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入宮當差的那一天,楚意記得格外清晰。冷雨攜風,眾人不著蓑衣不提竹簦,一概冒雨往自己所要去的宮室分散。使了手段的張盈果然被分去了樂府,在甬道拐角分離時,她回過頭,若有若無地剜了楚意一眼。楚意大大方方地看過去,微笑回敬。轉身以後,各懷心事地冷下臉,向著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楚意初至太官署,就趁著無人看見時,將女官所贈的平安扣交給了太官令馮改。馮改一見此物,便和顏悅色地笑著說,“能得巴夫人賞識,你也算得有福了。”隨後馮改就將楚意分在了太官署中一位最擅製甜食點心的庖人夏好手下。夏好性子溫吞,除了囉嗦些,人也厚道,相處下來也不費力氣。平日除了值夜,要做的活兒雖然不比彆人少,但為著偶爾能借著采買特製香料食材的由頭,跟著夏好出宮走走,對他們這些長年被鎖在深牆大院裡,日夜勞作也沒個指望的下等宮奴來說,不乏是件不錯的差事。和楚意一起跟著夏好當差的,還有個名叫靜說的燕國姑娘。比楚意早兩年入宮,卻與楚意同歲,大約是在宮中待久了,常日裡文靜內斂,話少卻也細心,大多活計都是她手把手教予楚意。另一邊張盈運氣極佳,入宮未滿一月竟然借著貴人相助,得秦王一夜恩幸,第二天就被封了七子,賜了春深台做居所。此事傳到太官署時,同期的幾個小姑娘都在感歎同人不同命,可惜自己沒有張盈那樣的美貌、那樣的歌舞才情。楚意又一次由於自己的不謹慎而失算,命運這一巴掌打過來,把她前半生所有自傲自負打得分崩離析。張盈有貴人提點,恩寵不斷,一時炙手可熱,門庭若市。她年輕任性,恃寵而驕,果然惦記起了知道某些秘密的楚意。她像貓逗弄股掌中耗子般,最先並不急著要她的性命,而是借故刁難著太官署其他人,想一點點折辱摧毀她的心誌。馮改每日都提心吊膽,換人挨個守在太官署門口等去春深台傳膳的人回來,“楚意,關仲去春深台傳膳這麼久了,怎的還不見回來?”楚意還沒來得及回答,扭頭就看到那個叫關仲的小宦官被兩個侍衛架住雙臂抬回來,一雙腳未著鞋襪,腳心處血肉模糊,一路拖行著,留下半乾的血痕。“啊呀,這這這!”馮改簡直嚇瘋了,趕緊喊了人上去扶,自己抓住那兩個侍衛問,“二位大爺,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呀?”其中一個侍衛搖了搖頭,“春深台那位嫌菜沒鹽味兒,二話不說就把人拖去打了,用蒺藜藤抽打腳心,不死也得疼了半條命去呀。”馮改氣得臉色漲紅,卻又官職卑微,無能為力,“這是不把宦官當人看了?”秦王日理萬機,政務繁忙,又有貴人替她撐腰,這種小事根本入不了秦王的耳。其實比起宮中前人,張盈無論是容貌還是性情都不算出挑,除非是撞了大運才能入了秦王的眼。難怪楚意也沒料算到她會如此迅速地爬了上去,她有時也會懊悔自己當時失算,就該裝作甚麼都未曾聽見,或是還做個啞巴,聽見了也說不出口。可轉念一想,木已成舟,張盈想要害她,無非是因為她知道她的秘密,她何不以此為刃,反將張盈一軍。而張盈真正的報複也來得極快,三月底的某個午後,非要吃夏好師傅做的八寶甜羹。此肴製作工序繁瑣,放眼整個後宮,也隻有倍受秦王寵溺的小公子才能隔日得之。夏好師傅本是做好了要同午膳一塊傳給光明台的小公子,誰知春深台半道插手,旁敲側擊著說她家七子要吃,硬是厚顏無恥地盯著傳膳內監帶了楚意和靜說一塊送去。夏好師傅急得滿頭大汗,像是有甚麼楚意還不知道的隱情,“楚意啊,八寶甜羹給那春深台就是,隻是你千萬記住了,除了你切勿讓他人碰到這食盒,送完以後必須要帶回來。”“倘若我這一去回不來了呢?”楚意也有他所不知的隱情。夏好嗔了她一眼,“你這晦氣丫頭儘說不吉利的話,早去早回,彆誤了後麵的差事。”楚意苦笑著點點頭,把那繪神農嘗百草的黑紅食盒交給靜說,與內監一道出去了。春深台地處東北,與太官署之間確有一段路程。途中必經一條紅木回廊,廊中以楠木鋪地,附近有一樹早開的老杏,滿樹玉粉,柔芳怡人。花瓣攜泥在回廊裡鋪開,楚意不禁回想起自家的走廊下也是如此。忽然平地風揚,一團影子從香紅紛亂的花影下飛速朝楚意身側來,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剛好一把抓這團黑乎乎的物什。長袖被樹枝劃破,差點就傷到了皮肉。物什卻不是個物什,而是一個金紋黑袍的少年。四目相對時,他一雙杏眼漆黑如夜,又綴滿冰涼星辰。莫名地讓她記起那夜被呂荷推落水時,包裹自己全身的寒意。楚意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兒郎,瞧著他沒用地愣了一會兒。那少年卻不高興地皺著眉頭,嫌棄地把她的手巴拉下來,“鬆開。”方才尚被他美好的外貌給蒙蔽,原來就是個臭屁精。楚意不奈地撒開手要走,一抬頭靜說和傳膳內監一眾人都匍匐在地上,心咯噔一跳,糟糕,許是闖禍了。少年臉色偏白,眼神陰惻惻地掃了她倆一眼,又不客氣地上下打量了下楚意,更加嫌惡地冷哼,“不知禮數。”楚意耐著性子裝腔作勢地微微弓了弓腰,暗裡卻磨刀霍霍,不過就是個與她差不多高的小矮子罷了,哪來這麼大架子。他見她老老實實地拜了,鼻子裡又哼出個鼻音來,讓她差點按耐不住想跳起來揍他的衝動。然而沒等她們反應,他就輕描淡寫地拎起靜說身邊的那隻食盒,二話不說就扭頭,腳步輕捷地跑走了。楚意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要上去追,卻被靜說死活拽住不讓去,她急眼了,“不追回來,春深台那邊怪罪下來誰來擔待?!”“不行的楚意,那可是陛下放在心尖兒上疼愛的小公子,比起春深台咱們更惹不起。”靜說拽著楚意的袖子,拚命地搖頭。“陛下最寵愛這個幺兒,放肆慣了的,楚意你可莫要衝動,得罪了他咱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傳膳內監也死死摁著她的肩,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春深台掌事宮女翠玉後知後覺地扭頭回來,見靜說手邊空蕩蕩的,擰眉問,“七子要吃的八寶甜羹呢?”“回姑娘的話,方才光明台的小公子半道走出來給…給截去了。”靜說實話實說。卻是換來翠玉不由分說地揚手一耳光,“胡扯!我就在不遠處,我怎麼就沒看到?!定是你們太官署不肯為春深台傳膳,故意耍的花招!怎麼,光明台惹不起,那春深台就不被你們放在眼裡了?”她手上沒輕沒重,靜說挨打的半點臉一瞬便露了個紅通通的五指印。奈何如今春深台勢大,她們這樣沒依沒靠的小丫頭哪裡敢出聲喊冤,無端挨了打也隻能默默忍耐。“你,留下來掌嘴三十,不跪到兩個時辰,不許起來!”翠玉染了蔻丹的纖纖玉指憤然點了點靜說的額頭。楚意知這便是春深台刻意為難,雖是怨怒,卻不得不抓住這個難能可貴的避入春深台的機會。她咬了咬後牙,眸光淩厲,瞪著仗勢欺人的翠玉,“張七子為著從前恩怨想要作弄於我,大可不必如此拐彎抹角的,乾脆一刀子將我殺了才算解氣呢。如若不肯,還請歸去轉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知道的也隻會是我知道,莫要波及她人。”楚意雖是跪著,腰背脖頸卻沒有一處彎曲鬆懈的,一番話也算是擲地有聲,可從她這樣無權無勢的小宮女口中脫出,卻又顯得天真無力,微不足道。翠玉本就是靠巴結著張盈才能換來如今地位,有幾分小聰明,卻又容易得意忘形。聽了楚意的話,不但沒被驚嚇著,反而放肆嘲笑起來,“好啊,是你自己要強出頭的,便自己在這跪好了,彆忘了掌嘴。”說罷,方與其他人遠遠走開。楚意一句廢話也不再多說,就麵朝杏樹方向跪下去。跟在翠玉旁的小宮女機靈,不必翠玉言明,就自己駐足,來看著楚意受刑。楚意倒也沒有半分磨嘰,翻手就朝自己的門麵上招呼下去,每一下都打得清脆響亮,仿若不是打得自己。“好姑娘,人都走遠了,你可彆太老實。”守著她的小宮女還尚存良善,忙抓住她的手道。楚意冷冽一笑,血絲沿著破裂的嘴角滲出,“不行,要狠狠打,身上不知道疼,心裡就不會長記性。”這話可是父母出殯那日,虞子期親自言傳身教給她的。在雙棺入土時,他忽而抽出腰間護命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紮下去。猩紅的血嘩啦啦湧出來,楚意和虞妙意都嚇壞了,可虞子期雖是疼得雙眉緊擰,眼中卻是逾越尋常的堅韌。那,就是他們景氏一族,寧死不落的硬氣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