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長歌手裡攥著一張土黃色的長條篆符,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是認得手裡這東西的,這一張小小篆符有雌雄兩份,分存兩方,用桃木枝在任一符上書寫,即使相隔萬裡之遙,所書所畫也能瞬息到達另一篆符的背麵,籍以實現遠程的消息傳達,這是極其寶貴的道家仙物,帝王家都不一定有存貨,他能夠認得,一來有賴於他在上醫閣書山飽讀多年,胸中溝壑萬千,自是見識非凡,二來也是沾了師父的光,儘管上醫閣式微已久,這世間萬事萬物對他來說,大多都是隻見過豬跑沒吃過豬肉,但師父總能鼓搗出一些他聞所未聞的東西來,再冠以一些拗口的名字,興致勃勃地在他麵前顯擺,他記得師父第一次在他麵前掏出這東西的時候,嘴裡嘀咕了一句:“這他娘的要是能普及,不就是古代版的微信?”這句話他琢磨到了現在,都不知道師父說的是什麼意思,不過他也沒太放在心上,畢竟師父的驚人之語多得像每天吃的米粒一樣,想得通才是怪事了,真正令他感到無語的是,這張篆符上所書之事。他把這份篆符前前後後看了三遍,確認了是自己師父的筆記。“紅字是我寫的。”氣度沉穩而慈祥的老掌教第一次露出尷尬神色,衝著聞人嘿嘿一笑。聞人心裡早猜了個七八分,隻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樣一個青雲掌教,如此鼎鼎仙家人物,就算寫不出顏筋柳骨,至少也要有些高人風采吧,怎的寫出來的字歪七扭八,是個十足的“娃娃體”。老掌教看他麵色似笑非笑,隻好收了收之前的那股神仙氣派,放下架子來,白了他一眼,道:“笑什麼?跟你師父一個德行,吾等修行之人,最是講求隨性而行,筆下所書,便是心中形態,順應本心,貧道勸你還是認真看完這上麵的事,然後給我個答複。”聞人也收了笑臉,先瞧了一眼不遠處的白眼眉,那人自打開黑匣子以後,實力忽然上了個檔次,竟和陳錦打了個難解難分。鹿修玄看出了他的擔心,笑道:“放心,那人的力量的借來的,能占得一時之勢,但終究不能長久。”聞人點了點頭,再次打開了那張篆符。“鹿賴皮,在不在?吱個聲!”這句話首當其衝映入眼簾,連書三遍。聞人悄悄瞥了一眼鹿修玄,隻見他乾咳了一聲,背過臉去,天下敢給青雲掌教起外號,還起得這麼難聽的人,大概也隻有師父了。“何事喧嘩?”娃娃體的字。聞人忍不住在腹中誹了一句。“神氣什麼!老爺我跟你商量個事。”“何事?”“你就不能多寫幾個字嗎?咋這麼小氣啊!他娘的老爺我叫你多給我幾張這東西你偏不肯,當寶貝一樣藏在褲襠裡,現在好了,字寫不下,事情交代不清楚,惹得老爺性起,下回見麵拔了你的胡子。”“做這東西不要錢啊!有啥事你他娘的快給老子說!”娃娃體的字忽然變得更加潦草,筆力重滯,聞人大概能夠想到鹿修玄那時候憋著一肚子火氣的樣子。“嘿嘿,鹿賴皮你生氣了?其實也沒啥事,我小弟聞人長歌估計要北上來找我,路過你的地盤你就代我捎個話,就說不用來找我了,把上醫閣剩下的銀兩拿了,去蕩陰開個醫館,我辦完事自去尋他。”“你知道這東西多貴嗎?上次老皇帝扔了三道口諭來我青雲,我才給了他兩張!你就拿來通知我這種無聊的事!”正麵寫完,聞人翻了一麵,隻見師父這次不回文字了,而是畫了一個大餅臉,臉上表情分明是笑,可眼角卻掛著兩滴碩大的淚滴,一下把反麵的空間占去一半。這表情他認得,師父說叫什麼啾啾表情,笑著哭?哎記不清了,他接著往下看。“當然了,蕩陰地理位置太差,離那群蠻子近了點,我的小聞人可不會修行,遇見了你,說什麼你也得漏兩手老貓上樹的功夫給他,放心,他不學就給他看我這段話,不然我要是辦完事回來看見他在蕩陰被人欺負了,嘿嘿,鹿賴皮,那就麻煩你叫你門人以後晚上關好門窗嘍。”自此,篆符的空間已經全部用完。聞人抬起頭,看向了鹿修玄。鹿修玄哼了一聲,道:“看什麼?我臉上有寫招式啊?說吧,你對修行有什麼想法?”聞人一怔,半晌,搖頭道:“我一無所知,也並不想修行,但是既然是師父這麼說了,那我就聽鹿道長的安排就是。”聞人沒有注意到鹿修玄的眼底閃過了一絲狡黠,鹿修玄一撫垂胸白胡,道:“也好,那我便直說了罷,你看到了他們沒有?”他指了指陳錦和那白眼眉,此刻天已大亮放晴,兩人刀劍碰撞所產生的爆炸氣流將滿地白雪伴著朔風飛揚旋起,如同下了一陣漫天玉屑,正如鹿修玄說的一樣,陳錦手裡的龍象輪轉如飛,刀刀不離頭項,而白眼眉已顯頹勢,隻剩招架之力。其實在兩人開打之前,鹿修玄就主動站在了眾人前麵,以他站立地方為界,向外是兩人拚鬥時翻湧出來的刀罡劍氣,瞬間將平整的地麵割裂得滿目蒼夷,而向內並無絲毫影響,仿佛被生生擋住一般,其修為之高,由此可見一斑。“你覺得如何?”鹿修玄看著聞人長歌道:“你吞了那姑娘的刀,一身的血早就換成了饕餮之血,本來正常的結局隻能是筋脈逆流爆體而亡的,可我看你大概有什麼大機緣,不僅沒死,竟然還不用像他們那樣用龍冠束縛住體內暴烈的饕餮之血,白得了饕餮的好處,所以我想,倒不如乾脆把這份力量利用起來。”聞人自然也不提銀先生那檔事,隻問道:“如何利用?”鹿修玄道:“那柄刀相當於將一顆力量的種子種在了你的身體裡,你現在要學的,就是把那把刀熟練地從身體裡取出來。”聞人吃了一驚,道:“取出來?那柄刀還在我身體裡?”鹿修玄白了他一眼,道:“你以為呢?”聞人頓時語塞,他忽然意識到,好像這些老一輩的聖人們對陳錦他們一族了解得異常清楚。“那不知我該怎麼做呢?”鹿修玄忽然不再說話,慈眉善目地看著他,半晌,才道:“你聽。”聞人無知所雲,有些摸不著頭腦,忽然,一股濃烈的腥臊味撲麵而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數百頭青灰色的巨狼,背上馱著持刀蠻子,悄悄地將他們圍了起來。沉默多時的馬誌道忽然道:“三百多頭,全在這了。”不知是哪頭狼先發出了一聲嚎叫,四麵八方的巨狼全都嚎了起來,一時間刺耳的狼嚎如同鋼針一般紮得聞人頭痛欲裂。這些狼騎不愧是北蠻的精銳戰力,首當其衝地直觀感受就十分強烈,巨狼本身竟壯實得如同一頭成年野牛,座上蠻子也個個膘肥肉健,長蠻刀、鋼鏈錘、狼牙棒持在手中,凶惡地看著眾人。鹿修玄淡淡一笑,臉上皺紋再次遮眯了雙眼,隻見他兩手忽的打開,輕輕攤開於兩側,嘴裡低聲喝道:“乾坤借力,八卦成型!”說罷,雙手同時合掌,一股無形巨力如同朔風掃雪一般,將兩側的狼騎全數掃到了中間。聞人還以為鹿修玄是要施法將眼前這些狼騎直接擊斃,沒想到他隻是將他們全部推擠集中到了眼前而已,那些剛剛被巨力掃倒的狼騎立刻甩甩頭,站了起來,似乎被鹿修玄這一招所激怒,數頭巨狼重新馱上自己的主人以後,頓時一聲淒厲的嚎叫,一躍而起,直衝鹿修玄而來。鹿修玄背過身來,理也不理,笑著看向了聞人,道:“去你自己的內世界裡找找那柄刀,最好能讓它為你所用,然後再把這些狼騎都殺了,包你也能像陳錦一樣,隨意取刀收刀。”砰!那柄高高舉起的蠻刀距離鹿修玄隻剩數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數麵綻著青芒的太極八卦圖憑空出現在鹿修玄的身後,狼騎仿佛撞上了一堵厚實的磚牆,登時倒飛回去。狼群突逢此異變,頓時騷亂起來,但好在他們不愧為是北蠻的精銳戰力,亂勢僅僅持續了片刻,在一頭體格格外龐大的單耳巨狼馱著它的主人,猛地一聲怒嚎,扭頭撲咬住了一旁瑟瑟發抖不停發出低哀聲的另一頭狼,一口將它一隻耳朵給生撕了下來,血淋淋地吐在一旁,它身上的主人說著蠻語,發出悶雷般的吼叫,像是在大聲訓斥著其他人,迅速將騷亂平定了下來。狼騎極高的紀律性此刻便顯現了出來,三百頭狼迅速圍成了內外兩個圓環內環裡人狼不離,手不脫刃,警惕地注視著四周,外圈的蠻子則翻身下鞍,和自己的座狼並肩行動,緩步擴大著圓的範圍,似乎在探索著鹿修玄給他們劃定的禁錮範圍。聞人長舒了一口氣,心想自己太過杞人憂天,鹿修玄何等人也,怎麼可能一點防範措施都不做呢。“我把他們關起來了,”鹿修玄道:“然後現在,我要把你送進去了。”“我不是你師父哦,不管治病救人,進去以後,要麼你死,要麼你他們死,不然誰也彆想出來。”“對了。”鹿修玄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將聞人轉了個頭,道:“我聽說你是天賜之軀?大概之前沒人和你說過這個吧?我們大烆的修行之人也是分等級的,三品以下的武夫,練的是肉身強壯,無甚用處,大部分的人終其一生都難使體內氣機出體,而氣機出體,便是三品,氣機護體,便能算二品,你的天賜之軀大概就在二品到一品之間,這是老天爺給你的,天生就能使氣機護體,隻要有刀劍加身,還未到肉,你自己就生出一股勁氣幫你把那些東西給擋了,但若是這樣,也就沒啥意思了。”說罷,他一指頭戳在了聞人的膻中穴上。“我暫時幫你封了這東西。”他笑著,將聞人一把丟進了狼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