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羅姐妹閨中訴衷腸 方內外人小樓謀廟算(1 / 1)

如月輕輕將阿莎的被角掖了掖,放下手上的書,將一塊熏球輕輕投入案幾上的香爐內。這屋子是劉知府親為她們尋的,地位僻靜,無人打擾,正值隆冬盛雪後,小屋如同披了件素白襖子,如月一眼就看上了。室內地底設有火炕火道,鋪著的是北蠻的裘絨毯子,三處火爐炭火正隆,大雁毛織就的帷幔屏風分立四角,讓阿莎熟睡時的小臉紅撲撲的。那頂小巧香爐取的是湖田窯的青白釉雙耳三足爐,敞口直頸,鼓腹平底豐滿,肩兩側貼塑一對長方形立耳,足根部有明顯的壓印獸麵紋,通體施青白釉,色潤而不透,爐身勾勒著“天羅”兩字,內裡香氣凜而不膩,燃著的熏球多是醒腦開竅的藥料。這香爐和熏球如月幾乎十年如一日地貼身帶著,她有時做夢,夢見熏球燃儘,馥鬱滿屋的時候,阿莎圍著她打轉,蹦蹦跳跳地笑著告訴自己,她的病好了。“如月姐,”阿莎不知道何時醒了過來,兩隻小手揉著眼睛道:“現在是幾時了?”如月見她醒了,笑道:“已是辰時,正當早飯了。”阿莎看見了她手中的那本藍青帛裹做封皮的書,沉默片刻,道:“聞人大哥哥和陳錦姐姐他們還沒回來麼?”如月搖了搖頭,忽然笑了笑,道:“陳錦的年紀可是比師父還大,下次見了麵,不可失了禮數再喚她作姐姐了。”阿莎輕輕“啊”了一聲,趕緊點頭。如月取過鏡子,將阿莎扶坐在棉墊軟凳上,輕柔地為她梳著頭發,阿莎看著鏡子裡專注的師姐和扭捏的自己,想說些什麼,但是始終不知道怎麼開口,如月抿嘴一笑,問道:“怎麼啦?我們的小阿莎有什麼心事嗎?”阿莎黑琉璃般的小眼珠轉了幾圈,偷瞥了一眼如月,十分稚氣地道:“如月姐,你肯定很喜歡聞人大哥哥吧?”如月拿著牛角梳的手輕輕抖了幾分,冰雪般清冽的麵頰上忽然飛起了兩抹紅暈,阿莎見她這樣,頓時像是泄了氣的皮球,連肩膀都塌下去幾分,學著大人模樣歎了口,道:“不消說了,你定是愛死他了,我至今還記得有次在酒樓吃飯,有個登徒子想來調戲你,還沒近到眼前,手就先掉了,你氣都不喘一下的,哪會像這般臉紅。”如月嗔怪地拍了一下阿莎的小腦袋,道:“那人拿了包蒙汗藥,自是懷了歹心,怪不得我。”阿莎摸著自己的小腦袋,哭喪著臉,道:“還有那幾本書,你更是隨身攜帶,從我害病的時候,你就每晚念與我聽,哄我好生入睡,我是不小心才看到的,扉頁上可寫著‘聞人長歌’四個大字,是聞人大哥哥送你的吧?唉,這人好笨,好不懂女兒家的心思,世間哪個女子會喜歡看《菜根譚》,喜歡看《忍經》、《素書》呢?也就是你,還當個寶貝存著,青羚皮水火不侵,刀割斧砍難傷,製成甲胄袍子不知道多少武夫為它搶破頭,多珍貴的東西啊,你二話不說就拿來包了書。”“阿莎,”如月嗔道:“這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莫要多管。”阿莎哼了一聲,道:“是啦,我還小,我這幾夜做夢都在想,我的病好了,你也要嫁人離開我了,阿莎好想討厭聞人大哥哥,這樣心裡就能好受一點了,明明是他把我的如月姐搶走了,可偏偏一點都討厭不起來,嗚阿莎還不如生著病,還能整日見到如月姐。”如月輕輕一笑,沒想到這小妮子還存了這點心思,將她攬入懷裡,道:“沒事的,若是你的病好了,如月姐嫁……不管怎樣,都還帶著你。”她始終沒把“嫁人”二字說出口。阿莎撲進她懷裡,輕聲呢喃道:“到哪都要帶著。我是粘人的小賴皮,你甩不掉的。”如月輕撫著她的背,還欲再說些什麼,窗扉忽傳來一陣叩擊聲。聲音連續而緊密,如月眼神一斂,知道這是天羅的暗號,無多時,響聲停了,她鬆開阿莎,輕輕打開了窗戶。窗外並無人影,雪後晴空,不遠處的閃著隻紅黃夾雜色的鳥影。“紅腳隼。”她低聲道,心裡暗暗吃了一驚,天羅傳訊的方式很多,其中稍重要些的事是通過專人飼養的隼來傳遞的,而紅腳隼的來到,預示著此事是機要密事,僅能使少數內部人員知曉。她皺了皺眉,拿起窗台上那支白玉小軸,輕輕一按,彈出一卷細小紙條。“楊冬烈已到蒼州城。”“鹿修玄出關。”楊冬烈看向來人,臉色如常,好像並不意外她能這麼快就得到消息。而為官已久的劉知府卻少見的有些不知所措,端著的酒杯停在半空,嘴裡的肉還未嚼爛,便被他隨著口水吞了下去。鄭玉堂輕輕咳嗽了一聲,今日早間,他與楊冬烈從偏門進城後便直入府衙,劉知府早早備好酒宴,為二人接風,他本想天尚未大亮,來往行人皆在夢裡,應該能夠避人耳目,沒想到還是有人聽聞了消息。他輕聲笑道:“不知如月姑娘來此,有何指教?”如月拄著那柄青花油紙傘,看了他和劉知府一眼,先屈身道了個萬福,才道:“統領大人,恕小女子我唐突冒犯了,此間事宜,非是一般人能聽得。”鄭玉堂臉色微變,和劉知府對視一眼後,齊齊看向楊冬烈。楊冬烈眉尖一蹙,半晌,才道:“銀姑娘,此二人一人是我親自在殿前保舉的武教師,一人是我大烆畿輔門戶的知府,具是可信之人,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蘆峰山……”如月見他如此說,便也毫無顧忌地開口道,隻是這三字剛剛出口,楊冬烈便猛地一下站了起來,秀氣臉龐上長長的疤痕漫起一道緋紅,他凝視了如月整整數個呼吸的時間,才說道:“劉知府,鄭統領,我與銀姑娘有要事相商,還請你們稍作回避。”鄭玉堂和劉知府麵色微僵,相當識趣地道了句“無妨,請便。”便掩好門扉,退了出去。如月打了個響指,隔音簾頓時將兩人罩在其中。“蘆峰山上的那五百北蠻狼騎兵,是你放進關來的,對嗎?”如月的聲音很平靜,輕描淡寫地就將如同炸藥火石一般的消息吐露了出來。楊冬烈麵無表情,半晌,才道:“此事與你天羅有何相乾?”如月道:“天羅天羅,網羅青空白日天下之事。”她的眼神忽的冷了下來,盯著楊冬烈道:“本來此事確實與我無甚相乾,隻是你應知我未過門的官人已至蒼州,他自是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漢子,忠君報國之心不比某位國柱大人,他一早得了這消息便動身前去剿賊了。”楊冬烈麵色一滯,急問道:“你官人?非是青雲道士接的那榜文?”如月微微一笑,道:“看來那五百狼騎真是你放入關中的。”楊冬烈將酒盞放下,半晌,輕輕歎了口氣,低著頭苦笑道:“自然是我了。”如月皺了皺眉,道:“那你為何要放五百狼騎入關?”楊冬烈哈哈一笑,道:“你是如何猜到是我的?我想你天羅的紅腿隼還不至於能將這般機密打探到。”如月道:“劉知府鄭統領他們自是當局者迷了,我比他們想得大膽了些,其實這事你比我清楚,若非有蕩陰最高領事人授意,此等鋼鐵防線橫亙大烆北疆,北蠻的一隻牛蠅都飛不進來。而你來這裡的時間又太巧了,恰好此間群狼為難,你就來了。”楊冬烈又歎了一聲,道:“是我放進來的,但不是我一個人放進來的。”明明身處隔音簾裡,他卻忽的壓低了聲音,道:“此事,非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天羅和銀先生與我有大恩,我也知你們素來無心世事,故我對你們自是無所隱瞞,我大烆和北蠻兩國交惡已久,卻不是隻有堅牆利刃相對,彼此多少也有些往來,而這次的狼騎兵,是某位聖人牽頭,兩國皇帝首肯,才做得的事。”如月不解道:“北蠻的皇帝是傻子嗎?派這五百人來送死?咱們皇帝也考慮不周,萬一經此狼騎一鬨,人人聞蠻色變,未戰先嚇破了膽如何是好?至於你說的那位聖人,除了精神錯亂,我實在想不出他做這事的目的是什麼。”楊冬烈笑得很淡,道:“當你覺得某件事中所有參與人都是蠢貨的時候,真正的蠢貨是你自己。”他取過桌上餘溫尚熱的酒,自斟自飲,道:“你要記住,政治和戰爭是兩場緊密相連的舞台,若是政治舞台上已唱不下去了,戰爭的舞台就要緊鑼密鼓地開幕了,或許這支狼騎的頭領是北蠻那邊的眼中釘呢?或許他們不是可信之人呢?借我們的手除去有何不好?而這支狼騎對我們來說也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手的資料,我們可以借此窺見北蠻百年修養之後,精銳戰力的冰山一角。且休戰了百年,內陸腹地第一次見到北蠻,又何嘗不是生於憂患?而那位聖人嘛,青雲道首鹿修玄你認識麼?唯獨他的動機是我想不清楚的。”“原來是他。”如月低聲道,此刻若是換成馬誌道在此,想必更能理解楊冬烈說的話,而她現在更加難以想明白的是,分明是紅臉赤心忠肝義膽的國柱將軍,卻放了一支敵人進關來,分明是無為修道的化外仙人,竟不著痕跡地插手了世俗間的事。楊冬烈接著說道:“我對你們是無甚隱瞞的,此間事宜若是出了差錯,自是我一力擔當。我答應放他們入關,一來是想讓我大烆人醒醒,百年承平的日子,除了蕩陰第一線的兵卒,幾乎已經沒人記得那些蠻子的狠厲樣子,二來,是存了些私心,北蠻近些年勢大,我始終有個想法,就是動員江湖中的力量,若是日後戰火一燃,能像隆武朝一般,天下習武之人均在蕩陰。奈何作為江湖龍頭門派青雲卻始終拒絕我這個要求,”他頓了頓,皺眉道:“可這次偏是鹿仙家親自來找我提的建議,親自將狼騎領至關外,但他隻道能否放一隊狼騎入關,並沒說放入何地,所以我就乾脆放到了蒼州,蒼州官吏遭逢此事,定隻敢尋些江湖異士而不敢上報有司,我想他青雲腳下出事,肯定不能坐視不理,到時候道士揭榜,兩方殺作一團,不論死傷,定然結怨,不會輕易罷休,如此,江湖中的力量就動員起來了。”如月皺著眉,好半晌才道:“你們這些彎彎繞,我一介女流自是不想理會,我來尋你,隻有一個要求,我那未過門的官人,我要護得他周全,若是與你的計劃有甚衝突,”她盯著楊冬烈,“我天羅將不惜代價保我官人。”她將銀先生的那塊缺角黑牌子提了起來,一字一頓,說得斬釘截鐵,不容楊冬烈半分遲疑。正在室內氣氛尷尬的時候,門外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砰的一聲,鄭玉堂當先撞開門扉,語氣雖急不亂,道:“楊將軍,請出來一觀。”楊冬烈和如月具先懷了三分驚疑,楊冬烈素知鄭玉堂非是魯莽之人,急忙起身快步走出,如月緊隨其後,甫一出門,兩人都驚得瞪圓了雙眼。隻見蒼州城南郊處的天空中裂開一道巨大縫隙,數道粗壯如合抱之木的紫電天雷翻滾其間,隆隆悶聲震人臟腑。巨大縫隙之下,一位素袍老道人,腳踩七星,緩緩而升。“開天門……”如月低聲呢喃道:“鹿修玄,原來他竟已不是聖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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