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蘆峰山腳疑國事 下馬石前談古今(1 / 1)

聞人長歌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提著那位叫胡克多的小蠻子,腰裡還綁著一根小孩胳膊粗細的麻繩,和身後一眾行屍走肉般的蠻人紮成一串,看起來有些滑稽。弄成這般模樣其實不是他的本意,胡克多見到自己的夥伴們都跟丟了魂兒一樣回來送死,又急又氣,自己又無力弄醒他們,隻好提著刀向聞人一行人發難,不過好在他尚未被氣昏了腦子,氣急敗壞的匆忙之間還做了番計較,他懂得陳錦是個凶人,找她拚命肯定隻有死路一條,那白胡子老道看起來也不是好惹的,馬誌道身材高大,挑來選去,在場諸位最軟的柿子,不用問,就隻有那個小白臉了,所以他怪叫一聲,提著斬馬長刀就撲住了聞人,將刀橫在他脖頸,怒道:“放!我的人!不放!我殺了他!”他臉上筋肉絞成一團,說著,將刀往聞人脖頸上緊了緊,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小草!也算我的人!”鐘小草聽罷忽然紅了臉,衝他甜甜一笑,鑽進陳錦懷裡不肯出來了。可他這般攪鬨動作,並沒有引起多大反應。鹿老道人仍是一臉淡然和煦,陳錦則換上了幸災樂禍的表情,馬誌道是個人精,看他們都不驚忙,自然也無甚慌張,看著聞人有何動作。聞人一臉無奈,雙手抱胸,道:“都不來救我?誒!我現在是被綁架了啊!刀都駕到脖子上來了!”他見依舊沒人理他,隻好道:“看熱鬨不嫌事大,損友!都不是好東西!”說著,輕輕捏住了那蠻子的手腕,胡克多初時見他一動,還想威脅一番,將刀刃再往裡伸一伸,沒想到剛觸到聞人的皮膚,竟由內而外生出一股勁氣,任他如何使力,都彆想再近分毫,正當他慌神之際,聞人的手已經握了上來,他隻覺得像是一根鐵鉗,夾住了自己的手腕,想自己在部落裡的同齡人中,論力氣也是數一數二,掰手腕摔跤的常勝將軍,可偏偏這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白臉書生竟如同草原上傳說的閣虎大神一般,不僅刀刃不傷,還力大無窮,輕描淡寫地就把他的手腕挪開,向前一甩,將他整個人倒摔出去。“我現在才看清楚,這些北蠻的狼,好大的個子。”聞人一邊好奇地瞧著,一邊跳格子一般避開倒地已久,血液都快乾涸的狼屍,他身後的那些失了神誌的蠻人見他跳躍,亦紛紛學他,一時間百十人在此地蹦蹦跳跳,十分滑稽。馬誌道一邊跟著他往山下走去,一邊皺眉疑道:“小聞人,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什麼?”聞人問之前看了一眼扛在肩上的胡可多,見他仍昏迷不醒,不禁有些責怪自己剛剛用勁太大,他道:“我覺得這整件事都很蹊蹺。”馬誌道點點頭,道:“首先,這群狼騎兵的數量不對,如果劉知府和鄭統領的情報沒有偏差的話,此地滿打滿算也才一百四十幾頭狼,剩下的三百多去哪了?其次,這些狼明顯還夠不上能夠當作戰坐騎的體型,至於年齡,我剛剛看了看他們的牙口,也還以青幼居多,而他們的主人,你看到了,跟在你身後的那些蠻子,竟然都是些娃娃兵。”陳錦也插話道:“對啊!而且他們到底是怎麼來的啊?我當時從蕩陰那邊過來可是費了好大功夫,還差點被值夜的逮到,他們這四五百人加上四五百匹狼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越過來了?”馬誌道說道:“北蠻的行政機構與我大烆大相庭徑,是以部落位單位,逐水草而居,我聽聞北蠻每個稍大些的部落裡都會有一到兩名叫做大巫的神職人員,專事巫術,其中似乎有能夠將人遠距離傳送的術法,但是數量如此之多,距離如此之遠,還真是聞所未聞。”他眯了眯眼,半晌,忽然抬眼看了老鹿道人一眼,說道:“我們可能……卷進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裡去了。”鄭玉堂將坐下的棗紅馬停在了那兩尊聖上欽賜的下馬石前。另一匹馬已經先在這兒拴好,見他一人一馬來到以後,十分警覺地打了個響鼻,耳朵動彈著豎起,它全身純黑油亮,沒有一絲雜色,唯有長長的馬臉上破開一塊灰黑疤印,像是被什麼咬了一口,鬃毛刷洗得軟蓬,看得出平日裡主人對它愛護有加,通體肌肉鼓脹著,如一道黑厲電光,一時竟讓鄭玉堂的棗紅馬畏畏縮縮,不敢近前。鄭玉堂笑了笑,知道山霧濃厚,看不真切,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那黑馬的脖子,道:“灰臉兒,不認得我了?”黑馬這才認出了來人,撒歡一般發出一串嘶溜嘯叫,低下馬脖子蹭他的臉。他是認得那匹馬的,當年他還在楊將軍帳下當親筆的時候,正是由他親手照顧這匹灰臉兒,每日兩遍刷洗,四遍添槽,若無戰事還須得拉出馬坊溜達幾圈,這馬性子最烈,作戰也最勇猛,彆的馬兒吃草,它卻要吃生肉,彆的馬兒見到北蠻的狼騎腿軟筋麻,它不僅不怕,死在它自己蹄子下的狼都不在少數。它臉上那道疤,就是一位狼騎的骨都留下的,最後那名骨都連人帶狼都被灰臉兒又啃又踩,死在當場。忽然,馬兒朝著不遠處的山道上長嘶了一聲,此刻青雲半山腰的濃霧還未全部散儘,日光道道如利劍,篩入其中,透著不真實的幻境感,不知是不是錯覺,鄭玉堂覺得山道上楊冬烈的身影旁邊,還有一個白眼白眉,背著巨大黑匣子的人。正當他想要揉揉眼,看個清楚的時候,那人卻悄然不見,仿佛本就沒有出現過一般,隱沒在濃霧裡。來此地見楊冬烈是當時那親兵傳給他的暗號,那親兵一邊用嘴努著青雲,一邊在底下悄悄打著手勢,這是他們軍中高階將領的專業手語,他當即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雖然不知道劉知府有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但想來劉知府一向是個聰明人,懂得什麼該問什麼不該說。正當他走神之際,楊冬烈已來到他的近前,他恍惚間愣了愣,立刻倒身下拜,道:“不知將軍蒞臨本州,學生有失遠迎!該死該死!”在他的印象裡,楊將軍總是一派萬事儘在掌握的氣度,無論戰事如何緊急,他都從未在人前流露出絲毫慌亂和害怕,他安靜地、細致地、斬釘截鐵又有條不紊地做出指揮,他能夠叫出帳下每個伍長的名字,無論是穩坐中軍的指揮時,亦或是取大纛親身上陣衝鋒時,他都能如臂使指一般把控全局。可是今天見他,不知為何竟失了往日氣度,雖然麵沉似水,但鄭玉堂能夠感覺到,楊冬烈心裡不大痛快,甚至有些迷惘。楊冬烈一把將他攙起,道:“玉堂,如今做了一州統領,軍務繁忙,怪不怪我突然把你叫出來?”鄭玉堂趕緊說道:“楊將軍說得哪裡話!天下有誰敢在您麵前提軍務繁忙這四個字?倒是將軍自己,也要愛惜身體,若是將軍累倒了,我大烆就同塌了一根擎天白玉柱了。”楊冬烈聽到這裡,鬆解著灰臉兒韁繩的手忽然停了下來,片刻後,一邊解著繩,一邊繼續說道:“陪我走走。”鄭玉堂點頭,也將馬牽來,他心裡其實敲起了鼓,對將軍此次蹊蹺的來訪和初見時衰敗的麵龐感到有些擔憂。“玉堂,”他一邊看著遠方的雲霧,一邊說道:“你來此蒼州當值,幾年了?”“回稟將軍,已四載有餘。”鄭玉堂恭敬答道。楊冬烈仿佛拉家常,又問道:“你觀此州,如何?”鄭玉堂摸不透他的意圖,隻好實話答道:“卑職看來,甚好,臨近都城,來往商販絡繹不絕,北郊青雲,是天下道教魁首,尋常小賊惡霸都不敢來此地放肆,百姓安居,官政清廉。”楊冬烈輕輕嗯了一聲,說道:“那你觀我大烆,如何?”這句話輕飄飄不著邊際,卻如同平地炸雷一般,轟隆一聲在鄭玉堂心底裡開了花,他頓時覺得額角滲出滴滴冷汗,牽馬的手也顫抖了起來,頓時低頭跪下,顫聲道:“卑職絕不敢妄議國事。”“起來,起來。”楊冬烈又一次扶起了他,道:“做了兩年的官,怎把你往日在軍中的銳氣磨了個乾淨,既然問心無愧,何必慌張!”他繼續道:“我這一問,其實是不該問的。既然你如此顧慮,那我便挑明了說罷。”“我大烆如今,已又到了風雨飄搖之際也。”“二十多年前那場七王之亂,我皇最後平定四海,得登大統,可我大烆經此一難,內裡已衰,縱使我皇天縱奇才,費儘心思,也難隻手補遮,這幾年,南北具已有隱隱禍端,隻是伏而未發,北地蠻子可沒咱們這麼能內鬥,經過隆武朝蕩陰決戰後,百年修養,已有再次悍然出兵犯我邊疆的實力,而鎮南關那位。”他冷冷哼了一聲,鎮南關節度使和他是同時代崛起的人物,都是趁著那場七王之亂,建了從龍擁立的不世之功,受了當今皇帝的盛賞,一人向南一人駐北,共作大烆南北長城,故楊冬烈將他這幾年動向看在眼裡,既恨且悲,他實在無法接受當初和自己堅持同一個理想的人最後卻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理想。他繼續道:“南邊那位,我共他遲早有一戰。”鄭玉堂聽得心驚肉跳,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些本不該是他能知曉的東西,現在近在咫尺擺在了他眼前,那想必接下來的話便是重中之重了。“南北開戰,又是一場內耗,最開心的莫過是北地蠻子了,”楊冬烈歎道:“可事到如今,攘外必先安內,我們迫不得已,也勢在必行。可話雖如此,”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大烆向來不缺文人士子,缺的從來都是蓋世勇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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