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大象席地而坐(1 / 1)

第一次聽說這個事情,是在黎凱的家裡,他說花蓮市的動物園裡有一頭大象,“它他媽的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紮它,也可能它就喜歡坐在那,然後所有人就跑過去,抱著欄杆看,有人扔什麼吃的過去,它也不理。”他原話就是這麼說的。他還告訴我他一直想去那看看這頭大象,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前天,黎凱跑到他家樓頂上跳了下去,因為他老婆劈腿了。但我知道黎凱對他老婆沒有那麼在意。黎凱回到家裡,他本來要去出差,但是發現自己的皮鞋拿錯了,兩隻不一樣,他常年吃一種安眠藥吃壞了腦子。他就把火車票改簽,然後回家,門大概被反鎖了吧,因為他的鑰匙打不開。等他進了屋,發現他老婆衣冠不整。黎凱說:“我找我的皮鞋。”她說:“都在鞋櫃裡。”黎凱就去翻鞋櫃,終於找到兩隻一樣的,他本來想就這麼出門,但發現他老婆嘴上有個牙印。我覺得他安眠藥吃得還不夠多所以才會發現那個牙印。“家裡有人?”黎凱說。“根本沒有,你怎麼回來了?”“我來拿東西啊。”“那你要待在這兒嗎?”“什麼?”“你要待在家裡嗎?”他老婆顯然很慌張。於是黎凱先走到廁所看,又去臥室,他還特意翻了翻衣櫃。我不知道他最後怎麼知道的,反正他打開了他們家那個大得不像話的洗衣機,因為他老婆每週都要把床單被罩洗一遍。他打開之後,我正坐在裡麵。他說:“那隻皮鞋是你的?”我說:“是。”洗衣機在陽台上,我正考慮怎麼出來呢。實際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從洗衣機裡爬出來。不過我已經把腦袋伸了出來。我看到,黎凱拉開窗戶就跳了下去。我沒聽到什麼動靜。黎凱老婆衝了過來,趴在窗戶上往下看。我就趕緊跑了。把上次落在他家的皮鞋也帶走了。因為他老婆上次送了我雙鞋,我就把自己的皮鞋忘在他家。所以這兩天,就有新聞稿登出來,“苦難白領因妻子出軌激憤自殺”。下麵討論的人分成兩撥,一撥人罵他老婆,一撥人罵我。這件事我失誤在,首先我認為黎凱一點也不愛他老婆,其實我也不愛,我隻不過因為追求一個女人沒追上,才去找了黎凱老婆,因為我們在大學時關係很好。接著,我追求的那個女人,她去了台北。我就跟了過去。她總是很忙,有一堆事情要做,而我什麼事情也不做,也沒有任何事情要做。當我缺錢的時候,就去跟著開劇本策劃會,裡麵有很多我這樣的人,我們坐在那,幫一個項目出出主意,瞎扯淡,然後每人分些錢。我一個字兒也不給他們寫,隻去瞎扯淡,所以賺得並不太多。我身邊有三個人,可以把我拉去參加這種策劃會,一個是做話劇的,他已經結婚了,一個是我的大學同學,他前一陣拍了個反響還不錯的電影,還有一個是我的前女友,她本職就是做編劇。這樣,不管我跟其中的任何一個人說起我沒錢了,他們都會拉我去開劇本會,他們並不想跟我扯上這種工作關係,隻是怕我也許哪天會死掉,才會幫我。但我沒想到已經轉行的黎凱如此果斷。有一次我和那個拍電影的同學一起去四海騎摩托車,一輛汽車壓了中線,我壓彎出了問題,栽進懸崖旁的地溝裡,假如沒有地溝我就會從一百米高的山峰上滾下去,當時他擔憂地跑過來看我。我有點混亂,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是衝下懸崖,還是安然無恙,對這一生是比較好的解決辦法。但我還是感到一絲慶幸。所以這個同學就給我介紹了一個大項目的策劃會,我現在可以跑去台北也是因為這筆錢。到了台北,我去中華電信辦手機卡。這裡有三個櫃檯,其中有個老太太在買手機,她坐在那買了有一個鐘頭,另一個櫃檯是個老頭,他要換卡,估計坐了更久的時間。剩下的我們十幾號人就等那一個櫃檯。我真不想老了也變成那樣。我換了新手機卡,給她打電話。“是我。”我說。“你換號了?”她也許並不想接到我的電話。“沒有,我到台北了。”“真假?”“我在西門町的峨眉街換了手機卡。”“來做什麼?”“瞎晃,順便找你。”“瘋了吧?我可沒空陪你,安排得很滿。”“沒關係,吃個飯就行。”“不行的,今晚已經約了人,他們作家就是很傲嬌,談得並不順暢。”她說。“那就吃個夜宵。”“這……晚點聯繫。”她把電話掛了。我去商店裡買了雙拖鞋,把從黎凱家裡拿回來的皮鞋換下來塞進包裡。但包裡佔據空間最大的就是這雙皮鞋,於是我又把它拿出來,扔到垃圾箱裡了。倒不是因為在意黎凱是否穿過。之後我坐在一家超市門口,買了一打啤酒。門口放著兩個小圓凳子,我一個人佔據了兩個凳子,有個東南亞人想來坐,但我沒有把啤酒拿下來,他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如果在他們老家我可不敢這麼乾。我從下午五點,一直待到晚上十點,中間去一家賓館用了幾次洗手間。我運氣很好,離開的時候沒有人來坐這兩個小圓凳子。這是我今年運氣最好的事了。十點剛過,我給她打電話。“你來士林吧。”她說。我到了士林,站在一個咖啡館門口,等了半小時,她出來了。她,以及一個作家,還有一個不知道做什麼玩意的人,他們三人在門口告彆。她一臉笑容,作家也一臉笑容,那個不知道做什麼的也一臉笑容。我總覺得這個作家很難纏,是為了多見她幾麵,因為她很好看。等他們告彆完,我朝她招了招手。我看著她,她說:“怎麼了?”“沒怎麼。”“那你看我做什麼?”“該看什麼呢?”“誰知道呢,我不喜歡彆人看我。”“得了吧。”我們沿著街道走了一會兒,進了一家看起來好像很有名的鵝肉老字號。她好像一天沒吃東西的樣子,吃了半個鵝腿,還有一份皮凍之類的東西。我一口也吃不下。“你來找我做什麼?”她擦了擦嘴。“跟你待一會兒。”“那就要跑過來?”“我沒有事情做,但跟你待著比較放鬆。”“我們不太可能的,因為不是一路人,所以你跑這麼遠來找我,也沒什麼用。”“那你跟什麼人是一路呢?”“反正不是你,因為你不知道我的點,我也理解不了你。”“聽起來可真複雜。”“對,就是你這種冷嘲熱諷,讓人很不舒服,我跟你待著並不舒服。”“兩天前,我睡了一個朋友的老婆,讓他看到了,他就跳樓了。我來台北是為了把這個事混過去。”“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因為你不見我。”“那你現在告訴我了,我以後可能更不會見你了。”“不管告不告訴你,見你都會越來越困難。”她微微皺著眉頭,我仔細觀察著她。我一直想從她身上找到某個破綻,以此來讓自己從這個陰影裡走出去。從鵝肉店出來後,不到五百米就走到了通河邊,我們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不能跟她去喝酒的地方,因為她每次隻抿幾口,讓人覺得很煩躁。我說:“那個作家說什麼了?”“他不滿意劇本,要自己弄。”“但作家寫不了劇本,你怎麼說的?”“我不能這麼說。”“你可以這麼說,就說,你可以自己弄,但你寫不了劇本。”“可以這樣說服彆人嗎?”“百試不爽,我去開策劃會,如果原著作者來了,他總是不滿意,我就這麼說的,你可以自己寫,但一個月後就拿坨屎過來,這裡的每個人看了以後還不告訴你,都說挺好的。”“你不怕事情黃嗎?”“他已經簽了合同,黃了他拿不到後麵的錢,而且版權都簽走了。”“我說不出口。”“但你在對付我上可沒什麼說不出口。”“因為你一直纏著我。”“最開始可不是這樣。”“最開始不是這樣,但相處一段時間,我發現並不合適,我不舒服。”“你說過了,你不舒服,我不覺得人什麼時候舒服過。”“那是你,我有喜歡的人,跟他在一起就很舒服。”“你們認識多久了?”“半年。”“然後怎麼樣了?”“關係很好啊。”“怎麼個好法?”“他善解人意,對我很好,我見到他很開心。”“那怎麼半年了也沒什麼進展呢?”她不說話。我聞到河裡的腥味,但又好像不是,我側頭一看,果然兩個東南亞人正朝這兒走著。然後她朝我靠了靠。我把她摟過來,她也沒推脫。之前就是這樣,我在家裡也把她摟過來,她也沒拒絶。再之前也一樣,總是這樣。東南亞人走過去之後,她把我的手移開,朝一側坐了坐。“你就一直在台北待著嗎?”我說。“對啊,忙完就回去。”“我帶你去花蓮看個東西。”“不去。”“你不知道看什麼就不去?即便你不去,我也告訴你吧,那是我聽過最好玩的事,一頭大象坐在動物園裡,每天坐在那。”“好玩嗎?”她抬起眼睛看著我。“一年前,那個哥們告訴我的,前幾天他就跳樓了,我剛才說過吧?搞不懂為什麼。你真的不想去看看?”“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那你現在為什麼坐在這裡呢?”我幾乎脫口而出。“那我走了。”她站起來。我拉過她的胳膊,她就坐下來。這太無聊了。“你走吧。”我說。她站起來,但我一動不動,她看著我,說:“你不跟我一起走嗎?”“為什麼?”“我不想你一個人在這兒待著。”“你有什麼不想的呢?”她怨懟地看了我一眼,起身邁步。我想著在河邊坐一會兒,但還是有點擔心她,就跟在她身後二百米的位置。她住得離這裡並不遠,期間她看了兩次手機地圖,隻有幾百米的距離。到了那家賓館,我看著她進去,就離開了。半夜,我找了機場對麵的一個賓館,窗戶是雙層真空,所以可以看到各個時辰飛機的起飛與降落,但聽不到任何聲音。白天,這間屋子幽暗無比,因為遠離市區,所以我可以坐在一把椅子上。在這兩天裡,我每天上午起床,中午去街道裡麵吃一個便當,晚上帶回一瓶酒,然後坐在椅子上看著機場。在賓館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我收拾好行李去了花蓮,一百二十公裡,火車跑了三個小時。這算個鎮子,這個鎮子全是針對遊客的夜市,裡麵最有名的是烤野豬肉,味道跟牛皮紙差不多,但每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得飛兩千公裡來到這裡,買一份牛皮紙,吃下去,發個朋友圈說這是阿裡山野豬肉。我在小鎮遊蕩了兩天,一直待在氣溫酷熱的室外,因為燥熱能緩解一點不安。除了夜市,我所住的民宿老闆,是個頭髮染成淺色的中年男人。在上午,我出門的時候,他站在門口。“你是做什麼的?”他說。“做電氣焊的。”我說。“電氣焊?”“就是銲接鐵器。”我並沒有撒謊,因為我爸會一點,所以我也會一點,我幾年前還去銲接鐵門的店舖裡做過一陣子。“那很好。”他說。我不知道好在哪。我說:“你呢?”“我是一個流浪漢。”“流浪漢有這麼一棟樓?”“我年輕時周遊世界,現在年紀大了,在這裡定居,這個地方很好,很安靜。”“是挺安靜的。”“現在我主要做木雕,你的房間裡沒有,但客廳裡的桌子,樓道裡的,都是我做的。”“厲害。”“電氣焊也一樣吧?”“不一樣,電氣焊就做一些鐵門、招牌。”“做木雕呢,可以跟木頭交流,讓你的心更平靜,我喜歡木頭,跟它們講話也非常舒服。”聽到舒服二字,我心裡很懊喪。我說:“我有點頭痛,你知道藥店在哪嗎?”他有點蒙,也許來的遊客都要聽他講個一小時,興之所至還會回到客廳一邊摸著那張桌子一邊講,遊客也會覺得自己跟木頭交流了,平靜了。那民宿裡有吉他、書架、電視機、垃圾桶、狐臭,我住的房間還是一體式空調,都他媽滾蛋吧。我報了兩個旅行團。第二天早上我站在門口等司機,我肚子有點痛,等了半小時後,就去對麵的網吧找廁所。中間這個司機給我打電話,說麻煩我快一點,我說我馬上。然後我從廁所出來,站在一個玩遊戲的人背後,看著他打完那一盤,就出去上了車。這個司機一路上都拉著臉。第一個旅行團是去當地最高的山,中間有條沿著溪流徒步的石子路,穿著拖鞋走這條路可真難受。這條路很長,有幾公裡,頭頂上方是懸崖,下麵是條混著白色泥巴的河。走到這條路的儘頭時,腳也腫了,渾身都是汗水。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那個鐵門上掛的牌子,“未開放區域”。過了會兒一個女人朝門裡走,她打開鐵門,然後站在裡麵,想把門重新鎖上,但那根鐵棍總是跟鎖眼對不上,門又很沉。這準是氣焊出了問題。她大約嘗試了十分鐘,我根本不想走過去幫她,雖然我知道原因是這個鐵門的門軸被那塊石頭擠歪了。兩個中年男人笑哈哈地走過去,說:“我們來幫你吧。”他倆很高興,一起抬著門,鎖眼扣上了,然後他們三人都很高興,女人鎖好門後,朝前方沒修好的路走去。兩個中年男人互相看了一眼,仍舊很高興。我沿著石子路朝回走,路上我看到河岸上有一隻死鳥。我去年養了隻柴犬,但狗販子賣的是病狗,那隻柴犬得了犬瘟和細小,每天吐一堆蟲子,我照顧它有半個月。每天晚上,我得爬起來,去給它灌藥,打針。有一天早上,它哀號一聲,但我實在太睏了,我大約給它打過有五十針。中午我過去看,它四肢已經僵了,舌頭伸出來。我覺得它體內的蟲子大概還活著。第二天,我去了另一個旅遊團。來到一片山丘,山上雲霧繚繞,還有大片的金針花海,有一個小村子看起來如同瑞士,但這有什麼用呢。那輛車是另一家旅行社,他們負責的線路不同,車上的四個人會說閩南語,他們用閩南語說話。聽了半路我實在不耐煩,我說:“你們非要講閩南語話嗎?這車上就我一個人聽不懂,這是你媽的什麼意思呢?”“誒?你怎麼講髒話?”“我講什麼髒話了?”“你講髒話了。”“那你們就彆說閩南話!”之後所有人不再說話,他可能會把我扔下去,但他已經四十多歲,基本上打不過三十歲的我,所以我絲毫不擔心。我把一車人的心情都攪和得糟糕透頂。在下山時,路過一個牧場,我去喝牛奶,看到有隻鴕鳥站在牛群裡,它瞎了一隻眼睛,站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我感到很悲傷,需要扶著木頭柵欄。我看著那隻鴕鳥,不一會兒突然覺得很開心,因為我攪和得一車人都很失望。等我朝旅遊車走去,那個司機本來在跟另一輛旅遊車的司機講閩南話,我盯著他,他就不說了,我走過去,“給我個火。”他掏出火機遞給我。我盯著那個司機看他還講不講閩南話,抽完一根菸後,我上了車。這輛車可以把人送去不同的地方,可以是所住的民宿,也可以是書店或飯店,我讓司機把我送到動物園,當時已經四點半了,他說動物園五點半關門,我說你就送我到就好了。司機把我放到動物園門口。他最後衝我笑了笑,大概終於擺脫了我。就跟我所追求的那個女人一樣,終於擺脫了我。我進了動物園,這個園子很小,每隔一段路程會有地圖標示,順著標示,我找到了那頭大象。其實來看的人並不多,也許是因為動物園已經快關門了。我走過去,那頭大象坐在土地上,在它周圍有糞便,不知道乾嗎用的草,還有幾個傻不楞登的樹樁子,他們把它當什麼啊。周圍是一圈柵欄,還有其他兩頭大象準備回它們的棚子。我跟它離著有四五十米,我也不知道它看著哪。可能什麼也沒看,它坐著一動不動,總讓人覺得哪裡有點奇怪。這個柵欄有兩米高,我看到它麵前二三十米的位置上有零碎的胡蘿蔔、蘋果,漢堡剩下的那幾口麵包什麼的。我很艱難地翻越了柵欄,這太可笑了,因為我八九歲就可以翻過兩米的圍牆。我跳了下去,有彆的大象看到我也沒什麼反應。我跑向那頭坐著的大象。身後有人喊著什麼根本聽不清楚。因為我得看看它為什麼要一直坐在那,這件事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一個問題了。等我貼著它,看到它那條斷了的後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噸重,能坐穩就很厲害了,我幾乎笑了出來,說實話我很想抱著它哭一場,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氣真大,然後一腳踩向我的胸口。那幾個動物園的人跑過來的時候,我還能看到他們嘴裡罵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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