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的五月底,羅曉旭出水痘,被隔離在校醫院。不知道是不是入夏的緣故,羅曉旭的高燒一直都退不下來,水痘發得讓他本來挺白淨的皮膚儼然變成了蛤蟆皮兒,最後甚至連嗓子眼裡都生出了痘兒,喝口溫水都是極為酸爽的體驗,而病房裡卻還隻有一台懸在天花板上的老舊電風扇,像拖拉機一樣聒噪得轉悠,讓被圈在病房裡的他都快要狂躁症發作。要說唯一值得高興一點點的事情,就是每天深夜羅曉旭悄摸摸開個門縫,探頭去吸一口外麵的新鮮空氣的時候,百分百會收獲一個裝滿了水果和零食的塑料袋。起先他甚至好奇,有誰能把東西落在自己病房門口?畢竟他羅曉旭隻是一個存在感頗低的保安大爺,不會有人想不開每天特地來他送吃的。可後來,他刻意留心聽著門外各種各樣的腳步聲後,能從其中分辨出一種很特彆的蹦躂著走路的輕快腳步聲——過去的一年多裡,每逢二四六的下午,他都會期待這個腳步聲的出現,然後就能看見丁曉曦推開畫室的門走進來,他會在丁曉曦坐下以後,悄悄的凝望她一眼,然後再安心的學習或者畫畫。每天來的,那就是他喜歡的緊,又不敢去打擾的姑娘!那份受寵若驚的驚惶,讓羅曉旭險些都要生出些荒唐與大膽來,但他卻又清楚的很,這姑娘每天給自己送零食的舉動,可以是出於對朋友的仗義,甚至可以是對他這個“大神”的關心,但絕不可能是對於心上人的心意。不過無論如何,羅曉旭還是很開心,就好像炎炎夏日裡突然擁有了一牙冰鎮西瓜,他開始感謝這次的水痘經曆,甚至希望自己的水痘不要那麼快就好,這樣他就可以從一睜眼就期待丁曉曦的到來,然後隔著病房門,聽著她到來的腳步聲,兀自捂著嘴偷笑。那幾天,美麗的就像是活在夢中,羅曉旭都想好了,將來予人吹牛時,也可以說,他喜歡得不得了的姑娘,也曾把他關心到骨子裡——自己出水痘的時候,她每天頂著炎炎烈日,擠著校車來給自己送好吃的。但在羅曉旭要出院的前一天,那個腳步聲如約到來又離開後不久,他的病房門竟然被敲響了。羅曉旭以為是那隻小田螺終於肯現身了,他站在門後腦補著她淘氣得笑著故意收斂了腳步聲去而複返的模樣,笑著回應:“我知道是你,這些天謝謝你,快回去吧,你又沒出過水痘,當心被我傳染。”哪知,門外說話的卻是一個陌生且清朗的男聲:“您好,我是秦小天,有些事……我想和您談談。”羅曉旭搜刮著腦子裡的通訊錄,但著實想不起秦小天這個名字,但是能和丁曉曦前後腳到,其來意如何羅曉旭倒也有預感。“出過水痘嗎?”“出過。”但聽見“哢噠”一聲,羅曉旭打開了病房門,病房裡酸臭的空氣混著藥膏的濃鬱氣息灌入走廊,撲到門外人的身上。門裡麵的人踩著拖鞋,穿著鬆鬆垮垮的褲衩和大背心,滿身滿臉掛著剛愈合的水痘疤,而門外那個即便被病房裡的空氣掃蕩過,卻依舊溫潤出塵,乾淨得就好像他身上那件永遠不會染灰的白T恤似的。羅曉旭打量著眼前這個和自己個子差不多氣質卻截然不同的男生,再聯想到什麼去年的武大交換生雲雲,秦小天的名字固然陌生,但看見這個人以後,就可以一下子明白很多事——羅曉旭以前總是嫌棄丁曉曦畫的櫻花空空落落,總是缺點什麼,但現在一看,如果樹下再站個眼前的人,這畫麵就會變得恰如其分的妥帖。既然知道了來人的身份,羅曉旭自然問得開門見山:“她知道你來嗎?”秦小天迎合著他打量自己的目光,眼底似有隱隱的悲傷,他輕聲的回了一句:“不知道。”但單這一句“不知道”卻已經惹得羅曉旭蹙起了眉頭,他彎身提起了丁曉曦放在門口的朔料袋,從裡麵掏出一牙削去皮的西瓜肉,邊撕著包西瓜的保鮮膜邊漫不經心得問:“想談什麼呀,說吧?”秦小天埋下頭,咬著嘴唇,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話:“你認識她多久了?”羅曉旭張大嘴啃了一口西瓜,潤了潤他那被水痘殘害至深的嗓子,然後邊吐著西瓜子邊回應著:“從她大一剛軍訓完那會兒,就交過手兒。”此刻的秦小天他駝著背、低著頭,像條敗狗一樣站羅曉旭麵前,若有若無的應了一個:“哦。”便不再言語。羅曉旭仍舊啃著西瓜,而腦子裡麵便是將之前二人的幾問幾答貫穿了起來——跟蹤丁曉曦到這,發現被送零食的是個男的,然後談談幾時相逢,便是一出頭上添草原的戲碼呼之欲出,而眼前人這怯怯模樣,分明是相信緊了自己的推斷,一時間緩不過勁來。想到這,羅曉旭自是又氣又笑,對這個秦小天能有一百個看不慣——那霸道蠻橫像土匪一樣的小姑娘,這兩年裡至少畫了百幅櫻花,連武大櫻花節都沒去過的人,憑借著自己想象著畫,還拿著微博、人人上的照片在那照著畫,畫得都快要瘋魔,要說來去不過就是在惦記一個遠在那裡的人,但她瞎啊,她惦記的人不過是一個人某狗樣,白穿那麼乾淨心卻臟得和地溝油一樣的小肚雞腸跟蹤怪。雖然話說回來,天天讓丁曉曦跑那麼大老遠,又收著人家的零食大禮包,確實怪不好意思的,但從丁曉曦那頭去理解這事兒,無外乎“仗義”二字,自己還真巴望點彆的呢,可那姑娘向來就是個屬驢的,有了喜歡的人就再也不能把彆人看入眼,而他羅曉旭自己雖然心裡會胡思亂想,但卻能把心思藏得誰都看不出來,所以他倆之間說句清清白白無可厚非,但就這樣還能直接跑到他跟前來挑事,這是不相信丁曉曦還是看扁了他羅曉旭呢?想到這,羅曉旭已經是火冒三丈:“我是個病人,該休息了,你沒啥說的就走吧。”他真害怕自己繃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這孫子劈頭蓋臉罵一頓解氣,所以下了逐客令,順勢就要掩門。秦小天卻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擋住了門,顫抖著嘴唇擠出來一句:“你是不是很擅長畫畫?”羅曉旭真是氣不打一出來,感覺自己臉上突然被人刻了仨字兒——“男小三”,心裡罵著丁曉曦那個不成器的小傻子竟然能喜歡這路貨色,嘴上也開始沒把門的亂說一氣:“對,沒錯,老子是挺會畫畫的,當初藝考山大美術第一,而丁曉曦也喜歡畫畫,她還挺崇拜我的,整天和個跟屁蟲似的在我後麵大神大神的叫個沒完,另外,告訴你個秘密,我喜歡她,也想追她,而且我總覺得我比你有戲,這麼說您滿意嗎?滿意了就快滾。”等說罷這些話,羅曉旭心裡也是一驚,因為說道最後,他顯然是失了控,嫉妒、不甘這些離奇的情緒莫名的鑽了出來,連喜歡這件事——他本以為永遠會埋在心裡的這件事都吐出了口。秦小天苦笑了一下,然後低下頭鄭重得向羅曉旭道了歉:“抱歉,打擾了。”他的聲音低淺,就好像落在塵埃中的水滴,無力又絕望。羅曉旭看著眼前的男生,覺得他就好像是一個他們曾畫過的白瓷花瓶,外麵乾淨的不沾一點灰,裡麵卻沒人打理積了好些年的灰,但是,終究是自己把這花瓶摔碎了。他怔了怔,心裡既覺得他秦小天配不上那姑娘的喜歡,又覺得是自己失言犯了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救下自己心愛姑娘的蓋世英雄還是把那姑娘推入火坑的罪魁禍首,但話已出口,自是覆水難收。他大力的將病房門摔上,背倚在門後粗糲的喘著氣兒。而門外的秦小天,隻是拖著沉重的步子,帶著滿身的狼狽和落寞,蹣跚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