麵迎接兒子,母子兩人都沒有笑,他們低著頭,隻見兩人的雙唇移動,雷知道我爸爸在裡麵等著他。※※※媽媽和我從一開始就覺得賴恩.費奈蒙和其他警察不同,和他一起到我家的警察身材都相當魁梧,相形之下,費奈蒙警探顯得瘦小。除此之外,他還有些小地方和彆人不同,一般人不太看得出來。比方說,他似乎經常若有所思,談到我,或是案子的進展時,他神情嚴肅,從來不開玩笑。隻有和媽媽說話時,賴恩.費奈蒙才表現出樂觀的本性,他堅信謀殺我的兇手一定會落網。“或許不是這一、兩天,”他對媽媽說:“但有朝一日,他一定會露出馬腳,這種人向來控製不了自己。”爸爸去辛格家,留媽媽一個人在家,賴恩.費奈蒙來家裡找爸爸,她隻好陪他聊天。媽媽在客廳桌上擺了一些圖畫紙,巴克利的蠟筆散落在圖畫紙上,他和奈特本來在客廳畫畫,畫到後來兩個小男孩累得打瞌睡,頭像沉重的花朵一樣垂下來,媽媽隻好把他們抱起來,先抱一個,然後再抱另一個,依次將兩個小男孩抱到沙發上。他們各睡在沙發一邊,雙腳幾乎在沙發中間相碰。賴恩.費奈蒙知道這種時候他應該輕聲細語,但媽媽注意到他不太喜歡小孩,他看著她抱起兩個小男孩,卻沒有站起來幫忙,他也不像其他警察一樣和她聊小孩子的事。不管我是生是死,在其他員警眼中,她隻是個母親,費奈蒙對她則不是如此。“傑克想跟你談談,”媽媽說:“但我想你很忙,一定沒時間等他回來。”“還好,不太忙。”媽媽塞到耳後的一撮頭髮滑落到耳際,她的表情頓時柔和了不少,我知道賴恩也注意到了。“他去找可憐的雷.辛格。”她邊說邊把頭髮塞回耳後。“真抱歉我們必須訊問他。”賴恩說。“是啊,”她說:“沒有任何年輕男孩能做出……”她說不下去,他也沒有逼她把話說完。“他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媽媽從圖畫紙上拾起一枝蠟筆。賴恩.費奈蒙看著媽媽畫人和小狗,巴克利和奈特在沙發上發出輕微的鼾聲,巴克利彎起身子,蜷曲得像小嬰孩一樣,還把拇指放到嘴裡吮吸。媽媽曾說我們一定要幫他戒掉這個習慣,現在她卻羨慕小弟睡得如此沉靜。“妳讓我想起我太太。”賴恩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開口。賴恩默不作聲時,媽媽已經畫了一隻橘色的獅子狗,和一匹看來像是遭到電擊的藍色小馬。“她畫畫也很糟嗎?”“以前我們沒什麼好聊的時候,她也是靜靜地坐著。”過了幾分鐘之後,畫紙上多了一個黃澄澄的太陽、一棟褐色的小屋,屋外種滿了粉紅、湛藍和紫色的花朵。“你說以前。”他們同時聽到車庫門的聲音,“她在我們結婚不久之後就過世了。”賴恩說。“爸爸!”巴克利從沙發上跳起來大叫,完全忘了奈特和其他人的存在。“唉,真是抱歉。”她對賴恩說。“我也是,”他說:“我是說關於蘇西這件事,真的,我很難過。”巴克利和奈特跑到後門口歡迎爸爸回家,爸爸興高采烈地大叫:“我需要氧氣!”經過漫長的一天之後,每次下班回家,我們抱他抱得太久,爸爸總是像這樣大聲喊叫。雖然聽起來有點誇張,但為了小弟而裝模作樣已成為爸爸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爸爸從後門走進客廳,媽媽則瞪著賴恩.費奈蒙,我真想大聲告訴媽媽:快去落水洞附近仔細瞧瞧!我的身體埋藏在洞穴深處,靈魂卻高高在上看著你們呢。警方還抱著一線希望時,賴恩.費奈蒙向媽媽拿一張我的學校照片。他把我的照片和其他照片擺在皮夾裡,照片中的小孩和陌生人都已不在人間,其中包括他的太太。如果案子破了,他就把破案日期寫在照片背麵;如果案子沒破,照片背後就空白。不管警方認為破案與否,隻要他認為案子沒破,照片背後就留白。我的照片背後一片空白,他太太的照片背後也看不到任何字跡。“賴恩,你好嗎?”爸爸打聲招呼,哈樂弟在爸爸身旁跳來跳去,希望主人拍拍牠。“我聽說你去找雷.辛格。”賴恩說。“巴克利、奈特,你們上樓到巴克利的房裡玩,好嗎?”媽媽說:“費奈蒙警探和爸爸有事情商量。”
第6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