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窮儒生買字滄州城 頑嬌兒偷榜畿輔地(1 / 1)

十月初冬,歲及十一,便為寒月,寒月一過,馬誌道便要到人生的而立之年,古時的君子人物,在此年歲都已頗有成就,而再看自己,多少有些落魄潦倒。若論他外貌長相,其實並不流於普通,方麵濃眉,粗布條將發髻高高裹起,麵龐泛黃,兩撇清秀胡子修得端端正正,青布長衫雖有幾處補丁,但也十分乾淨,一看便是讀書人出身,窮酸秀才一個。唯獨他的一雙眼睛透亮精神,卻帶著點書生少有的狡黠市井氣。這多半和馬誌道前三十年的經曆脫不了乾係。馬誌道其人出身不算太差,父輩是清溪鄉裡的富農,在鄉中尚能說上幾句定事的話,算是當地的一個小地主鄉紳家庭,幼時曾有大誌願,使其讀書,過目不忘,七歲鄉試即中秀才,十裡八鄉都稱馬家出了神童一位,馬家自是傾力助他念書,鄉裡農活從未令其插手,奈何仕途忐忑,連考十數年,莫說是中舉了,連末榜都未曾上過一次。自此,他的人生仿佛陷入了極灰暗的時代,事事不順,做過商,路遇強盜,血本無歸;出海販貨,未出半裡,船便觸礁傾倒,可憐一船的貨物儘沉海底,虧得離岸口碼頭近,附近漁民將其救起。此次本要再試一次,出門赴考,但在來路之上為貪路途近,抄了小道,又遇著剪徑的大王,將全身本就不多的財物劫了去,赴考卻無路資,歸鄉裡卻也太過狼狽,這才逗留滄州城,虧他寫得一手好字,靠著買些字畫,權且在這滄州城度日,買賣的空暇時時呆想,對於未來的打算,一時竟有些迷怔,不知所往。這一天的滄州城如平常一般,日頭正當高升之時,一行四人來到了他的字畫攤前。馬誌道抬眼看了看來人,心裡倒是先吃了一驚,這四人的穿著打扮一派貴胄豪氣,不過這倒在其次,關鍵是來的這兩男兩女長得也忒好看了些,眉目裡都泛著光一般,飄飄若神人。隻是這幾位的神態……卻頗令人不解。那位腰中跨刀的男子英氣十足,卻雙手抱著胸,嘴裡叼著一根蘆葦草,十分沒形象地東張西望,咬咬指甲;兩女子一高一矮,雖都用黑薄紗遮了麵,露出的一雙美目卻時刻看著為首的那人,眼神還不儘相同,矮的那個眼裡滿是羨慕敬佩之情,高的那個似乎年紀更長,對為首那人有些說不清的感覺在裡。好像真正在認真看我字畫的就隻有為首的那清秀男子。自然是聞人長歌。馬誌道打著笑臉,迎上去道:“咳咳,這些字畫均是小人親筆所書,雖說比不上大家所作,但聊作廳堂妝點,還是綽綽有餘的,不知客官想要點什麼?小人還可以現寫。”半晌,無人回答。那英氣男子見狀用肘頂了為首的那人一下。“哎呦!”聞人吃痛,和他肩上趴著的那隻黑白團子一般的大貓齊刷刷扭頭看了過去,道:“乾嘛?陳錦你是要殺人啊!”陳錦自從和聞人相處以來,感覺處處被聞人壓過一頭,唯獨武力上自己勝過了他,心裡不知因為些什麼,但有著機會,總喜歡欺負捉弄他一番,剛剛那一下自然稍稍用了點力。得了便宜後嘿嘿一笑,朝馬誌道努努嘴,道:“他問你話。”聞人也不多和她追究,轉過頭對馬誌道答話:“啊哈哈哈,我這朋友山野裡來的,甚是粗俗不知禮,還望店家見諒,我看你這字畫,”他頓了頓,說道:“你這畫倒是一般,但是這字寫得確實有些味道。”他向來不屑說違心的話,處世為人講求一個坦誠相見,他對上次夜裡那團光球臨散前說的那些話還是有些在意的,巨大鎖鏈纏身的年輕女子,無疑指的就是自己旁邊這個咬著指甲的陳錦,而滄州城裡的字畫先生,大概正是眼前這人。“九十八。”一道莫名的聲音忽然鑽進聞人的耳朵裡。聞人甩頭看了看趴在一邊的阿福,對這種聲音已經見怪不怪了。自從那一夜,阿福莫名其妙嚼碎了那顆銀光小球以後,就經常趴在聞人身邊口吐人言,一開始還嚇了聞人一跳,畢竟當你每見到一個人,便突然聽到一頭滾圓的小食鐵獸趴在你身邊蹦一個或大或小的數字,想想這場景還是有些詭異的。隻是任由聞人思索多日,也沒能理解阿福這突然的變化和它說出數字的含義,就目前多次試驗的結果來看,除了數字以外,阿福仍然說不出其他任意一句人話,關於這一點,令多日來想讓阿福學打油詩的陳錦大感失望。撇開這些暫且不論,阿福的每一個數字都是對著和聞人有些交集的人來說的,且隻有聞人和陳錦能夠聽到,聞人想來想去,最後認定自己和陳錦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那天夜裡織命說的,他們兩人同為“主角”了。阿福給出的數字也或大或小,好像沒有什麼規律性可循,目前來說最小的是如月,隻給出了一個可憐的“七”,為此如月還呆怔了好長一會兒,而最大的便是陳錦和眼前的這位窮書生馬誌道了,竟有“九十八”之多。聞人覺得這多半和那天夜裡自己最後的要求脫不了乾係,若是日後還能見著鐘小草,一定要當麵問個清楚。馬誌道雖然也聽到了那莫名其妙的數字,但並不放在心上,隻當是眼前這幾位公子的富貴怪癖,他麵皮上笑而不語,其實心裡已是狂喜,仿佛遇著知音一般,這一手字端的是自己下了苦心思大力氣練了十多年,平日裡在鄉間無人欣賞得來,偏來州府應試卻又極少有顯露的機會,此刻迫不得已在滄州城賣字畫為生,卻奈何滄州臨近蕩陰,向來是武人兵士暫居之地,莽夫爾,識得甚字?此刻得遇有識之人,馬誌道恨不得將聞人抱過來狠狠親他兩口。這時,旁邊響起一極不應景的聲音。“嘁,窮酸秀才,隻懂舞文弄墨,提得起筆,提不起刀,字寫得好看有甚用處?”馬誌道一聽頓時火往上撞,睜眼看著來人,那人麵皮黝黑,一副軍士打扮。他平日裡在家中算是養尊處優,出來混跡多年,各行各業都有過接觸,雖說是接連不順,但是也從未有人敢如此羞他,好容易在此逆境裡遇著知音,偏又來了個煞星,幾句話就將他前愁現恨全都引動,當然恨恨罵道:“莽夫兵痞,甚是無知!怎敢拿穢語汙人?”聞人也是一臉訝色,他看眼前這漢子,盔頂三根翎子,身後還跟著幾位隨從,按軍階來看已是不低的百夫長了,怎會有閒空來跟著尋常擺攤之人為難?那人麵色十分平靜,絲毫不為馬誌道的罵聲所動,也不見尋常兵士的暴躁脾氣,隻是冷冷看了馬誌道一眼,道:“我等自是渾人,生平最惡的便是空口白牙,不事生產,也不肯為國出力,隻懂念書之人,故來此少住,專要提醒這位公子,休要為這等人所騙。”馬誌道頓時漲紅了麵龐,梗著脖子說道:“你!你這呆頭鵝!怎這樣憑空汙人清白!”那人哼了一聲,對著聞人一行一揖,道:“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不能做陪,還希望公子行走江湖,自己多加留心,不要給小人庸才可趁之機。”聞人其實並不將此人的話放在心上,畢竟他跟隨師父行走江湖多時,經驗還算是十分充足的,隻是有些疑惑這人說起話來,無論語氣抑或措辭都不比尋常粗野兵士,自有一股傲氣在裡,於是還禮道:“有勞將軍費心了。”那人也不多說,轉身就走。馬誌道還怕聞人誤解,忙想解釋,一看聞人旁邊的那個小姑娘,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聞人本也想向他講明事理,但看他這樣,也奇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竟見阿莎手裡捧著一張大大的黃紙,展開念讀。是剛剛那百夫長懷裡的榜文!阿莎聲音黏膩好聽,如月也站在一邊看。“曉諭滄州城中百姓:滄州城北蘆峰山近有群狼為惡,常出沒鄉裡,掠去牛羊雞犬,傷人無計,若有過往旅人皆須注意,不可單獨行走,應待湊齊十數壯年男子,多帶棍棒,尋天明時再行;在此亦特招能人義士、獵戶團體,但能剿滅群狼者,可揭下此榜文,至有司尋報。若真能將此地一害驅除,賞銀五百兩。”“我說那張榜文還未張貼出去,怎的不見,原來已被你們揭下了,既然如此,那就請這五位相公小姐,跟我走一遭吧。”那還未走遠的軍士已然回過頭來,將聞人一行圍住,他本人尚未有甚動作,身後的幾名手下都已拔出刀來,冷冷地瞧著這幾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聞人一看事已鬨僵,頓時大感頭痛,扯了扯陳錦的袖袍,把這個一邊咬著指甲一邊好奇地看著眼前數柄軍刀的夢裡人晃醒,說道:“你這一臉置身事外的表情是怎麼回事啊?咱們要被官府抓走了!”陳錦滿不在乎地說道:“就憑這幾柄破銅爛鐵?”聞人一跺腳,不再理會這個女莽夫, 轉頭狠狠瞪了她們兩姐妹一眼,壓低了聲音道:“都是你倆乾的好事!”。阿莎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如月在一邊笑而不語。此事自然是如月主謀,阿莎使壞,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將那軍士懷裡揣著的榜文給順出來了,偏那軍士也是機警之人,還未行得多遠,便發現了此事,返回頭來將他們一眾小賊統捉將住,發往府衙。聞人道:“現在闖出禍來,如何收拾?咱們要是打算逃,他們是肯定攔不住,此地雖離著青雲不遠,但是我還想著在滄州城裡多歇息個幾天,這一逃,說不定整個北地都要掛上咱們四個人的畫像榜紙了。”馬誌道忽地歎了口氣,在一旁插嘴道:“五個。”趴著聞人肩頭呼呼大睡的阿福也忽然輕輕嚶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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