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何雄最為惱怒的不是岑胖子的挑釁,不是無患的叛主,而是樺居然敢違背他,想要隻身前往侯府把她的寶貝徒弟救出來。“行大禮乾什麼?是不是想離開我!你是不是也想和她一樣出去了就再也不回來?!”被扇翻在地的樺沒有起身,也沒有搖頭,哪怕泫然欲泣也沒有多少楚楚可憐的柔美。但在何雄的眼裡,這就足夠撼動他了。樺在他的身前跪好,身姿伏得低低的,“可她是無患啊……”因為無患是她視作孩子的徒弟,她沒辦法狠下心。這一幕正好被跨出門來的宰相夫人看在眼裡,五味堵在心口,卻換不來相爺的回首。隻要相爺和她在一起,自己這個正室夫人就連個擺設都不如。不去管正室的黯然神傷,何雄看著麵前的樺久久沒有動作,“我就不該讓你養她。”如果沒有無患,樺一定不會把一顆心都投到徒弟身上,而不是把他拋在了一邊。最終,妥協般得深歎了口氣,“你不準去,我派兵。”岑侯料的沒有錯,最終他總不會讓她傷心,誰讓他蠢得無邊得隻愛她一個,明知錯也改不了。隻要能留她在身邊,無論什麼要求他最終都會答應的。樺沒能忍住鼻酸,好在伏低的姿勢正好可以讓淚滴砸在地磚上,無人看見。“謝主君。”隻是時機就是有這麼不湊巧,樺好不容易能為無患的安危祈願,突然又來了一道密保。岑侯被戮,侯府不複,被扣押的無患不見了。何雄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又湧了上來,“找不到她?”稟報的人暗滾喉頭,“屬下去得太晚,已經……”雖然岑侯的命確實讓他消氣不少,但無患的再次失蹤卻令何雄抿起了嘴。樺這個做師父的在這裡苦苦相求,她還敢再三叛逃!“去,給我把她找回來!”天邊有蒼鴉俯衝直下,又朝著東南方逐日而去。樺被鴉啼聲催得揪心,怕無患被抓回來下場淒慘,又真的想親眼見見她是否還好。上次那個郎君,可還在她的身邊……鴉啼盤旋在小院的上空,在初夏的生機中平添了幾分淒涼。小院被打掃一新,廚房中飄出香味,靠坐在床上的無患捏著那根鈴鐺簪子,與他們初遇時的情景一模一樣。時隔幾個月,這一幕竟然又重演了。門外有腳步聲,是許奕安端著剛醃好的蜜餞來了,“藥苦,來清清口。”她不動,見他滿麵陰霾不由沉下了心。“你在怪我。”“不,我不能逼迫你什麼,本來就是我的錯。”接下來,又是兩人的沉默。哪怕許奕安苦苦相求,無患就是不肯用酉夷散續命,隻好用之前的方子繼續吊著一口氣。但他還是不肯放棄,偷偷將酉夷散的藥丸融進了湯藥裡,還沒入口就被無患聞了出來,為此大發了一通脾氣。本就心氣衰微,這一激動就受不住了。“理和致,他們求的也並不是一條命而已。”許奕安將蜜餞放到一邊,理和致的死對她來說的觸動遠比他想的更大,因為她深知自己很快就會步他們的後塵。至少最後的這點時間,她想開心些。“許奕安,外麵的天氣挺好,你扶我出去吧。”許奕安怕她撐不住,無患卻很固執,“你去找個作畫的師傅來,幫我畫張像,我就坐在那櫻樹下,一定要把那棵樹也畫下來。”她要趁著現在完好的樣子留下些什麼,不然真怕他日後忘了。誰知許奕安卻笑了,畫畫這種事他會啊,哪裡還需要找師傅,“行,我抱你出去,就等著本神醫的丹青吧。”無患聞言默然,低頭看了眼手裡那歪曲粗糙的鈴鐺簪子。她至今都記得當時看到這根簪子的心情,已經對這個所謂神醫的深深懷疑。“好不……還是請一個吧。”“哎呀都說了我來就行,我筆鋒很好的。”“不,我不想白費力氣,你去給我叫師傅。”“你信我一回嘛,我真的能畫好的!”終究無患還是認輸了,換上了最好的衣服,著了淡妝,儘管總說那根鈴鐺簪子醜得登不上大雅之堂,還是把它戴在了最顯眼的地方。“你要是畫不好,我就把這個簪子扔進井裡去。”許奕安擺好桌案,鋪好畫紙,捏著唯一的毛筆胸有成竹。一個連成套工筆都沒有的大夫,竟也有本事說絕不會比畫師差。趁著日光正好,將她畫在紙上。筆觸無需斟酌,她眉眼的弧度,發絲的質感,笑起來唇上淺淺的細紋。全都記在了心裡。在她沒力氣坐直之前,許奕安終於放下了筆,吹乾紙張上的墨跡,小心舉到了她麵前。“看,這就是你。”無患有些累了,說話有些費力,“勾得倒仔細,比你做的簪子好看多了,但是啊……為什麼我覺得這不像我呢,反而是背後的這棵樹更好看些,許奕安你到底是看著哪畫的。”這可冤枉他了,做大夫的常要描畫草藥,自然熟絡些,畫人可是頭一回呢,再說哪裡不像了。“我看挺好嘛,你又不是什麼傾國美人,鼻子眼睛確實就是這個樣啊。”無患被他氣笑,伸手要打他,兩人笑鬨得開心時,小院大門突然被敲響。許奕安本能擋在她身前,門外的人卻不等他猶豫,力道大得幾乎要敲碎門板。無患撐著站起身來,麵對氣勢洶洶的來襲,才意識到她和許奕安如今的境地有多危險。她差點忘了,岑侯放出去的消息一定到了何府,何雄也一定會知道她叛逃的事,一旦何府的人追到這來,她連保護許奕安都做不到。當初她能擋住岑侯的爪牙,現在也沒辦法了……許奕安將她抱回房裡,一個人出去應對,就在他走到門口的那幾步路的工夫裡,無患坐在床上湧上了一個念頭。徘徊了許久,想過許多次但始終下不了決心的念頭。她要離開許奕安。隻要一想到日後許奕安要眼睜睜看著她斷氣甚至慘死,她的心口就痛的好厲害,更何況她現在隻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危險。不過想到這裡,她才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從昨日他們回來到現在,忠叔都去向無蹤。本該守在許奕安身邊的忠仆會一聲不吭得去哪裡?開門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不期門外的人卻有些出乎意料。不是什麼追兵或是帶刀侍從,隻是幾個熟悉的街坊。“許大夫啊!你和何姑娘回來了?!哎呀了不得了!”許奕安請他們先進來,還沒等開口,幾個街坊就嘰嘰喳喳說了起來。原來就在他被岑侯扣押,無患也前去救他後不久,又有一隊人來了醫院,好像和忠叔說了什麼,之後忠叔就跟他們走了。“他自己願意的?”許奕安難說不驚訝,那隊人應該是許家的,他們來接走忠叔……是為什麼逼他回去麼。但街坊們說忠叔確實沒有反抗,“不過我遠遠看到忠叔那臉色吧難看的很,估計也不是自己願意的,我們也不知道那幫人是誰,興許是許大夫你的……家人吧?”這麼多年,這位許大夫到底是什麼來頭沒人知道。房裡的無患聞言也冷下了心。無論什麼原因,如今忠叔不在許奕安身邊了,他沒有任何保護,隻身暴露在兩個大族的威脅麵前。“怎麼會這樣……”為許奕安留的後路,反倒先一步垮塌了。那麼她在走之前,還得多做些事了。多謝了特地前來的街坊,許奕安同樣無所適從,握拳抵在門板上腦後直發緊。忠叔被挾回了許家,無患尚且虛弱,他又是個完全不會拳腳的,如果這次逼上門來的真是那些人……他揚起頭來,長呼一口氣藏起心思回到房裡,“無患,我準備——”“把酉夷散給我。”垂著眼,無患沒讓他繼續說下去,“忠叔不在你身邊,你不能沒人護著,把藥給我。”她要好起來,至少不能拖累他才行,並且要保證他能好好活著,到了那個時候她才能走。許奕安反倒猶豫了,他並非那麼弱的,用毒用蛇蟲用機關,他不用無患強逼著自己來保護他一個男人,本該是他給她安寧才對。可無患的態度強硬得絲毫容不得反駁,“我不願意死得難看,但更不願意死在彆人手上,我還想和你高高興興的出去遊玩呢。”明知吃了酉夷散會縮短本就殘喘的性命,也要重新有力氣握緊刀劍,至少能有短暫的強健也是好的。她心甘情願飲鴆止渴。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斷服了幾個月後,再次吃下酉夷散的後果竟然會那麼嚴重……