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容毀(二)(1 / 1)

虞姬 鰻魚Tech 1628 字 3天前

再睜眼時,身邊不見呂荷,也沒有劉季,連楚意一直不曾離身的行囊都沒有了。當她看清不遠處捧茶端坐著的呂荷,心裡陡然發亮。眼珠一轉,警覺地瞪過去,“你們要做甚麼?”話語卡在喉嚨裡堵塞沙啞,愣是無法正常發聲,她情急之下欲伸手碰觸,手腳卻都被麻繩所縛。“看來孟婆婆的藥的確有作用,不僅能使人昏迷還叫人說不出話來。”呂荷率先察覺她的蘇醒,走過來不知輕重地踢了她腹上兩腳,全無半點往日的溫柔嬌弱,楚意被她踢得左右躲閃不得,悶悶受了幾兩下,卻聽她撚著絲帕繼續譏嘲地笑道,“好好的新娘子不當,非要跑出來,跑便也罷了,可跑哪兒不好,非要跑來沛縣,專門炫耀給我看麼?”楚意氣憤地彆過頭,不加理會。而此時劉季從屋外走進來,瞧著她就得意地笑了兩聲,“睡了一天可算醒了啊,你這丫頭真精,那狗肉老板娘訛了老子好一筆錢呢。不過,還好你包袱裡盤纏夠使。”“還是姊夫眼睛尖,打這賤人一進城就瞧出了她的女兒身。虞楚意啊虞楚意,你到底是天命不待還是自作聰明,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了沛縣。”呂荷邊從袖中取出一隻純黑小陶瓶走向楚意,邊慢悠悠道,“不過也算你運氣,天下初定,陛下欲大興土木擴建宮室,需千百適齡良女充盈為畢。我姊夫身為泗水亭長,專司此事,要在郡中擇二百良家女,挑來撿去卻仍缺一個夠格的,讓你白白得了這個機會。否則我定要把你賣去窯子裡做一輩子窯姐兒才行。”你要做甚麼!本能告訴楚意,那小陶瓶裡麵的東西何等危險,她登時又急又怕,腦海裡嗡嗡作響,止不住地向後縮頭。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才赫然想起初遇劉季時,他那時那般蠻力拍打自己,原是為了把迷藥種下。想她虞楚意自認聰慧,竟是從一開始就落入了彆人撒下的大網而不自知。呂荷趁著楚意分神的片刻,一手掰過她白淨嬌嫩的臉,一手將土陶瓶子裡濃黑腐臭的液體一股腦全傾倒上去。刹那間,火辣辣的疼仿佛要把楚意的皮膚撕成碎片,剮成爛肉,更仿佛是千萬根針再紮她的臉,啃她的骨。五官皆因此猙獰扭曲,狂顫的手腳忽冷忽熱。她想大哭大嚎,奈何嗓子裡猶如堵了棉花,完全無法感受到聲帶震動。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曉得何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待瓶子裡的液體一滴不剩地倒在楚意臉上,呂荷輕描淡寫地丟了瓶子,得逞地笑道,“可以了,送她上路罷。”疼,實在太疼了。疼得她恨不得即刻跳起來將呂荷千刀萬剮。然而她又聽得真真切切,門外這一趟車馬是要去往鹹陽,眼下就這麼一無所獲地回下相是不可能的,可身無分文,又無馬匹,要孤身闖進鹹陽,難如登天。倒不如隨了這些送宮女的車馬,先至鹹陽再說後話。她沒有退路,這無常造化像一把抵在她背後的尖刀,逼著她向前走,不準回頭,不能回頭。從沛縣出發,劉季給她的身份,是某村落裡的農夫家的啞巴女兒。起初她還以為劉季和呂荷不過將她毒啞而已,直到偶然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臉,右半邊臉頰白淨無瑕,笑靨姣姣,左半邊卻被一塊詭異的黑斑從眼角覆蓋至鼻底,像被火燒毀的枯木,醜陋而毫無生機。除了沒日沒夜發作的疼痛,再不會給她帶來活著的證明。對於年華正好的姑娘來說,這無疑比殺了她還要難受。她幾度消沉,可每在容貌儘毀的痛苦中沉淪一分,她對呂荷和劉季的恨意就更深一分。她也曾有後悔過獨自離家的決定,也曾後悔過非要鋌而走險去到沛縣。可命運未曾給她太多的時間用來後悔和消沉,她所要麵對的則是同行這些女孩們的譏誚白眼。又醜又啞,更不願與人接近的楚意,在她們眼裡,就是異於常人的怪胎,她們甚至惡意地揣測著她是家中不想養她這麼個賠錢貨,暗中使了錢銀給劉季,將她賣到宮裡去。楚意懶得同她們計較,在啞藥藥效還未散去時她便借勢不理,藥效過後,也便習以為常地裝聾作啞了。然而弱者的一再示弱決不會得到同類的憐憫和理解,本就腳踏凡土的她們,總是會想著把你踩進比她們還要低矮的塵泥裡。成為灰頭土臉的一粒渣滓。楚意從未想過,從生下來就不曉得逆來順受、低聲下氣怎麼寫的自己,會有人儘可欺的一天。而帶頭欺負她的,名喚張盈,是個藥材商的女兒,姿色尚佳,雖不過遊離於豔俗,但在此行人中已算是出挑。要說楚意她們是被送去伺候人的,那人家就是送去讓人伺候的。有傳言道,其實張家老父才是那個為了送女兒飛上枝頭當鳳凰暗地裡向劉季使好處的,所以這一路劉季等人都對她客氣關照。人們趨炎附勢,自然圍繞著張盈如眾星捧月,當她欺辱楚意時,便也跟著踩上一腳。今日是故意把楚意的乾糧弄臟,明日就要將她的草鞋扯爛。害得她常時走得一雙玉足酸脹起泡,血跡斑斑。而楚意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因為無依無靠,寡不敵眾而將委屈生生咽到肚子裡去。可這樣的環境,她除了忍耐,無路可走。去鹹陽的路卻是那樣遠,遠得她幾乎以為這輩子都抵達不了。整整二十三天的路程,望著山腳下若隱若現的函穀關門和雲山霧罩的崤山之影,楚意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入宮前,依例會請宮中有經驗的老宮人為眾人驗身,再分配去處。如楚意這般麵上有瑕疵而無隱疾的,最多也不過是安排在少府六丞手下當差,不必麵見宮中貴人。而張盈那樣的,必定是去樂府學藝或主子殿內做媵人。所有人,包括楚意都是這樣以為的。好巧不巧,楚意排在了張盈後麵前去接受驗身。也正是因了這機緣,叫她剛好撞見了張盈以一雙成色極佳的碧玉鐲子賄賂了幫她驗身的女乾。一扇描著少女浣紗的屏風後,楚意悄然立在那兒,等張盈滿心放鬆地走出來時,旋即便嚇得她臉色一變,險些失聲叫出來。“你這醜啞巴,姑母還沒喊你呢就進來!懂不懂規矩!”張盈手裡的帕子在楚意臉上打了一下,又故作可惜在她耳邊道,“可憐你是個啞巴,又不識字,就算是方才聽見了甚麼,也是說不出口,寫不下來。”楚意那時想她雖有美貌卻無甚頭腦,即使謀得一條好出路,也未必能脫穎而出,得秦王青眼。此處已是鹹陽宮,宮禁森嚴,她大可不必再忍讓。“是麼?”她在她耳邊冷颼颼地輕聲問,一出聲就把她嚇了個半死,更彆提下一句,“非處子之身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張盈,你的膽子可不小哇。”張盈的臉色慘白如死灰,如見鬼般恍然失魂。屏風後驗身女官已經喊了很多遍楚意的名字,楚意也就不再多和張盈浪費時間,低頭走了進去。負責驗身的女官一見楚意麵目全非的臉,先是小小的訝異了一下,不過到底是見過大世麵的,並未大驚小怪。而楚意一眼看到她,便覺得慈眉善目,很是親切,再一眼卻又覺得她眼中帶著淩厲,氣度不凡。一老一少,相看多時而不語,直到那年邁的女官嗬嗬笑起來,“女娃兒,你麵上有瑕,眉目倒是端正,來,將手臂伸過來。”楚意噙笑把手臂遞過去,女官用特製長勺在她白皙幼嫩的手臂上烙下一枚赤紅的守宮砂,珠圓玉潤,更襯得楚意的皮膚如雪嬌柔。女官眯眼看了看花名冊,“可讀過甚麼書麼?”“不曾。”楚意說了謊。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這般氣度方才走進來,老身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女公子呢。罷了,可為自己打算好要去何處做事?”楚意暗暗詫異,又瞧她笑中似有深意,便不敢不謹慎,“奴婢容貌有異,能入宮便是三生有幸了,不求能服侍宮中貴人,但求為貴人浣衣捧履,做牛做馬。”女官還算滿意地點點頭,又問,“老身倒覺得你這雙手用來浣衣捧履有些浪費,不如隨老身一道在東明殿的光明台當差罷?”楚意一聽,有些受寵若驚,但她原就無進入內宮的打算,一則是難以出入宮門,不便她行事,二則是也不肯去伺候那些宮中的女人。她在楚王宮長大,見了太多人前花容月貌的美人人後心如蛇蠍的醜模樣,她對宮闈中事,素來嗤之以鼻,不願去沾染。於是楚意恭敬向女官道了謝,“多謝姑母美意,但奴婢自知顏容鄙陋,恐令貴人受驚,為主子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你倒懂事。”女官點著頭,取來筆墨,在楚意的檔案上落下幾筆,再問她,“太官署,可好?”太官署掌百官與內宮眾多宮室的膳食,常會安排人外出采買,楚意考慮到這樣的好處,也便道謝著答應了。等她穿鞋準備去外室拿脫下的衣裙時,那老人家又叫住了她。她把一枚子母平安扣拆開,把子扣放在了楚意手心,“太官令是老身舊識,你拿著這個去,他能多照顧你些。”楚意有些驚疑,遲遲不敢收,她又解釋道,“老身不過看你容貌有異,在宮中太容易受欺負才肯幫你,就當是老身為身後積些福報德行罷。”楚意心中動容,再恭敬鞠禮,“姑母大恩,奴婢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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