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裕一直不能下床,李映白找過京中名醫,也找過宮裡禦醫,說的話都大同小異。他傷得實在太重,來診過脈的大夫就沒有不搖頭歎氣的,除了第一個大夫,後頭請來為他看病的,進去之前李映白一律先吩咐過,不得在病人麵前透露真實病情,甚至他對著那些大夫們直言,不管診出什麼結果,在陳景裕麵前隻能說好話,不好的地方就含糊帶過,等出來後再將真實情況細致地跟自己交代清楚。那些大夫看了之後,莫不是都說他已然傷了根本,詔獄用的那些刑實在太過殘忍,即便僥幸撿回了性命,可身體上的損傷已經無法挽回,底子已經壞了,如今拿良藥溫補著,能有幾年好光景,一旦等到年歲稍微大了些,受的罪比旁人要多得多。宮裡那位禦醫跟他如此比如,“殿下,就像這院子裡的花,若是根上已然腐爛,這花開得再好,終究也難逃早調的結局。”李映白怔怔地抬頭,這才發現窗外院子裡的花已經開了,是他一直沒察覺,原來春天都已經來了……那禦醫瞧他那樣子,一時有些擔心害怕,忙道,“但是好好養著,也是有用的。”李映白擺擺手,示意下人送禦醫回太醫院,他自己站在那窗前,默然不動。其實也有另一位大夫說過,那人直接說了一句“恐壽數不永”,李映白當下一拳頭就打在一旁的廊柱上,手上出了血也仿佛沒知覺似的。但到了陳景裕麵前,一些情緒都要藏匿得毫無痕跡,怕他悶,李映白會跟他說一些外頭的事。陳景裕也知道他其實很忙,太子謀逆這麼一大件事,對整個朝廷而言那是驚天巨浪一般的震動,牽連之下,又會蔓及多少人,就連李映白守著他的時候,也能經常見著下人來稟,某某大人在府外求見。這時候,怕有不少人想來求他相救吧。陳景裕不想耽誤了他的正事,每日不願他在自己床前坐得太久,便推說自己精神不濟,想多睡睡。不過這也不全然是借口,他如今是真的很容易困倦,神經頭跟從前比差了太多,許多時候見李映白來了,都是強打起精神來同他說笑。李映白有心想要讓他開心,卻並不知道如何能讓他高興起來,反倒是陳景裕,一如過去一般插科打諢,嘴上沒個正形,倒是常哄得李映白笑出來。李映白想著,不知道怎麼都逗得他笑,那索性就多在他麵前笑一笑。他從前總是故作矜持,吝於展露真實的情緒,看上去冷冰冰的難以靠近,也隻有他陳景裕,不管受何種冷遇,被他揍了一頓,也會繼續笑嘻嘻的繼續湊上前。有時候他來時陳景裕還沒醒,他坐在床邊看著他睡著的樣子,這時才敢流露出心裡的悲愴來。“遇不上我,你怕是要少受多少罪,”他看著陳景裕睡著後也會因為疼痛而蹙眉,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低聲歎道,可默然半晌後,又忽然喃喃道,“可遇不上你……我這一輩子也要無趣許多,陳景裕,你知不知道拿自己去成全彆人,不值得的……”彩雲易散琉璃脆,真正美好的東西,才會難以永久。李映白想,大約是老天怪罪他從前不知珍惜,才會降下這樣的懲罰,可這懲罰實在是太重了,更或許是這一結果他遠比自己以為的,要無法承受。--皇帝下旨廢了太子,可至於定什麼罪名,卻說要等著將人抓回來後再定。如今人人都以為三殿下必是儲君之選,朝中上折子請立三殿下的人也越來越多,不過,隨著嚴冬的過去,皇帝身上的病也慢慢好轉,龍體日漸康泰,甚至在朝上摔了請立太子的奏折,怒問道,“你們這麼著急的想立太子,怎麼,真覺得朕命不長了是麼?”嚇得一幫子大臣再不敢對此妄言。這樣的態度,便帶著些端倪,原來陛下不喜歡太子是真,可對三殿下的喜愛,卻也不似眾人以往以為的那麼深了。貴妃那邊有些坐不住,太子都犯下那般大罪,可她分明聽到,皇帝在吩咐臣下查找太子與一乾餘孽下落時,再三嚴令不能要了廢太子的性命,甚至嚴明,若是追捕之中讓廢太子殞命,當以死罪論處。會下這樣的旨意,要麼便是皇帝心中對太子仍留有一絲舐犢之情,要麼便是對太子謀逆一事心中還有疑惑。無論哪一條,都令貴妃坐立不安,她已然做到了這一步,豁出一切才將李秣逼到如此地步,若還不能將太子一黨連根拔去,那往後還有什麼辦法?經曆這樣一番動蕩,李映白又被推至了漩渦之中,貴妃與三殿下的結交之意,朝中大臣的攀附之心,看似讓他在朝中更加舉足輕重,可又何嘗不是將他置於炭火之上。他手中並無什麼兵權,在朝中實則也無根基,更談不上有什麼作為,多年隱匿民間的經曆也讓許多世家頗有微詞,不過看著聲勢煊赫,也不過一枚棋子,以他的愚鈍,也根本看不穿這盤棋局間的迷霧。好在除了朝中的這些煩心事,至少陳景裕漸漸好了起來。最近天氣越來越暖,外頭春光鼎盛,陳景裕躺不住總想著要起身去外頭走一走,李映白無奈,隻能攙著他起身。王府裡也沒什麼彆的去處,好在春日裡花草蔥蘢,尤其是百花館裡更是春意鼎盛,陳景裕去走了一趟,發覺館裡那些花似乎長得比他當初照料時還要好,一時臉上有些掛不住。李映白早忘了這一頭,還問道,“怎麼樣,這些花長得還不錯吧?”陳景裕便有些訕然,嘿嘿笑了笑。李映白站在他身後,兩人心思根本沒到一處去,此時春光脈脈,本是一年裡最好的光景,可他的目光落到陳景裕的背影上,便再清楚不過的看到了他從前那一頭烏發,如今摻雜著縷縷銀絲,黑白相間,斑駁如摻雜著白霜,讓人想要忽視都難。仿佛那個已經逝去的冬天,在他的身體裡留下的永久霜雪。陳景裕回頭時才發覺他有些失神,抬眼看去,李映白已經察覺過來,偏頭去遮掩,可其實陳景裕已經窺到了。他那泛紅的眼眶。“怎麼了?”陳景裕看了看他,隨後也看到了自己披散下來的頭發,他一時臥病在床,便隻最簡單地束了一下發,散在肩側,期間的白發太過明顯,一眼就能看到。他撚起一撮頭發,笑著道,“人家說白頭到老,你看我這就已經成了一半了……”他素來沒個正經愛開玩笑,可如今這個玩笑隻餘心酸,李映白卻還是笑了,握住他的手,點了點頭道,“嗯,我來陪你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