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拉開窗簾時可以在半明半昧的天光中可以看見一個寂靜的白雪世界。高一的第一學期,在丁曉曦的肆意揮霍中,不知不覺已過去三月有餘。而那天,丁曉曦在早自習的下課鈴聲響後才走進教室。她穿著白色的羽絨服,背著大書包,搖搖晃晃,步履虛浮,再稱上她那張肉嘟嘟的小肥臉,儼然成了一隻小北極熊。但見她把書包扔在課桌上,脫了外套,扯出桌子下椅子先坐下,然後,不緊不慢的拉開書包的拉鏈,還一邊對英語課代表吆喝,“我作業沒寫,先不交了啊!”丁曉曦的書包堪稱一個垃圾包,裡麵隻能看見隨意堆砌的課本,有的掉頁、有的折角、有的被塗鴉改造;打開的薯片倒滿了書包,被碾成各種小渣滓;用完的筆芯,七七八八的彩筆,轉筆刀裡的木屑散落其間。而此時,這個垃圾包上麵懸著一張臉,一張躬身探過來的車老師的臉——因為下雪,魏無牙被困在路上,今天早自習是班主任車老師代課,且在下課鈴響後他還沒走。但即便看見了丁曉曦逃課,車老師臉上也看不出什麼怒容,甚至在看了一眼丁曉曦的書包後,還不厚道的笑了:“你今早把書包當炸藥包丟了?”畢竟翹課被班主任撞見,即便無畏如丁曉曦,臉上表情也略有些不自然,“車老師,公交車人太多了,擠了兩下就這樣了。”“你這是趕上上班高峰期了,也難怪。”車老師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丁曉曦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我翹了早自習,對不起,車老師。”“你又不是第一次翹課,我早就習慣了。”車老師輕歎了口氣,語調裡有些許浪子不知回頭的無奈,而後話鋒忽然一轉:“不過早自習聽寫單詞,你躲過了呦。”這車老師似乎對她翹課並不是十分在意,丁曉曦便用帶著三分焦急的語氣道:“完了完了,車老師,我剛好沒背,這咋辦?”話裡和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上卻分明寫著躲過了單詞聽寫的暗自慶幸。“這不巧了嗎?那今天找個時間背吧,背好了……”說到這,車老師突然停頓住,刻意咳嗽了一聲,“我讓魏老師來給你單獨聽寫吧!”此時,丁曉曦突然不敢再嬉皮笑臉了。車老師現年二十五歲,研究生畢業入職就遇上了他們,好比一個大孩子帶一群小孩子,行事風格比彆人的班主任溫和太多,再加上班裡學風好和車老師成天強調素質教育,即便成天混日子,次次拿倒一如丁曉曦,也沒從車老師那裡感受過什麼壓力或者成見。但溫和如車老師怎麼能想到讓魏無牙單獨給她聽寫單詞這招?難不成,車老師要黑化了,她丁曉曦能混的日子到頭了!丁曉曦用細小如蚊蚋的問了句:“單獨聽寫?”車老師隻是點點頭:“嗯,魏老師單獨聽寫。”而後丁曉曦在十分痛苦中,目送著車老師走出教室,自己竟有種想掩麵哭泣的衝動——“魏無牙單獨聽寫!我真不如第一節課下課再來!”如果說丁曉曦在學校最不怕的是車老師,那最怵的就是魏無牙,魏無牙原名魏贇,但因為在掉了一顆門牙還沒鑲好假牙的這個時間點成為了高一一班的英語老師,所以同學們就給他起了外號“無牙”。無牙是全校在任教師中年齡最大的一位,思想保守複古,又特彆好麵兒,萬分在意每次考試成績排名的高下,所以對優秀學生偏寵溺愛,對於差生嗤之以鼻,而丁曉曦這樣的不學無術之流使其最無法忍受。然而壞運氣,就像是一隻蒼蠅,它會在不經意間盯上你,然後不敢怠慢的尾隨你良久,直到你覺知身心俱疲時才儘興飛走。魏無牙夾著一摞試卷,昂首闊步走進了教室。但見他把試卷攤平在講桌上,兩隻手按在上麵,背挺得筆直:“這次月考咱們班的英語非常好,平均分位列全年級第二,當然,還是有不及格的同學。”但見他不緊不慢的將最上麵的五章試卷拿起來,一邊翻一邊念著名字:“甘喆、毛宇、陳彪、蔡航、丁曉曦。”這五個人都是班裡不好好學習的反麵典型,已經連續兩次包圓班級倒五,但除了丁曉曦,其他四個人還真是中考時候離分數線差一大半分,也能給硬生生塞進附中的那種,但要讓他們知道丁曉曦這個貨真價實壓線考進來的還在他們後麵兜底,估計上課睡覺都能樂醒了。魏無牙在念完“丁曉曦”三個字之後,停頓了一下,“這些同學裡,除了丁曉曦,也都讓我看到了相較以往而言的進步,你們隻要稍加努力一下,就有可能及格,但是……”這個“但是”是一顆定時炸彈的最後倒計時,因為這個“但是”之後的轉折矛頭全都是指向丁曉曦個人的。魏無牙刻意清清嗓子,“丁曉曦同學的英語成績,離及格的距離還是太遙遠了,我為什麼用遙遠這個詞呢,150分的卷子隻考17分,哪怕是蒙概率也剛過十分之一,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說到這,魏無牙專程將目光投向丁曉曦,“丁同學,如果把我們的英語試卷全部看成是全部有四個選項構成的單選題目,那麼在一個人完全不懂英語的情況下,比如你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隻要在教會他們會寫ABCD以後,他們能得到的分數應該也是三十七點五分,你這差距還有二十點五分。”聽到這,全班同學哄堂大笑。魏無牙說前半段話的時候丁曉曦還能厚著臉皮聽,但聽著後半段話的她直接攥起了拳頭,是要拽住魏無牙的衣領找他打架的架勢,果然,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她拍桌子站了起來,那一瞬就好像被邪物附身一般的不管不顧,聲音憤怒而且充滿攻擊力:“魏老師,我要糾正您說的話,首先您需要了解概率隻是一個統計意義上的數據,而某次特定已知結果隻是特殊樣本,並不具備參考價值,還有不要牽扯我的祖輩,我外婆曾是俄語翻譯,也會英語,所以根本不用教她怎麼寫ABCD。”魏無牙有時候嘴上是欠,但自古以來老師和同學的關係中,就決定了誰該逆來順受,遇見個嘴毒的老師,學生被訓、被挖苦嘲諷是在平常不過的事兒,而他們的目的也不過是以此來激勵差生好好學習。但在魏無牙三十幾年的教書生涯中第一次見敢和他拍桌子頂嘴的學生,還是個不學無術的小姑娘!不同於車老師的大大咧咧,丁曉曦充滿了攻擊性的話,加之死不悔改的決絕表情無疑讓魏無牙一時間氣血上湧,怒火中燒。他用極儘憤怒的聲音,衝著丁曉曦大吼道——“丁曉曦,滾出去!”隨即一把將手中的五張試卷向著丁曉曦的方向摔出去。但A3大小的紙張太過厚重,一時間隻能淩亂的在丁曉曦和魏無牙之間的翻飛,到不了丁曉曦近前,有的便掉在地上,有的掉在前麵同學的課桌上。此時班裡突然安靜到了極致。學生惹怒老師的下場,無非——“死狀淒慘”。在短促的沉默之後,丁曉曦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自己那張卷子,漫不經心的回應道:“哦。”她移開板凳,一腳踩過自己的試卷,而後但見她穿著單薄的校服大步走出了教室,那模樣儼然是抱著必贏的決心去找如來翻手心的孫猴子。丁曉曦也榮幸的成為了高一一班開學三個月以來,第一個被趕出教室的學生。整個校園被蓋在厚厚的雪被下,靜謐而寒冷。平整的雪麵上,被丁曉曦已經凍僵的腳踩出一個個腳印,寒風冷意無處不在,腳底冰涼,通身冰涼,刺骨的寒意從太陽穴紮進腦子裡,難受的緊。她不停搓著手,又用稍稍摩擦出一點溫度的手,捂一捂凍得通紅的臉。被趕出教室以後的丁曉曦,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能站在過道裡,雖然教學樓的過道風雪無懼,溫暖且舒適,比之教室也就缺一把椅子,但是上課時間站在過道裡,無法忍受路過的老師、喜歡瞎轉悠的教導主任莫名的側目,所以就帶著一腔孤勇,衝出教學樓,開始在校園裡漫無目的的轉悠。可她終歸不是修煉了通身本領的孫猴子,連去和風雪抗衡幾分鐘的能力都不曾有。在秦小天找到丁曉曦的時候,她正蹲在小學部的籃球場的球架底下,兩隻手交叉揣在校服袖筒裡,整個人縮成一個球,瑟瑟發抖,嘴裡還憤憤不平的自言自語:“17分是我樂意考得嗎?”“因為你答題卡科目塗錯了,把英語塗成了曆史,25分的題得了17分,如果按這個比例算概率,你能應該考102分。”秦小天說話的時候,上下牙打著顫,他也隻穿著單薄的校服,但他懷裡抱著丁曉曦的白羽絨服,手裡還攥著她的英語試卷和答題卡。不知是不是被凍僵了太陽穴,順帶凍傻了腦子,那一瞬間,丁曉曦覺得雪地裡突然杵了一節兒會發熱的暖氣片,周圍的空氣瞬間變得暖潤起來,她無賴的笑著:“還敢提概率,不怕我衝你拍桌子?”“這我還真不怕,這方圓幾十米都沒有桌子給你拍的。”秦小天快步向她走來,把羽絨服抖開,蓋在了球狀的丁曉曦背上,陪她一起蹲了下來,還細心的抓住她的衣服角,生怕長羽絨服掉在雪地上。自詡刀槍不入的梁山好漢丁曉曦,不知怎麼得,全身唯一點熱量都彙集在了臉上,蒸騰得臉上微微冒著熱氣兒,她吞吐得說著:“你高估我了……全班倒一的英語絕對考不了那麼高。秦小天攤開手裡的試卷,上麵還有個紮眼的大鞋印,但他並不以為意,一隻手指著上麵的幾道題,“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題答案都是對的,你都會做,你的卷子我還沒看完,我可能還把你的分算得少了,不過你真高估魏老師了,他肯定沒發現你塗錯了答題卡的科目,以為你真就避過了所有的正確答案。”丁曉曦裹了裹身上披著的衣服,看著身邊陪她蹲成一個球的秦小天,他認真得分析著自己的試卷,指骨分明的好看手絲毫不嫌棄試卷上那個掛著泥汙的大腳印,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良久才道:“你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但見秦小天也被凍得通紅的臉上,全然寫著不容置喙的堅決:“我的意思是,雖然你之前整天不聽講,但隻要好好聽課,你就能超過很多人,學習並不難,而你很聰明,今天還有八節課,還有晚自習,你該回去上課了。”還真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導人向學的傻樣子,但丁曉曦看著秦小天的時候,自己的鼻頭卻有點酸,不過她還是儘量笑得像個無賴,甚至於剛才被凍成傻狗的人不是自己,她伸手戳戳秦小天的肩膀:“那個,秦小天,你冷不?”丁曉曦有了厚衣服禦寒,而秦小天依舊穿著單薄的校服,哆哆嗦嗦:“有點兒。”“那咱快回教室吧。”說著丁曉曦站起了身,但她因為在室外凍了太久,站起來以後便頓覺周遭天旋地轉,而腳下卻不穩的緊。秦小天跟著她站了起來,極快的拽助了她的胳膊,才讓她沒有跌倒在地。“蹲久了,還敢起得這麼猛?”秦小天的語氣就好像是家長看傻孩子不懂事的嗔怪,輕微的責備裡滿是憐惜的意味兒。那會兒丁曉曦實在是暈,不知道該怎麼接秦小天的話。後來,便是由著一個衣衫單薄的書生,拖著一個搖搖晃晃的小北極熊走慢慢挪回了教室。老師辦公室裡,一摞摞英語作業本後麵,魏無牙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他使勁壓抑著向車老師告狀的衝動,手下批改著同學們剛交上來的英語作文,那紅色鋼筆被運了十二成的力道,接連書成幾個殘忍鮮豔的零分,紅的驚心怵目。而高一一班的教室裡,一個臉紅撲撲的姑娘,沒有拿起,沒有思想拋錨,她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開始聽她高中入學以來的第一堂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