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一縷煙(1 / 1)

遇到李寧是在租房子的時候,當時金盞村蓋起了第一批板房,這種板房的屋頂是兩片濃鬱藍色的鐵片,造價很便宜,而拆遷的時候可以因此多算一倍的住房麵積。金盞村的每個人都想多拿這一倍的住房麵積,於是從骯髒的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個兩立方米垃圾罐的甬道之上,連接著灰色天空的是一片濃豔如金屬的藍色。而我剛從南方的一個美院畢業,想著這裡房租的價格可以接受。我見到李寧時,他穿了一件灰色馬甲,頭髮短而鋒利,有一個厚厚的大嘴唇。他拎著一隻雞,站在一個垃圾罐旁邊,雞爪子被一條鞋帶拴著,他的登山鞋有一隻沒了鞋帶。“這是啥?”我說。“路上抓的!”李寧拎了一下,雞咕咕叫起來,紫色的冠子垂著,搖晃著。“彆人養的你怎麼敢抓!”李寧厚厚的嘴唇揚了揚,笑起來。他帶著我,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走著,穿過一個個的藍房頂,我看到一扇窗戶那兒掛著幾條底褲和一串螃蟹。然後穿過一個院子,旁邊一個低矮的爐子上架著燒水壺,一股臭椿樹的味道。“我也是剛來,看見那個電線杆沒,我剛轉過來的時候這隻傻逼雞就立在那,我過去它往後跑,結果後麵有隻狗。愣神的當兒我就把雞抓了。真他媽爽。這種散養的吃垃圾的雞肉賊好吃。真他媽爽。”我看著李寧的背,那隻雞在顛簸中並不好受。房子非常大,有兩間大臥室,客廳有四米高,還有一個獨院。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房租可以一月一交。房東給我們講這獨院在四周都不好找,客廳有向陽的一扇小窗。這也都不重要,其實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房租可以一月一交。李寧直接把雞扔到了院子裡。我回到小旅館取了兩個旅行箱,當夜就搬了過來。而李寧包裹有很多,他打算第二天租車運過來。我去院子裡把李寧的鞋帶從雞爪子上解下來。我看著一時還站不起來的這隻花雞,想著來到北京已經有四天,那個小旅館的潮濕還未從身上散去。第二天,李寧把東西搬過來,晚上打算為喬遷慶賀一下,於是去院子裡找雞,結果隻看到晾衣繩上一根鞋帶。李寧把鞋帶取下來塞到口袋裏。我說這雞晚上總是叫,吵得我睡不著。李寧當天晚上跟我講他家裡是養藏獒的,有一個廠的藏獒,他講得興緻勃勃,讓我覺得一切都是假的,也許他家裡是養藏獒的,但最多也就三兩隻而已。但也許我想的是錯的,因為李寧很快就開始創作一幅大畫,是幾隻獒犬圍著一個藏民,藏民在跳舞。這張畫很沒有水平,藏民的臉是歪的,畫擺放在一進客廳就看得到的位置。每次我一走進客廳,看到的是一群藏獒圍著一個藏民,藏民的衣擺飛舞,我覺得這張畫很爛,但會經常看它,覺得哪裡有點奇怪。也許奇怪在,為什麼我一回家就要看到五隻狗。金盞村垃圾味道四溢的胡同裡到處都有那種長不大的土狗,當你走在那條高低起伏的土道上,會有野狗跟著你,你跺一下腳,狗就跑掉了。而回到家,我看著那五隻扭曲的藏獒,它們就一直在那,我跺一下腳,隻聽得到回音。我也不能跟新舍友說,你的畫太爛收起來吧。從南方的美院畢業以後,我畫了幾個行活。其中一個已經很出名,出名的意思是我又畫了這張畫很多次。最初那是一張壁畫,一棟類似天安門的建築,前景長滿了小黃花,後景有大樹,後來改了多次,才終於準確地畫出前景是野菊花,後景是白楊樹。此畫的中央有一行紅色的字,寫著“延安人民歡迎您”。我總把字留在最後寫。我從沒有想到畢業之後第一份職業性的工作是畫半個世紀以前的壁畫,也沒想到第二份、第三份工作也都是不同大小的“延安人民歡迎您”。我賺了一筆錢,但這跟我要的好像不太一樣,我時常在睡夢中感受到延安人民歡迎您,假如這是真的,那我也可以到延安去租一個獨院的便宜房子,因為那裡歡迎了我。我想著也許李寧的藏獒圖也是一張已經畫了許多遍的行畫,這張畫擺放在從雲南進入藏區的某個小鎮上,最後要在上麵加上一行字,每個驅車進入藏區的人都會看到那詭異的舞蹈。而我還有一個朋友,他的那張職業畫是一個毛澤東頭像,他畫了很多次,依然是隻有畫幅麵積不同,內容一模一樣。我跟他聊起來的時候,他說他感到活在了一個被拋棄的年代裡。跟隨李寧而來的還有他的女朋友。因為李寧歲數比我大,所以我叫她慧姐。慧姐個子矮,非場強好勝。她在每個方麵都要表現出我比你知道的多一點。我不喜歡慧姐,因為她總是比我知道的多一點,但這一點我不承認。慧姐負責大部分家務,也包括我的,衣服有時混一起洗,飯也經常一起做了。那天吃完飯,他們聊起了剛看的一個美劇。李寧說:“卡爾這麼乾就是為了賺點小錢,什麼他媽狗屁愛啊。”慧姐停下手中端著的盤子,說:“你沒看到他那麼痛苦,怎麼可能就是因為賺點小錢?”李寧叼著煙,說:“你算說對了,就他媽因為賺的是一點小錢,所以才背叛啊,要是大錢就心安理得了,你不懂!”慧姐:“是你不懂,如果他真是為了賺一點小錢,還能看著那條項鏈難受嗎?”“看項鏈難受怎麼了?你看著那個相框還難受呢!體現你啥了?”“相框我早就扔了。”“你扔之前可總看!那照片你藏哪兒了,老子不追究你,你還念想起來沒完了!”“你彆老子老子的,我就說你有時候不懂一個人的情感。”李寧吼了一嗓子:“彆提他媽情感,你最懂情感了,你情感全在那個爛相框裡。”慧姐的臉緊繃著:“說了你也不明白,我沒有在看相框,那就是一段經曆。”我回到了屋裡,抱起了那把古琴。古琴是靠“延安歡迎您”的錢買的。接著我聽到一個被絆倒的聲音。李寧打起了慧姐。我已經戴上了指甲,古琴發出穩重的弦音。慧姐的哀號聲傳了過來,我儘量用弦音去配合那哀號,而隨之,哀號似乎察覺到了弦音,竟也拉長了,配合起我來。這種和諧的演奏令我不好意思。慧姐已經有了淚痕,哀號停止了,而床上的古琴也漸漸弱了下來。我推開門,走到客廳,說:“寧哥。”李寧說:“沒事!”然後拉扯著慧姐就進了屋。我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裡,看到了那張藏獒圖。心裡想著,這張畫為什麼這麼屎。不一會兒,我便聽到了慧姐的呻吟聲。而我的古琴已經配合不了這呻吟,心思煩亂。第二天,李寧出去喝酒,慧姐下班後做了兩人的飯,期間慧姐一直數落李寧的不是。我便聽著,隨後我為了開導慧姐,就說每個人都有性格缺陷,寧哥雖然粗暴,但不代表他不講道理,喜歡說大話也不是什麼太要命的事。慧姐點著頭。然後我去走廊另一側的畫室裡畫畫。過了會,背後傳來慧姐的聲音:“這縷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蓋著所有路?”她指著我的畫說。我說:“我也不知道。”後半夜有李寧開門的巨大聲音。隱約中我聽到了在這平房的另一側有雞叫,是那隻被鞋帶拴著的雞,聽到那雞叫,我感到有什麼東西離我遠去了。我在南方的潮濕裡待了四年,房屋裡的黴味後來成為一種令人安心的氣味,黴味和鬆節油混合在一起,是一種濃鬱的香氣。而此時的房間隻剩下乾癟的鬆節油味道。那雞叫在黑夜裡壓抑得像一個核桃被擠壓掉。李寧再看到我時,臉色已經有些不對,我當即想到慧姐把那些有關性格缺陷的話傳達給了李寧。我想著自己也沒說彆的,沒有說你其實隻是個自以為是的廢渣。李寧表達他的不滿,就是把餐桌搬回了自己的屋子。但是過了一天,餐桌又搬了出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嫌餐桌在臥室裡太礙事。我立即給家裡買了兩桶食用油,於是我們仨又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了。李寧說起了他最新的創作計劃,是畫一幅關於玉樹地震的大畫。“我覺得,我們這一代缺少情懷,太多小情緒,你不能把小情緒當作情懷。”李寧喝了口啤酒。我點點頭。我說:“我自己的畫裡,有時候會有一股情緒,也不能說不好。”“哎,不對的,情緒不是情懷,我們做創作,要把持著自己的情懷,我這次畫玉樹地震,草稿已經打好了。你想啊,無家可歸的人,壓在房樑下的人,沒了爹媽的孩子,他們會關注你的那些情緒嗎?”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慧姐說:“那你怎麼知道那些人怎麼想的呢?”李寧說:“你不會感受嗎?你去感受那些殘破的房屋啊,新聞都寫得這麼詳細。”慧姐說:“新聞是官方態度,你沒去過怎麼能知道當地的人怎麼回事?”李寧看起來不高興了,說:“我他媽就知道呢!我為什麼不能知道,我想像!我就知道。”“好好好,你知道。”“你不信?”“我信,你知道地震,你知道災區,全都知道。”慧姐說。李寧冷笑著,看著我,我停下筷子。李寧說:“我是不是有性格缺陷?”我一時語塞,說:“我們都有。”李寧:“對,我們都有性格缺陷,災區的人也有性格缺陷,人和人怎麼就理解不了呢?能理解!”李寧跑回房間,拿出自己的草稿本,掀開給我看。說:“這個力量肯定是有的,我要畫出手掙紮的那感覺,手指裡全是泥巴,掙紮,生命的掙紮!”我點點頭。慧姐說:“新聞照片也是這樣。”李寧把草稿扔到了慧姐臉上。我回到了房間,輕輕帶上門,氈布墊在腿上,古琴放了上來。拇指沿著三弦滑動,右手食指挑起來。於是,哀號聲響起來。但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那個畫毛澤東的美院朋友。“你那怎麼有女人叫?”他在電話裡說。“沒事,舍友吵架呢。”“到北京了?”“是啊,住半個月了。”“住哪?”“金盞村。”對麵沉默了下。我說:“你最近在忙啥?”他說:“我接了一個大活,想叫你一起乾。”“什麼?”“四米乘三米的毛澤東,有興趣嗎?”“興趣嗎?”“我就不該這麼問,給的錢不少,我都畫了十幾次毛澤東了,實在不行了,我現在覺得自己長得越來越像他。”“像誰?”“算了,你最近畫什麼呢?”“延安歡迎您。”對麵沉默了。然後他說:“我有時候覺得,我們要完蛋了,趁早都地震了,大家都完蛋吧。”我說:“你知道自然災害有多可怕嗎?”“知道啊,小學我那發過洪水,我被衝到學校裡了,你知道嗎,隔了他媽兩公裡,我給衝到校門口,抓著門,後來被救了。”李寧把慧姐拖進了屋裡。我還聽到“地震”“地震”的叫喊聲。電話那頭繼續說:“早知道現在要畫十幾張十平米的毛澤東,我那時就不抓那個校門了。”我說:“我接,你發來日期我算算。”“行,以後畫延安的,你可以找我,咱倆換換。我告訴你,就是這麼完蛋的,都他媽完蛋去吧。”掛了電話,我收到短信,通知我後天就要去杭州了。李寧推開了我的門,說:“喝酒去不去?”我說:“算了,我剛接了活,要起草稿。”李寧扔了煙,踩了下,說:“彆給她解開。”然後向大門走去。過會兒,我聽到慧姐的喊聲,那種似曾相識的聲音,我急忙跑過去,推開門,發現慧姐被捆在床上。床單皺巴巴的,慧姐想用嘴咬那個繩子。慧姐說:“就是個人渣。”我站在原地。慧姐晃了晃被捆在床頭的手,我走過去,發現捆著她手的是一根鞋帶。我開始解那個鈕子,儘量挪著身體不碰到慧姐。慧姐說:“他說他要帶著你出去嫖。”鈕子係得非常緊,幾個疙瘩團在一起。我把手肘撐在枕頭上,手腕彎得厲害,頭也頂在了石灰牆上。於是我直接提起膝蓋跪在床上,腰就開始酸麻起來。慧姐的呼吸噴在我臉上,帶著自來水的味道,於是我屏住呼吸,一邊費力地扯著繩子。我的餘光看著這個不怎麼漂亮的世俗的女人,她曾愚蠢地出現在我身後,問道:“這縷煙是什麼?”慧姐說:“你怎麼不跟他出去嫖?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他去哪,這村子亂七八糟的。”我終於大大吐出一口氣,深深呼吸著,慧姐閉起了眼睛。“我為什麼要跟著他來這裡呢?”慧姐說,那股自來水的味道更重了。鞋帶解開了,我想撐起身體,但慧姐一下子抱住了我。她的一隻手伸進我兩腿中用力一抓。我再次想起那縷煙,遮蓋了所有道路,以及南方發黴的和鬆節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原來那就是普通的自來水的味道。是所有普通的事物,是“延安歡迎您”。而貼著天花板的那扇窗戶上,站著一隻雞。它注視著我,讓我感到又有什麼東西離我遠去了,那是一種蕭條到毀滅的感受。但我知道第二天起床後就不會有了。當我從杭州回來的時候,發現藏獒圖的旁邊已經有一幅新畫,上麵是一個藏民痛苦地伸著手,背後是一片廢墟和襤褸的人影。那不合比例的人體結構和灰灰的調子,正如所有報紙上的新聞圖片。那片煙,和我畫中的煙,用的是同一種手法。遮蓋著所有道路。而李寧跟慧姐已經不再吵架了。因為慧姐懷孕了。這之後,他們有了一段從未有過的平穩生活,慧姐不再覺得比彆人多知道一點是重要的事,李寧也不再強調他的憤怒。奇怪的是,當他平和之後,我才多多少少理解了他的憤怒,我甚至也想打人,但也許除了自己的女人誰都不能打。我們吃飯,然後慧姐上班,我和李寧畫畫。有時候三人一起打打撲克。那張關於地震的油畫完成以後,李寧說他們要搬走了,在老家買了房子。我看著眼前這個我所討厭的人,以及我更厭惡的他的女朋友,他們兩人之間有了一種幸福感。那是隻有在電視劇裡才能看到的一種虛假的幸福感,而我又有什麼資格判定真假呢。但我卻有一股失落,在這個藍色房頂的骯髒村子裡,因為人們即將離開。在他們收拾完行李的時候,我問寧哥那天晚上他出去做什麼了。他說:“我走著走著,看到了那隻雞,就把那隻雞宰了,但出門的時候我穿錯鞋了,有隻鞋沒鞋帶,雞也太髒就沒拿回來。自從你把它放走後我就覺得不怎麼好了。你看,現在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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